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求验尸——十月海
时间:2020-04-12 09:31:35

  如果司岂当真再邀请她去京城,或者可以考虑一下。
  司岂给的那些银票还没动呢,在京城买个铺子没问题。
  她可以开个小饭馆——大庆朝的川菜不甚流行,而她做川菜恰巧很有一套。
  想归想,纪婵没跟孩子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没道理只因隔壁说她两句闲话,她就带着弟弟儿子包袱款款地跑路了。
  晚饭时,纪婵问纪祎书院的情况。
  纪祎说,县学的老师年纪大,喜欢啰嗦,既不如二叔当时给他找的先生,也不如考中进士的二叔。
  而且,老师身体不好,动不动就请假。
  凑巧的是,从二十一日开始,纪祎又要休假三天。
  去京城不用请假了。
  既然如此,就真得找个好一些的书院了。
  但这事儿急不得,需打听好各书院的师资,才能做决定。
  二十一日卯正,老郑准时敲响纪婵家的大门。
  纪婵赶上马车,同他一同前往京城,照例下榻天祥楼。
  小马这次没有跟来。
  他岳母过来请假,说其母感染风寒,夫妻双双回县城尽孝去了。
  因为是尸骨,案子不那么急。
  纪婵一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快到辰正时分,老郑才姗姗来迟。
  他一脸严肃,说道:“纪先生,今日要进宫,回来可能会晚些,你给孩子们嘱咐嘱咐。”
  “咋还进宫了呢?”纪婵有些惊讶。
  老郑道:“咱也不知道,大人就是这么吩咐的,让我带你去东华门,他在那里等你。”
  纪祎惊骇地拉住纪婵,小脸惨白,“姐……哥,不会有事吧?”
  老郑笑道:“怎么会有事呢,皇上上次还赏了纪先生呢。”
  “真的?”纪祎松了口气。
  纪婵点点头,把装银子的荷包交给纪祎,“你带着你外甥在房间读书,如果出去玩就抓紧他的手,不要让他脱离……”
  “爹,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胖墩儿得意地抬高了下巴,“这里我比小叔叔熟,我会照顾好他的。”
  老郑哈哈大笑,“纪先生,你这儿子当真了不得,比我家的那几个兔崽子不知强多少倍。”
  纪婵虚伪地摇了摇头,“郑大哥过奖了。”
  二人下了楼,出门前,纪婵又与伙计交代一番,这才驾车去了东华门。
  司岂穿着绯色官服,双臂环抱,清冷冷地站在红色的宫墙前。
  像棵冬树。
  纪婵拎着勘察箱下了马车,抬起眼便见到这样一个司岂。
  俊美,却疏离。
  司岂立刻发现了纪婵,大步迎上来,拱手道:“纪先生。”
  纪婵要还礼,刚想放下勘察箱就被司岂提了起来,“纪先生,皇上还等着呢,我们进去吧。”
  温热的手带着力度覆到纪婵手背上……
  还挺暖和。
  纪婵压下心里不合时宜的评价,说道:“好,那草民就不客气了。”
  司岂收回手,掌心接触到的那股凉意也一并带了回来。
  他心想,纪先生的手又凉又滑又软,真不愧是专门摆弄尸体的。
  司岂是泰清帝面前的红人,带着纪婵顺利通过了宫门。
  皇宫的建筑布局跟现代故宫大同小异,纪婵并不陌生。
  一路上,她走得四平八稳,丝毫不见局促,更不见兴奋,根本不像一个襄县镇上出来的小仵作。
  司岂冷眼旁观,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纪先生,皇宫里的事,出来后还请慎言。”他干巴巴地叮嘱一句。
  纪婵用一种“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敷衍道:“司大人放心。”
  司岂知道,自己这是被嫌弃了,可他有皇命在身,该嘱咐的还得嘱咐。
  司岂不是健谈的人,说完规矩就闭了嘴。
  巧合的是,纪婵也不大喜欢跟不熟的人说废话。
  二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冷宫。
  将要进偏殿,后面便传来了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一起回过头,只见泰清帝匆匆赶来,脚步迈得飞快,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常服在早春的冷风中上下翻飞。
  司岂担忧地看了一眼纪婵,他还记得朱子青的话,这人是个不爱跪的。
  “微臣……”
  “罢了罢了,不用跪,都不用跪。”泰清帝笑眯眯地一甩袖子,径直向偏殿走去。
  美人做什么都是美的。
  不让纪婵跪的美人就美了。
  她的视线在泰清帝隽秀的背影上多盘旋了几眼。
  司岂笑了笑,朝四平八稳走过来的父亲长揖一礼,“父亲,这位就是纪先生。”
  哟,胖墩儿的亲爷爷来了,可得好好瞅瞅,回去给胖墩儿画个像。
  纪婵回过神,赶紧行了个礼。
  “纪先生不必多礼。”司衡和蔼地笑了笑,“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偏殿的窗子开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里面亮堂堂的。
  纪婵打开勘察箱,取出防护衣,戴上口罩手套,扭头对司岂说道:“司大人,我开始了。”
  司岂捂着鼻子点点头,目光在她的口罩上胶着了片刻。
  纪婵恍然,啧啧,她还真不怎么会做人。
  行吧,虽然不大管用,但也一人发一个嘛,日行一善。
  她从勘察箱里取出三个,递给司岂,“开水煮过的新口罩,但对付这种臭并不太管用,只聊胜于无。”
  司岂眼里有了笑意,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纪先生。”
  他经常跟死尸打交道,回头让丫鬟照这个样子多做几个——嗯,还有那个手套。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四个蒙面人。
  泰清帝感觉稀奇,瞧着司岂,摸着自己的口罩“嘿嘿”笑了好几声。
  纪婵先看死者的衣裳。
  她拎起上衣,正要对着阳光检查一下。
  司岂开了口,“死者死了数个月,但各宫各司无人报过失踪。”
  “我已经反复检查过这堆衣物,首先,这是去年秋天新发的夹衣,根据衣长可推断死者的身高大约五尺五寸,这是宫女入宫的标准身高。”
  “其次,上衣后背有个撕扯的小口子,且鞋跟磨损严重,我据此找到了案发地,就在后殿。那里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痕迹,死者应该是被掐死的。”
  “最后,前天夜里,我在井下找到一枚丝绦断裂的玉佩。经查,玉佩是福翠园的,玉佩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太监,但人一年前就死了,之后玉佩下落不明,找到几个嫌疑人,但都不承认。”
  也就是说线索断了。
  纪婵点点头,把衣物堆在门板的角落里。
  司岂检查得很仔细,也很专业,不必再看。
  她目前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尸源——尸源是无名尸案最关键的钥匙。
  司衡惊诧地看了一眼司岂,他真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会给一个仵作汇报案子的进度。
  朱子青对这位仵作极为推崇,且任飞羽的案子她也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
  看来这位年轻人的确有两下子。
  他对纪婵又多了几分重视,问道:“纪先生打算从何处下手呢?”
  听说最厉害的仵作,可以把打乱的每一块骨头都分毫不差的重新排列,他想看看这位到了什么程度。
  纪婵把头骨放到停尸床的一头,然后在尸骨堆里扒拉两下,取出骨盆部分。
  耻骨联合上的腐肉不多,但还有一些。
  纪婵用解剖刀把剩下的软组织和软骨分离,然后对着耻骨联合的部位发了会儿呆。
  泰清帝和司衡父子虽不知道纪婵在做什么,但能猜到那块骨头是哪个部位。
  一个男人久久地对着一个女人的臀部骨头,感觉还挺那个的。
  三人脸上都有了一丝便秘的表情,但被口罩罩住了。
  “死者大约25岁左右。”纪婵忽然开了口。
  “何以见得?”泰清帝的桃花眼又亮了起来。
  一是有复杂的公式可以计算,二是她有多年的经验,但这两样都无法说出口。
  纪婵有些为难,只好说道:“这个说起来极为复杂,但草民可以保证,误差不会超过两岁。”
  司岂证实道:“去年秋季放出宫的宫女大多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没有问题。”
  泰清帝也道:“看来这就是各宫没有人报失踪的原因了。”
  司衡父子颔首表示赞同。
  纪婵开始整理骨头,“颞骨岩部有出血……甲状软骨和舌骨严重骨折,生活反应明显,死者是被掐死或者勒死。”
  “下肢骨折,为死后伤,应该是落井所致。”
  她把一具遗骸飞快地拼完了,“总共二百零四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接下来就是画死者的头像了,这个需要一些时间。”
  此子当真不同寻常!
  司衡一边腹诽着,一边欣赏地看着纪婵。
  他不但熟知每一块骨头的位置,且连多少块骨头都一清二楚!
  若是老仵作倒也罢了,可他才多大,有二十了吗?
 
 
第22章 
  泰清帝要看纪婵如何根据头骨还原死者的长相。
  纪婵就肯定不能在偏殿画画像了。
  对此,莫公公早有安排。
  正殿东暖阁已经烧好了四五个炭火盆,除一张画案和几把椅子外,连贵妃榻和毛毯都预备了。
  头骨太臭,不但考验人的神经,也对身体有危害。
  不能就这么对着画。
  纪婵把残留的腐肉去掉。
  让小太监把其中一盆炭火端到正殿外,让莫公公找来一口旧锅和一把刷子,给锅里添上水,
  她要把头骨煮了。
  再用刷子把头骨上残留的组织刷掉。
  炭火很旺,水开得很快。
  头骨在开水里翻滚着,古怪的臭味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等在正殿的几人忍受不住,一个个干呕起来。
  倒不是味道受不了,只是这行为太过瘆人,超出了一些人的认知范围。
  “纪先生,先去用膳,回来再画。”奇葩的泰清帝终于受不住了,快步出了正殿。
  紧随其后的司衡听到用膳二字,脸色愈发难看了。
  司岂倒是一切如常。
  人总有一死,都会变成这样的枯骨,没什么可怕的。
  再说了,这样煮上一遍,画的时候他们就少遭不少罪。
  ……
  午膳摆在养心殿。
  两张小桌,摆着同样的八个菜。
  纪婵脱掉防护服,洗了三四遍手,谢过皇上,才在下首的桌子旁坐下。
  司岂已经在桌边等她了。
  纪婵道:“司大人若是不舒服,我可以……”
  她没换衣裳,一低头就能闻到身上的尸臭味。
  司岂笑了笑,“纪先生不必客气,我也不比你好多少。”
  敢跟鼓捣完头骨的人一起用饭,司岂作为一个读书人,也算强悍了。
  纪婵想起胆大包天的胖墩儿,心道,不愧是亲父子,神经一样的粗。
  皇上没有传说中那么奢侈,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营养搭配均衡。
  鲜绿色的菘菜叶炖了嫩白的豆腐,浓绿的韭菜炒了明黄色的鸡蛋,软弹的鸡脯肉上散落着一颗颗小豌豆,还有酱汁儿浓郁的红烧鱼……
  最有皇家特色的是那道名满天下的御用佛跳墙,真材实料,汤浓料糯,非常好吃。
  纪婵吃了满满一碗饭,放下筷子后,她取出手巾,满意地擦了擦嘴,喟叹道:“御厨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司岂还是头一次遇到纪婵这样胆大的人。
  他想,难道习惯了死人,皇帝便也自然而然地不当回事了?
  ……好像也不是。
  王虎和顺天府的牛仵作碰到个大官都吓得孙子似的。
  那么,纪先生何以如此超凡脱俗呢?
  司岂看向纪婵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探究。
  用过饭,喝了茶。
  一行人溜溜达达重返冷宫。
  路上,泰清帝还询问了用头骨还原头像的原理。
  纪婵有些佩服这个年轻貌美的皇帝了。
  她相信,以他的个人心理素质,绝对是个刑警的好苗子。
  首辅大人的表现也不错,尽管吃的饭菜不多,可毕竟吃了,也是牛人啊!
  纪婵坐在小杌子上,“咔嚓嚓”地刷洗头骨,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死者的面部特征有了基本了解。
  清掉碎肉,干净水冲洗两遍,再用干净的抹布擦干。
  她托着头骨进了正殿,放在备好的画案上,在勘察箱里取出一张尺许长的画板和一只铅笔——铅笔是她自制的,把眉黛削成条形,然后用纸和糨子缠起来。
  回到画案前时,三个黑脑袋齐刷刷地凑在头骨上面。
  司岂还回头问了她一句,“能摸吗?”
  纪婵耸了耸肩,“当然。”只要死者没意见,她也当然不会有意见。
  司岂毫不犹豫地把头骨捧了起来——他们父子个头高,画案矮,弯腰不舒服。
  “师兄,朕也要摸。”泰清帝不甘示弱,伸出食指在头骨的额部划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后又嘻嘻笑了起来。
  司衡没摸,看了一会儿,自己端把凳子过来,在纪婵的座位后坐下了。
  泰清帝明白了,也赶紧叫人把剩下的两把椅子搬了过来。
  于是,纪婵拿起画板后,身后的十几只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在她的右手上。
  这要是换了心理素质不好的,只怕要哆嗦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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