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死定了是吗?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娘和我媳妇了是吗?可是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士兵失声痛哭。
纪婵犹豫片刻,说道:“若能斩断你这条胳膊,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你愿意试试吗?”
“我愿意,我愿意!”伤兵的眼里忽然有了亮光,他坐了起来,“只要能活着,你尽管砍,快点砍吧。”
纪婵心一横,吩咐道:“小马准备,先把那把斧头放到火盆里。”
“是!”小马这才知道纪婵为何总让他带着一把斧头,飞快地准备了起来。
几个军医叹息一声,那名老军医小声劝道:“纪大人,这孩子失血太多,身子虚,即便砍了胳膊也未必能止住血,遭二遍罪不可取啊。”
纪婵道:“他身体强壮,能挺过来也说不定。”
老军医不再说了,陆续有人驮着士兵回来,他走得飞快,也忙起来了。
原本还想看看纪婵如何操作的军医也立刻躲到一边去了,生怕纪婵把剁胳膊的恐怖任务交到他们手里。
他们是大夫,也有的是仵作,绝不是屠夫,做不来屠夫的事。
“师父,我来吧。”小马脸色发白,声音也是颤抖的。
纪婵摇了摇头,小马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第一下完不能,士兵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她说道:“没时间了,拖的时间越长,这位兄弟存活的可能性就越小。你们一起上,压住他。”
砍断胳膊时,斧头最好落在现在的伤口上,烧红的斧头直接烫焦断层,就能阻断流血——她的眼力一向不错,这种事只能亲自动手。
几个负责后勤的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到底按住了士兵的身体,小马则把士兵的受伤手臂牢牢压在马车的车板上。
纪婵先给士兵喝了一些加了糖的生理盐水,再把一块软木塞进士兵嘴里,说道:“我刀工很好的,你放心,只要能撑过这一关,你就能活。别忘了,你娘和你媳妇还等着你呢!”
士兵哭着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道:“一定!我一定能活下去!”
纪婵快步走到火盆前,把烧红的斧头从火里拿了出来,快步走到伤兵手臂旁,对着他的胳膊比划了三下。
所有人都别过了脸,包括小马。
“哈!”纪婵喝了一声,为自己打气。
军医们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一道道目光射过来,恰好看见纪婵一跺脚,随后斧头手臂的带动下划出一道赤色的弧线……
“咔嚓!”
“啊!”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截断臂飞了出去,焦糊的肉香扑鼻而来。
纪婵的斧头正正好好落在之前的伤口上,滚烫的斧头贴住了断面。
小马拆下止血带,血止住了。
现场一片寂静……
纪婵把斧头交给后勤兵,用袖子擦了把汗,“好了,先敷烫伤药,后敷外伤药,再灌一些参汤和糖水,剩下的就看命了。”
“纪纪纪纪大人,你这边完事了吗,我我这有两个伤兵。”施宥承回来有一会儿了,纪婵的英姿被他尽收眼底,此刻话都说不利索了。
纪婵当然也是怕的,此刻不免有些脱力,声音有些飘忽地说道:“好,我看看。”
两个士兵一个被划伤锁骨,伤势不太重。
另一个被划伤脸部,左侧脸颊上一道长约四寸的血槽,皮肉外翻,左眼眼球受损,显见已经瞎了。
纪婵把锁骨划伤的交给小马,眼球受损的自己亲自处理。
她让后勤兵按住伤兵,用消毒过的解剖刀取出眼球,扔到一旁,上药包扎,最后系上活扣……
回来的羽林军越来越多了,每匹马上都驮着两个伤兵——轻微皮肉伤的士兵不多,他们大多伤势严重。
上千号伤兵哀嚎着,救治区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死亡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
这场厮杀一直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双方鸣金收兵,但纪婵和军医们的工作却越加紧张起来。
“不要慌,注意卫生,先冲洗后上药,再包扎。”纪婵一边处理伤重的士兵,一边不厌其烦地嘱咐着给轻伤士兵包扎的羽林军。
“是。”一众羽林军齐刷刷地应了,比施宥承的军令还要有力。
施宥承和司岂在一起,都在给轻伤士兵处置伤口。
“纪大人可真是……”施宥承想夸纪婵,却一时不知用什么词语。
司岂道:“生猛,是吗?”
纪婵再剁两名士兵的手臂时,他都在场——倒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纪婵害怕他准头不够,拒绝了。
施宥承点点头,这个词非常准确。
司岂道:“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在我心里,她是最善良的。”
施宥承立刻说道:“司大人不要误会,纪大人是我最敬佩的女子。没有哪个女子,能为了挽救别人的生命做到如此地步,那些军医也不成。”
这话司岂爱听,连带着对施宥承的印象也好了一些。
……
这场仗大庆赢了。
纪婵和其他军医一起忙了两夜一天,才处置完所有伤兵。
之后睡了半宿,战鼓又敲响了。
军医们再次忙碌起来……
如此,金乌人发动第三次进攻时,小邱庄一带传来了捷报,章鸣梧率领西北军全歼了从密道而来的金乌人。
金乌人的计划彻底失败。
大约是抱着拼了的心里,金乌人发了疯一般的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击。
金乌人凶悍,勇猛。
大庆的火筒和火箭挡住了第一波,再挡住第二波,却挡不住杀进来的第三波。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小了。
终于,一直帮助军医运送伤兵的羽林军也压了上去,包括司岂和轻伤的罗清。
这回不再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返回了,空空荡荡的拒马关外,到处都是死去的英灵。
站在拒马关上的主帅们,焦急地等待着章鸣梧回援。
所有军医们都跪下了,冲着拒马关的方向不停的叩头。
纪婵没有跪,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出去,不管救一个还是杀一个,都能拯救她的灵魂。
她提着一个伤兵的长刀一步一步地往关口走去。
“师父……”小马叫道。
“我去去就来。”因为长时间不得休息,纪婵的声音十分沙哑。
“我也要去。”小马站了起来,也拿上一把长刀,“金乌人若是杀进来,我们也活不了,干脆拼了!”
他这话提醒了王虎等人。
“对,拼了!”
“跟他们拼了!”
年轻的军医和后勤兵们站起来,每人拎上一把长刀,跟着纪婵朝关口杀了过去。
拒马关外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门外的每一寸土地。
两国士兵就在这尸山血海中战斗着,呐喊着,杀红了眼睛。
纪婵一眼就看见了司岂,他和罗清并肩作战,身边被三个金乌人包围着。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本来已经疲劳到极致的纪婵忽然有了力量,她奔跑起来,赶到司岂身边,一刀砍翻了一个金乌士兵。
司岂怔了一下,随即余光扫到了她,怒道:“这里用不着你,快回去。”
纪婵道:“别分心,先杀死这些狗东西。”
司岂无法,手上的招数越发利落起来,迅速解决了剩下的两个金乌人。
但是,很快又有五个金乌人围了上来。
“杀呀……”喊杀声忽然在背后喊了起来。
几个被吓傻了的军医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立刻喊了起来:“世子回来了,世子带人杀回来了。”
司岂心头一松,豪情陡升,大喊道:“儿郎们,杀光这些金乌狗贼!”
“杀!”
“杀!”
“杀!”
战斗着士兵们士气大振,奋力反扑……
第158章
纪婵和司岂、罗清、小马组成一个团队,跟在大部队后冲击金乌人……
血战半个时辰,双方收兵。
随后,金乌人连夜撤离拒马关。
冠军侯和上官云芳率队追赶,一直追到坤山北线的落雁关,夺回大庆所有失去的领土。
至此,金乌国的侵略彻底宣告失败。
将领们和幸存下来的士兵们负责整理死去的战友的遗物,埋葬他们的遗骨。
纪婵和军医们重新回到没有硝烟的主战场——数千名侥幸活下来的士兵躺在军营里哀嚎着,他们必须打起精神来。
司岂、罗清来帮忙了。
施宥承率领的羽林军也来帮忙了。
轻重伤分开处理,清创的清创,包扎的包扎,上药的上药,缝合的缝合……井然有序。
一连忙了两天,纪婵总算处理完了所有活下来的重伤员。
司岂和罗清把她从病床前拉了出来。
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纪婵终于觉得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了,腰疼、悲痛、腿酸,大脑混沌,且一跳一跳地疼。
司岂给她打了热水、热饭,为了让她暖和些,还在帐篷里拢了一小堆火。
纪婵洗了头发,洗了脸,坐在木箱子上开始吃饭。
还是大白菜和肉。
纪婵又是两天没怎么休息,累过头了,没什么胃口。
她打了个呵欠,勉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黍米饭和一片大白菜,咀嚼两下,就咽了下去。
司岂坐在她对面,一手托着腮,心疼地看着她消瘦极了的脸,说道:“我知道你困,那也挺一挺,吃两口再睡。”
纪婵打了个呵欠,“好,我吃。”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闭着眼睛嚼。
罗清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使劲眨了眨,才把泪意憋了回去。
“嘿嘿嘿,你们羽林军的都过来看看,有两具遗体对不上号,看看是不是你们的人?”营帐外有人喊道。
罗清奇道:“羽林军不是只有伤,没有亡吗?”
司岂点点头,随后忽然站了起来,“小婵,你先吃着,我和罗清去看看。”
“好。”纪婵下意识地点点头。
司岂大步流星地出了帐子,在施宥承的帐子前找到了那个正在找人的西北军士兵。
“带我过去看看。”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啊?哦……”司岂个人特征明显,西北军士兵认识他。
一行三人朝军营外面走去。
“司大人,小人都问遍了,都说不缺人,也不认识这俩人。小人本来想要搜搜身的,又感觉不大合适,您看看吧。”士兵一边解释,一边把司岂引到用一棵大柳树下。
太阳落下去了,坤山的阴影逐渐笼罩了这片大地。
空旷的旷野上在几天之间,又多了成千上万堆新坟。没有灵幡,没有燃烧冥币腾起的烟火,更没有哭着送别的亲人。
有的只是无尽的静寂和呼啸的西北风。
两具遗体肩并肩躺着,身上各自蒙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
腐朽的气息被风吹走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不少钻到了司岂的鼻子里。
士兵用一块脏的手帕垫着手,掀开两张蒙布,说道:“兄弟俩感情不错,手拉手死的,唉……下去后倒也不寂寞。”
两具遗体暴露出来了:身材强壮的死于割喉,另一个较瘦弱的死于心脏破裂。
二人手握着手,青灰的脸上似乎都带着一抹解脱的笑容。
“老天爷呀!”罗清捂住嘴,惊诧地看向司岂。
司岂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像被冻住了一下,分毫动弹不得。
强壮的是朱平,瘦弱的正是朱子青。
“果然是朱大人和朱大哥吗?”纪婵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是啊……是他们。”司岂深吸一口气,两行泪从眼角滴落下来,人也缓缓跪了下去。
纪婵走到他身边,也跪下了,说道:“是啊,他们那么嫉恶如仇,又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她磕了个头,又道:“朱大人,朱大哥,一路走好。”
司岂也磕了个头,“深蓝兄……朱平兄弟,一路走好。”
罗清在二人身后跪下了,“朱大人,朱大哥,一路走好。”
三人磕了头。
纪婵起身后,单膝跪在尸体旁,把二人的随身物品一一找了出来。
一块玉佩,两包金疮药,若干碎银,一小叠银票,还有三封信。
一封是朱平的,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另两封是朱子青的,一封为“吾妻亲启”,一封为“逾静亲启”。
司岂拆开了写给他的那封信。
信纸是旧的,布满了折痕,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句话:“逾静,吾赢你了,不容易呀。吾所杀之人,皆是十恶不赦之人,吾无愧于心。是以,吾来此不为送死,更不是逃避,只为斩杀恶人。无论结局如何,吾皆无悔。另,纪大人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待她!朱深蓝顿首,泰清六年正月二十三。”
借着些微的暮光,纪婵看清了遗书上的每一个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司岂把信折好,放到罗清手上,再把纪婵拉过来,用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说道:“别哭了,深蓝兄求仁得仁,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是,呜呜呜……”纪婵心里认同,情感上却接受不了,死了这么多鲜活的年轻人,她的悲伤早已逆流成河,干脆扑在司岂怀里大哭起来。
罗清和那名引路的士兵也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