楚璇灵光一闪:“所以你才认定杀徐统领的是别夏的后人?因为知道这枚迦陵镜存在的人本就少,而同时知道徐统领的身上有这枚镜子的人就更少了。”
“可是……不对啊,你刚才说是因为胥朝内乱,处于颓势的那一方为求庇护而把镜子献给了你。这怎么可能?当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他们就算寻求庇护也该找梁王,怎么可能来找你?况且别夏那么精明的人,是一定会把镜子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对方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背叛了已故的主人?”
萧逸的神情陡然变得微妙。
楚璇恍然:“连这句话都是假的?你全是在骗秦莺莺!”
萧逸笑道:“是呀,就是在骗他。”
楚璇望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太会骗人了。连她都被骗了。太危险了……怎么能嫁给这么会骗人的男人?
萧逸丝毫没有察觉到她那些迂回幽深的心思,只紧张地看看更漏,加快了为她解惑的语速:“你刚才说别夏的心腹为什么会背叛她,就两个字——人心。别夏再能耐也不是神仙啊,算不到她死后几十年的事情。她是将迦陵镜留给了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心腹,可几十年过去了,人心思变,那心腹也有儿孙,他们自父辈手里继承来这至宝之后,想要以此为筹码,在胥朝内部夺权,但又担心会失败,所以先向大周示好。”
“对方投奔的不是我,是我的父皇,早在我继位之前,胥朝那场内乱就开始了。父皇生前与他们约定,大周皇帝为他们提供后路和避难之所,万一他们失败可来大周安度余年,但作为交换,他们得把迦陵镜交出来。”
“谁知这场内乱持续了近十年,到胜败既定时,大周内部早已改换了天地。天地虽改,但父皇为他们安排的后路还在,连同皇位一起传到了我的手上——包括你的父亲,也是父皇生前为我安排下的。”
提起亡父,萧逸的语调有些低徊,低着头,半天没再说话。
楚璇抿了抿唇,轻声道:“要不……改天再继续说吧,今天太晚了,我们早些休息。”
萧逸摇头,声音微哑:“没事,还有一点点了。其实我也奇怪,当时那个局势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梁王或是去找别夏的后人,今天之前我也一直想不通,但秦莺莺今晚告诉了我,原来当年别夏是跟梁王闹翻了。”
“他们可能会从父辈嘴里听说这一段往事,知道梁王不可信,甚至觉得一旦把迦陵镜交给心狠手辣的梁王,都免不了要被灭口的命运。至于为什么不把东西物归原主,还给别夏的后人,只能解释为忠心不再了吧,毕竟隔了一辈。既然已从父皇这里得到了保命符,再惊动别人只会增加风险,不如选一条最稳妥的路来走。或者……”
萧逸的瞳眸陡然转暗,他紧握住楚璇的手,道:“我刚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们可能觉得,若要把东西交还给别夏的后人,就一定会惊动了梁王。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分析出来,别夏的后人若还活着,一定是有身份的人,那么这个人可能离梁王太近了……他们是一群贪婪冒进且乏有忠心的人,不愿意为旧主人去冒风险,所以干脆把两者都舍弃了,直奔我而来。”
离得很近……楚璇只觉脊背有些发凉,低声问:“你觉得是谁?”
萧逸摇头,他闭了闭眼,又看向那枚迦陵镜,笃定道:“不过不用担心,只要有这枚铜镜在,迟早有一天能把他钓出来。”他轻翘了翘唇角,道:“这不是已经钓来了一个秦莺莺。”
楚璇惊呼:“秦莺莺?他跟……是一伙的?”
萧逸笑道:“我让你拿他练手,修一修识人的本事,你偏不往心里去。这人到目前为止露了不止一处马脚,你竟一个都没看出来。”
楚璇只觉舌头都要打结,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我……我笨。”
萧逸揉了揉她的额头,道:“不笨,只是跟我比有点笨,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跟我比起来都笨,你这样也算不得丢人。”
“秦莺莺着实是个练手的好对象,不要浪费了,我把答案告诉你了,你再观察观察他,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我还是不信,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能是个笨的呢?”
在萧逸满面的疑惑不解里,楚璇觉得自尊受到了巨大伤害,默默地起身,独自回了内殿,把门从里面锁了,抱膝坐在床上默默舔舐伤口,就是不让萧逸进来。
直到萧逸边砸门,边撕心裂肺地喊:“璇儿,你就算天天子时之前睡,把身体养得再好,你不放我进去,也还是生不出孩子啊!”
楚璇才勉为其难,把他放进来了。
……
这边还可跟秦莺莺有一搭无一搭地调心眼,可韶关的战事却是连一刻也等不了了。
梁王上书请求改立自己的孙子萧雁迟为云麾将军兼征北主帅,萧逸很干脆地准了。
至于为什么梁王会遂了楚璇的意把萧雁迟捧上位,大概除了局势所迫和军中支持外,还因为他对其长子萧腾的忌惮。
萧腾居世子位多年,儿子各个出息,不是执掌大理寺,就是拥军驻扎在淮西。自萧鸢死后,便再无牵制他的人,眼瞧其一人独大,梁王应当也是寝食难安的。
这样一个多疑多思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就不去怀疑的,毕竟……他老了。
这样一番波折,任谁都没想到,最后得益的人竟然是萧雁迟。
一朝封帅,执掌十万兵权,可真是后来者居上,把王府里其他的兄弟都盖过去了。
楚璇本该替他高兴的,可最近家事缠身,只觉乏力心累,高兴不起来。
萧逸派人把楚玥秘密送去了崖州的律院,命人严加看管,据说那是专门关押犯了错和发了疯的罪妇之所。
果不其然,她母亲就找上门来了。
楚璇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全都说出来,两人自然不欢而散,没几天她就接到了兄长楚瑾的书信,说他不日将会抵达长安。
楚璇猜测着,母亲恐怕给父亲和兄长都去了信,父亲是个明白人,应当猜出了来龙去脉,也知道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大约不会杀楚玥,所以懒得管。
而兄长……楚璇其实对他很陌生。
明明她知道,自己躲在深宫里,若是不想见,凭楚瑾就算有登天之能也见不到她,可心底就是隐隐不安。
她正愁云缭绕,高显仁来了,说请她去一趟宣室殿。
“宛洛大军明日出征,雁迟公子……哦不,是云麾将军非向陛下请求要最后再见一面娘娘,不然他不走。这么个愣头青,陛下软的硬的都来了,就是撵不走他……”
楚璇跟着去了,刚进殿,就听雁迟那明朗的嗓音从西偏殿传出来。
“陛下,从骊山行宫的事后,臣仔细想过了,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臣若是还存着那样的心思,不光对臣自己不好,对娘娘也不好。做臣子应当有做臣子的本分,臣蒙圣恩,是真得想安安分分为官,老老实实守疆的,臣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个别,告个别不过分吧,我们还是表兄妹呢。”
他把话说得这么谦卑懂事,萧逸的脸也冷不下去,只幽幽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
萧雁迟见他沉默,知道有了松动,忙要说些好听的话:“臣其实一直都很尊敬陛下的。您英明睿智,又年少有为,实乃天下铮铮儿郎的楷模。父亲也一直教导臣,应道尊敬长辈,尊老爱幼,臣铭记于心,不敢擅忘。”
萧逸听了些恭维话,本已有些飘了,突然觉得不对,横起扇子指他:“你等等。你说什么?尊老爱幼?”
“你说谁老?!”
第48章
萧雁迟一听萧逸的音调陡然转凉,微慌,忙迎上他那两道充满质问的眼神,道:“不……不,不是尊老爱幼,是尊敬长辈,您是长辈,长者为尊……”
萧逸坐在椅子上斜眼睨他,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
这愣小子看上去挺实诚的,没什么坏心眼,也是诚心诚意地想恭维他,讨好他,可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他不怎么顺眼。
高显仁推门躬身而入,在萧逸跟前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话音乍落,萧雁迟的眼睛猛地亮了亮。
萧逸瞥了他一眼,道:“璇儿就在外面,你要是想跟她道别就去道吧。”
萧雁迟喜笑颜开,刚撩起衣袍要奔出去,想起什么,又奔回来,朝着萧逸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
萧逸近来歇朝后喜欢在西偏殿坐一坐,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此处正好避开炽盛的阳光照耀,很是荫凉。
后窗的幽篁与梧桐蓊郁,遮出一片清蕴生静的阴翳,自茜纱透进来,近窗的小半间殿都是暗暗幽凉的。
在后窗下掷一张榻席,无论是批奏疏还是小憩,都是极好的。
可萧逸今天却没这样的心情。
他身子紧贴着门,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楚璇已与萧雁迟东拉西扯了好半天,都是些琐碎的寒暄,只听楚璇那和婉柔煦的声音顺着门的缝隙飘了进来:
“等上了战场,你得多加保重,凡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以后不好找媳妇。”
萧逸瘪嘴,酸兮兮地冷哼了声。
外面萧雁迟沉默了良久,才浅浅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楚璇抬头看向殿中的棋盘门,见那挥着大幅折枝红梅的薄锦上映出颀长人影,不禁抿唇偷笑。
她这一笑,仿有斑斓星海落于眼底,透出令人炫目的神采,给本就明艳倾绝的容貌上铺了一层暖融融的珠光,显得更加活色生香。
萧雁迟痴怔地凝睇着她,突然道:“璇儿,你现在是不是真得很爱他了?”
楚璇愣了愣,没说话。
萧雁迟回过头看向那张棋盘门,还有印在上面的绰绰身影,些许怅然道:“你看他的眼神跟从前不一样了。”
楚璇微低了头,唇角边噙着微笑,道:“是,我很爱他。雁迟,你早晚也能找到自己所爱的。你要相信我,人一定要往前看,不要执念于过去,更不要……执念于与自己无缘无分的人。”
萧雁迟神情寂落地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提起一抹笑,看向楚璇:“好,我听你的。我祝你幸福,还有……”他靠近楚璇,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是真这么爱他,真想和他厮守一生,就要想法儿快些当上皇后。妃嫔的位子有得是,可皇后只有一个。这一仗我一定会赢,等我回来帮你。”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楚璇也知道萧雁迟曾对她存了那样的心思,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再去享受他对她的好,忙摇头。
后面的路要怎么走她的心里已经很明晰了,萧逸是她的,皇后的位子也是她的,她一定会为自己争出片天地来的。
可萧雁迟却好像没看见她的拒绝似的,后退一步,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背着手温和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保重。”
说罢,他转身,步履缓慢且格外稳当地迈出了殿门,殿外阳光正好,顺着丹樨撒下了一层金黄,玉石砌阶,飞龙跃云,雕琢出团花锦簇平坦大道,浮延而去,伸向杳杳远方。
而那年少的将军正顺着这条道,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战场,去开辟属于他的锦绣人生。
萧雁迟没有让人失望,自他抵达韶关的当天,便召集众将商讨攻防部署。
他虽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但为人敦厚谦逊,对镇守韶关的宇文雄礼遇有加,耐心听取了他关于戍边退敌的想法。
他广纳良策,既不墨守成规,又不轻敌冒进,对于拟定好的行军策略再三演练,力求万无一失。
萧雁迟甚至停了单送向主帅行辕的膳食,下令与普通士兵同食同寝,把最好的膳食留出来给冲锋陷阵的先头部队。
北疆黄沙漫天,荒芜凋敝,举目望去皆一片暗沉。唯有竖在辕帐上的旌幡,迎着风摇曳飘摆,那墨底上的赤色‘萧’字如血绘就,迎着苍穹之上的朝霞,揽尽无边无垠的澄澈天光。
月余,在经过了被阿史那思摩率军偷袭和大雨冲毁栈道的天灾人祸后,终于自韶关迎来了第一份捷报。
萧雁迟亲率二千轻骑军绕道突厥王庭,与西南方向的孛圼儿部落取得联系。
孛圼儿可汗铁穆与阿史那思摩素来不合,被其打压得几乎在草原无容身之地,当即便与萧雁迟达成协议:双方各率精锐自东西同时攻向王庭,形成掎角之势,左右夹击阿史那思摩,打他个猝不及防。
萧雁迟在阿史那思摩可能逃窜的几条道上皆布下了骑兵精阵,誓要将他截杀于此,让他再无卷土重来之机。
眼见这会是场漂亮的胜仗,可在出征前夕,萧雁迟收到了梁王的信笺。
梁王坐镇京都,执掌凤阁,对韶关战事的进展一清二楚,因此信也来得格外及时。
信中寥寥数语,意思非常明确,要萧雁迟留阿史那思摩一命。
萧雁迟捏着信笺,看着上面梁王亲笔,那遒劲张扬的字迹,只觉长久以来的运筹帷幄、披肝沥胆乃至一腔滚烫热血瞬时被那几个字给浇凉了。
他不可置信,声音发颤:“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
信使是梁王身边的心腹,很端稳持重,负手站在帅营里,淡淡道:“铁穆可汗与皇帝陛下私交甚好,若阿史那思摩一死,那皇帝必定会扶持铁穆,到时只怕边疆长久安稳,再无战事。”
萧雁迟愕然问道:“边疆安稳,再无战事,这不是好事吗?”
信使默了片刻,道:“若边疆无战事,皇帝就有名目裁减宛洛守军的军用——战场并不只在韶关,还有更大的战场在长安。公子今非昔比,早已在战局中,远不是曾经,游离于外,可肆意妄为的时候了。”
萧雁迟攥紧了拳,手颤颤发抖,蓦地,他抬起头,因连日不分昼夜的鏖战,双目布满血丝,紧紧盯着信使:“可那是侵吞我大周疆土,残杀我大周子民的奸贼!”
信使道:“待天地翻转,山河易主之时,梁王会替大周百姓讨回这笔血债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雁迟前倾了身子还想争辩些什么,信使抢先一步,以坚定的、毫不退让的语气道:“公子不要忘了,您的云麾将军之位是谁给您的。梁王亲自书信予您,那是给您面子,不然臣直接传王令于军中,结果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