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洛守军是大周军队不假,可他们首先是梁王的心腹精锐。您真得以为如今的风光大胜是您一人之功?若宛洛守军的背后不是梁王,若他们没有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草供给,可能胜得这么轻易吗?”
“那宇文雄也是满腹韬略之人,您来之前他在韶关过得是什么日子您也应当有所耳闻吧,您拿自己与宇文雄比比,除了您命好,您托生成梁王的孙子,哪一点您比得上他?”
信使字句铿然,犹如尖锋削风破空般刺过来,刺得萧雁迟脸色煞白,颓然坐倒在帅椅上。
待信使走后,他霍然起身,自置衣架取下了旌幡,手轻轻摩挲过那鲜妍如血的‘萧’字。
他曾在刀枪剑雨中九死一生,曾在泥垢血池里呐喊厮杀,也曾在生死一线徘徊惧怕过,可每每看见这旌幡,就只觉有汩汩热血自心涌出,流向四肢百骸,使命与责任支撑着他战胜恐惧,竖起刀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伤体,继续奔赴前方。
这旌幡曾在他的眼中是那般神圣的,可如今他看着,却只觉得是个笑话。
他满是讥诮地冷笑了几声,翻手将旌幡撕得粉碎。
……
夏天,正是夜合盛开的时节,萧逸特意选了上好的石莲磉为底座,将夜合盆景安放于上,摆在长秋殿里楚璇最喜欢坐的绣榻旁,让她日日看着,心情还舒畅些。
萧逸看出来了楚璇这几日的心情着实不怎么好。
长兄楚瑾于半月前到了长安,开始了对楚璇的穷追不舍。
他往宫里递了十封帖子,请求入宫拜见贵妃娘娘,皆被楚璇以各种名目婉拒。而后楚瑾见此路不通,开始去纠缠三舅舅,请求三舅舅带他进宫见一见他的贵妃妹妹。
萧佶虽然无心于权谋,可也不是个眼瞎耳聋的人。
当日梁王派人将楚璇绑回梁王府,如此大的阵仗动静,事后他也听说了一二。紧接着便是楚玥失踪,江淮挨揍,楚璇从此幽居深宫,连梁王的寿辰都没来贺。
他知道楚璇是极能隐忍的,把她都逼到了这份儿上,可想而知楚玥都干了些什么。
说实话,楚玥那点小聪明小心眼也就是哄哄他的傻妹妹云蘅罢了,萧佶多年来冷眼旁观,觉得楚玥这孩子都是被云蘅给惯瞎了,自私自利,虚伪透顶,把自己摆得高高的,一点不把旁人的疾苦当回事。
他早就知道这丫头迟早会捅娄子,也迟早会挨收拾的。
因此这闲事他也不准备管。
起先楚瑾找上门时他还能好言好语地劝一劝,把楚璇这些年受的委屈,这孩子的仁厚宽和给楚瑾灌输一下,让他也多关心关心这个妹妹,别学他母亲,把心眼都偏到了天上。
楚瑾从善如流,一概应下了,只道:“可我总得把我另一个妹妹找出来,知道她是死是活吧。”
萧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因此楚瑾再来时,他就干脆把门关上,称病,不见。
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还费这唇舌干什么,滚犊子吧。
楚瑾如今视他三舅舅为唯一的救命稻草,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他三舅舅,还有哪个人是他能找的上,且还能在楚璇面前说上话的?
因此他便日日徘徊流连于梁王府门前,掐准了下朝还家的时辰等着逮他,这般动静,不消几日就传进了宫里。
萧逸将奏疏往下移了半寸,露出两只漂亮的凤眸看向面露忧色的楚璇,咬牙道:“这好办,我派人揍他一顿儿,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不能这么死缠烂打。”
楚璇摇头:“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人人都会知道我放逐关押了自己的妹妹,打了自己的哥哥,如此枉顾亲情人伦,必会沾一身污名。”
萧逸笑道:“你如今还挺在乎名声的。”
楚璇支着脑侧看向他,喟叹道:“我昨天还想着,要不干脆见一下兄长,把事情都跟他说明白了。可仔细一想,这里面牵扯到萧鸢的死,牵扯到宛州,牵扯到父亲的身份,又不能都跟他说。除去这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少年劫难,我也是着实跟他说不出口。”
萧逸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鬓发,脑筋却格外清醒:“你母亲知道,可看样子,你母亲也没有说,希望她是顾念你的名声,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吧。”
楚璇仰头看向萧逸,目光清澈得让人心碎:“可她为什么要让兄长这样来逼我?我没有杀楚玥啊,这比起她对我所做的,比起她想要我的命,我不知仁慈了多少。为什么……”她目光一散,上身摇摇坠坠,一头扑进了萧逸的怀里。
萧逸忙将她捞出来,扶着她的头,见她眸子黯淡,脸色苍白,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满脸焦色地问:“璇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御……”
楚璇抬手捂住他的嘴,把即将出口的‘御医’二字摁了回去,疲弱无力地道:“没事,我只是头疼,可能没睡好,你把人招来闹哄哄的,我的头会更疼,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萧逸忙把她横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拉过被衾给她盖上。
守在床边,却见楚璇久久不闭眼,萧逸低头忖了忖,微微笑道:“别说这些糟心的事了,说件高兴的事。韶关大捷,萧雁迟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楚璇勾了勾唇,却闭上了眼,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嗡嗡道:“我不听,不听。你每次自己先提他,可提到最后又要吃醋,又要折腾我,我现下身子弱得紧,经不起你折腾……”
萧逸一愣,旋即笑道:“胡说,我才没那么小心眼。”这样说着,却也还是不再提了,脱掉靴子翻身上了床,将楚璇连人带被地拉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她哄睡了。
楚璇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萧逸那温柔低沉的嗓音:“本以为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多管的,可看样子不管不行了……”
这一觉醒来,她还以为是梦寐中的幻觉,却不料楚瑾当真隐了声息,不再闹事了。
连消停了好几天,楚璇开始不安,心道就算被打断了腿也不至于一点动静儿都没有了啊,难道萧逸一怒之下派人把他给杀了?
她忐忑不安地问出了口,岂料萧逸只淡淡一笑:“他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是你们楚家的独苗,我难道会让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绝后吗?我只是派人警告他了,楚玥没死,我也不会让她死,可若他再这样闹下去,那楚玥是死是活就不一定了。”
其实当初留下楚玥这条性命,不是因为萧逸仁心泛滥,而是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人活着,是他手里的筹码,人死了,事情就会闹大。
且不说楚晏刚刚在宛州站稳脚跟,不能再经波澜。单说楚璇,若是家里人闹到她跟前,三言两语说不清,不知又要给她招来多少麻烦。
如今这番安排,也算是得益于当日的未雨绸缪。
料理完家事,还有国事那块硬骨头得啃。
萧雁迟是打了个胜仗,可阿史那思摩却安然无恙,率残军逃回王庭。
萧逸虽然从来没有亲征过,可不代表他不懂排兵布阵,萧雁迟每一步的行军方略、作战部署都会八百里加紧送到长安,放在他的御案上,他看得太明白,阿史那思摩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除了是萧雁迟放了他,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该早料到的,这样一个稚嫩少年,哪怕再善良热血,终于甩不开梁王府的钳制。
但到底是收复失土、戍边有功,面子上的功夫还得做,该封赏的还得赏。
萧逸却没想到,萧雁迟以‘祖荫之封,难以服众’之由,把御赐的赏全都退了回来。更是在凯旋之后便谢绝外客,闭门不出,那份内敛低调的劲儿,跟当年打了胜仗回来恨不得把整个长安都掀了的萧鸢天差地别。
不像是打了胜仗风光还朝的,倒像是溃退千里的败军之将。
他这样,倒让萧逸觉得有些意思了。
有意思之后,又觉得有些可惜,这样一个铮铮儿郎,怎么上天偏就让他投胎成了梁王的孙子。
权势摧人眉,折人腰,古来如此,萧雁迟……也未必能幸免。
虽然这样想,但萧逸还是有些不忍,毕竟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生在污泥里,却依旧单纯良善、持身正直的热血少年了,踌躇再三,他难得大度地让楚璇把萧雁迟请进宫里,开导他几句。
就算萧雁迟再闭门谢客,可楚璇请他,自然还是请得动的。
两人浅酌清酒,其实话不多,只相互问了下对方的近况。
楚璇的身体本已见好,却不知是不是被酒气上窜顶得难受,喝了没几杯,便觉眼前光影缭乱,涣散模糊,头一沉,晕了过去。
萧雁迟忙叫进宫女把她抱回床上,叫御医,又派人去了宣室殿请萧逸。
御医在床前诊了许久的脉,突然浮掠上些许喜色,忙后退几步,朝萧逸跪倒:“恭喜陛下,娘娘是有喜了。”
萧逸一怔,看看躺在床上犹在昏睡的楚璇,又看向御医,目光略有些僵直:“你……你说什么?”
御医端袖揖礼,恭声道:“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喜脉已十分明显,她会晕倒一来是因为前三个月胎像本就不稳,娘娘又素来体弱;二来是因为忧思多虑,气郁难纾。只要稍加调理,一定能平安诞下皇子的。”
萧逸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默了许久,才颤颤地把楚璇那纤细滑凉的手抬起来,放在唇边轻吻,凝着她宁谧的睡颜看了许久,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像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快步出来,冲高显仁道:“你去,把侯尚书叫来,朕有事要跟他商量。”
高显仁依令而退,一直没走的萧雁迟却默默跟了上来。
他紧跟着萧逸,趁左右无人,低声问:“璇儿怀孕了,陛下有什么打算?”
萧逸瞥了他一眼:“朕有什么打算用得着跟你说?”
萧雁迟快步上前,堵住他要再回到楚璇身边的路,刚硬道:“她怀孕了,这孩子生下来之前她必须得当上皇后,这孩子只能是嫡出,不能是庶出。”
萧逸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他与璇儿的第一个孩子,只能以正宫子女的身份降生,绝不能屈作庶出,而他的璇儿也已在这贵妃位上委屈许久了。
如今战事平歇,疆土收复,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拾立后一事,他将侯恒苑找来也正是为这事儿。
可他想是一回事儿,萧雁迟这种态度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因而他冷睨着萧雁迟:“就你明白,朕不知道吗?你是她什么人?管得了这么多闲事?”
本以为这句话能把他击退了,谁知萧雁迟默了默,神情严正地上前,凛声道:“我是她表哥,我手里有十万大军。”
萧雁迟见萧逸冷眸看着自己,以为他没听明白,又甚是诚恳地补充:“十万大军现驻扎在长安城外五里,粮草丰足,披甲执锐,我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之内就能攻入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有点直,有点缺心眼……
第49章
萧逸冷冷看着萧雁迟。
这样的沉默如卯足了劲儿掷巨石入潭,未掀起半分涟漪,反而被那好似被那深潭给一口吞没了。
萧雁迟自萧逸那墨珠儿似的瞳眸里看到了不屑与轻蔑,随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绷着声音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萧逸扬起巴掌给了他脑壳一耳刮子。
“你攻!你今天就攻!你今天要是不攻你就是狗崽子!”
萧逸破口大骂,逼得萧雁迟步步后退,他一边踉跄着退,一边笨拙地躲避着萧逸那雨点般落在自己脑壳上的耳刮子,饶是这样,还是被打了好几下。
他吃痛地捂住头,闷声道:“臣是云麾将军,陛下不能这样对臣……啊!”
“不要打脸!”
萧雁迟趔趄着站定,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瞪圆了眼愤愤看着萧逸,闷声道:“陛下你怎么能打臣的脸?这太伤人自尊了!”
萧逸收起手,缕着蟠醨金龙纹的墨缎阔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干脆利落地被敛于身后。
他瞥了萧雁迟一眼,道:“你都要造反了,还想让朕给你留自尊?”
萧雁迟捂着被抽得发烫的脸,上前一步,殷殷道:“您立璇儿为后,臣就不造反。”
萧逸扫了萧雁迟几眼,渐敛去怒容,目光如天水般清淡,落在他的脸上,道:“雁迟,朕知道你是好意。可好意不是这样用的,那是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自己不会为他们打算吗?让你这么一闹,不管往后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你逼着做出来的,你真觉得这样是对璇儿好吗?”
萧雁迟低下了头,轻轻嘟囔了一句,看上去颇为忧伤怅然。
萧逸耳朵极尖,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是“可我放心不下她”。但瞧他这模样,灰败颓然,全然不像是打了胜仗的归朝将军那般意气风发,不禁流露出些许恻隐,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只拿出了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温声道:“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朕愿意听一听。”
萧雁迟默了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严肃凛然道:“等璇儿当上皇后,臣就想请辞,这云麾将军臣不干了。”
萧逸讶然,随即失笑。
还真是个正直干净的明朗少年,半点污垢都纳不住,半点心事都藏不住。不过是放了一个阿史那思摩,他做都做了,也向梁王妥协了,如今倒好像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非要折腾些事情出来不可。
萧逸摇了摇头,无奈且温和地掠了他一眼:“你呀,还是太嫩。”
说罢,他绕过萧雁迟,径直出了殿门。
高显仁已将侯恒苑请来,正候在前殿。
韶关大胜,梁王又得意了,近来朝堂上动作颇多,侯恒苑疲于应付,连日来劳顿,眼睑发乌,脸色很是难看。
萧逸仔细地观察了下他的脸色,没急着开口,让高显仁先看座,再上茶,甚至亲自往冰鉴里加碎冰,拿出冰绡骨折扇亲自给他的老师扇风。
把侯恒苑扇得冷汗漓漓,警惕地盯着萧逸:“陛下,您有事说事,别这样,臣害怕。”
萧逸笑眯眯地把扇子收回来,道:“朕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跟老师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