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人好,汪大人好。”纪婵团团揖礼。
她是皇上空降来的,还是以仵作的出身,她这样的人在任何一个工作单位,都是大家防范的存在。
其他人是正常反应,这两位主动打招呼,反倒让她感到一丝怪异。
这时候,司岂从后面走了上来,“纪大人,跟我过来吧。”
左大人笑着与纪婵点点头,“纪先生好久不见。”
第31章
纪婵与左大人见了礼,三人一起往书房的方向走。
左言问道:“听说国子监已经腾了两间屋子出来,纪大人什么时候上任?”
纪婵道:“当时约定的二十日,但不知有没有学生来学。”
左言笑道:“纪先生的课,本官一定到场。”
纪婵拱了拱手,“多谢左大人,就怕下官才疏学浅,做不好这个博士,辜负了皇上的厚望。”
“纪大人客气,在验尸一道上,纪大人若认第二,只怕京城无人敢称第一……到了,本官先告辞了。”左言指了指西边的书房,“纪先生若要寻本官,就去那间屋子。司大人告辞。”
司岂拱了拱手,带纪婵进了自己的书房,吩咐罗清倒了茶。
纪婵好奇地四下看了看。
书房很朴素,有两组书柜、一组衣柜,剩下的都是卷宗柜,书案上摆着文房,几叠整齐有序的卷宗。
司岂指着书案前的椅子说道:“纪大人请坐。”
“多谢司大人。”纪婵也不客气,径直落座。
司岂道:“我是大理寺左少卿,负责北部十省的案件复核,左大人为右少卿,负责南部诸省案件。”
“你虽是寺丞,但不负责复核案件,而是验尸这一块,复核重大案件的验尸尸格,进行汇总,并帮助京畿地区的仵作解剖查验重大杀人案中的尸体。”
“好,我明白了。”纪婵点点头,人不可貌相,漂亮的小皇帝果然有些想法,而且还很实用。
“还有……”司岂瞧了瞧纪婵的衣裳,“下衙后,你去织造局定两套官服吧。”
“啊?”纪婵惊讶了,“朝廷不发吗?”
司岂笑了,深邃清冷的眼里有了暖意,“官服都是自己做,还有身边得用的人也要自己找。纪大人需要一个车夫和一个小厮,这样做事也会顺畅些。”
纪婵有些发懵,“哦……好,好吧。”皇帝太抠门了,不给官员准备马车和秘书倒也罢了,居然连制服都不给。
司岂认真地看着纪婵,觉得她似乎有些委屈。
他问道:“你……是没银子了吗?我还欠你两万两银子。”
纪婵赶忙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有银子有银子,不买下人是不想家里有外人,我不习惯。另外,儿子是我自己的,当年没要你的两万两,现在就更不用了。”
司岂心里一闷,想再争取一下,却又无话可说。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纪婵觉得司大人可能误会了,她不要银子,并不是不让他认儿子。
“呃……我一直觉得,父亲参与孩子的成长是件好事,但这毕竟是孩子的事,胖墩儿聪慧,我一般会尊重他的意愿,可他……”
她说的含蓄,意思却很明白——你儿子不愿意认你。
啧啧,纪婵后知后觉,好像更伤人了呢。
司岂垂着眸子,白皙修长的手抓着书案边缘,骨节泛白,显然用了大力。
纪婵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想起他当初的绝决,又笑了笑。
也是活该。
种善因,结善果,反之亦然。
“司大人成亲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纪婵好心好意地提醒他自己生一个更好的。
司岂松开手,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转了话题,“饭庄的事纪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纪婵道:“饭庄可以做,但分红方式需要变一变。”
司岂坐直了身子,“纪大人说说看。”
纪婵道:“我负责提供菜谱,教厨子做菜,其他的全权交由司大人处理,我要三成即可。”
这是比较合理的分配方式,她不占他便宜,他也别占她便宜。
“那就这么定了。”司岂想做饭庄,主要是想替胖墩儿多赚点儿银子——怎么分成不重要,说五五也不过是怕纪婵不同意罢了。
纪婵不同意五五,那就七三,徐徐图之,太刻意反而不美。
“好。”纪婵松了口气。
“谈正事吧。”司岂把手边最近的卷宗推到纪婵这边,“这是我筛选出来的,都是与任飞羽一案有相似之处的悬案,你看看。”
这可太好了。
那桩悬案纪婵一直都惦记着呢。
她站了起来,把卷宗抱在怀里,笑眯眯地问道:“我的书房在哪里?”
司岂点点桌子,“就在这儿看,我们也好商议商议。”
“那也好。”纪婵重新坐下,打开最上面的一本,细细看了起来。
她是专注的人。
一旦认真了,就不会在意其他。
这是桩凶杀案,时间是去年的六月七日凌晨,案发地在西城街头。
死者是个帮闲。
凶手用利刃正面刺穿死者喉咙、胸腹,总共刺四刀,伤口描述符合右撇子特征。
凶手的脚踩到了血,留下了足迹,又被凶手可以摩擦模糊了。
此案没有目击证人,但路边的住家作证,他们中有人听到了马的响鼻声。
纪婵觉得这可能是司岂觉得最像任飞羽一案的悬案,她把卷宗放到一旁,再拿第二本。
她一动,司岂便看了过去。
纪婵的手长得很好看,虽然略微粗糙,但骨节均匀,白且纤长。
就是有些凉。
司岂突然想起之前不小心碰到时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沿着纪婵的手臂向上看。
如果可以忽略那两撇浓黑的眉毛,这张脸真的很漂亮,而且比时下的娇软美人多了几分锐利。
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子,一双略深的眼窝让她看起来卓尔不凡。
……
“咚咚。”书房门被敲响了。
司岂忙不迭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到卷宗上。
罗清去开门,又关上了。
不多时,他折返回来,说道:“三爷,顺天府的老董派人来了,说京城又发生凶杀案了,与武安侯世子的案子很像。”
“哦?”司岂站了起来,招呼纪婵,“走吧,一起去。”
纪婵拎上勘察箱,跟着出了门。
案发地在城南,需要驾车。
纪婵看了看自己的马车,正要迈步过去,却被司岂拉了一下。
“我的车已经套好了,纪大人一起吧。”司岂从她手里接过勘察箱,大步朝一辆等在路边的豪华马车走了过去。
司岂比纪婵高了多半个头,腿长步子大,几步就上了车。
纪婵瞧瞧自家还在拴马桩上的马,心道,看来真得预备车夫了,不然就得穿着官服赶车,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马车出了衙门,直走盏茶的功夫,再拐进通往南城的主街道,这个时候正是城里人流多的时候,马车走的不快。
两人在车厢里面面相觑,纪婵感觉有些尴尬,便道:“大人觉得帮闲那个案子最像任飞羽一案吧。”
司岂点点头,“纪大人的判断力很好,这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纪婵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便不客气地反驳道:“司大人,这个教不了。你要知道,我爹是进士,我叔是进士,我弟弟的学业也不错,这些足以我的脑袋也不会笨到哪儿去。”
司岂吃了个瘪。但他很清楚,纪婵是以攻为守,而且很奏效——至少此时此刻他不能继续问下去了。
“这个案子确实最像。凶手是右撇子,他虽然慌乱却没忘记扫掉脚印,与任飞羽一案的凶手有相似之处,而且马车也是相通的一点。”他立刻重返正题。
纪婵说道:“但只有这些还不足以并案,死者是帮闲,仇家肯定是有的,右撇子更是大多数。”
“可惜死者尸体早就入了土,若能验尸,说不定还会有所发现。”
司岂道:“哦,这种凶杀案,验尸还能发现什么问题?”
纪婵把腰后的小匕首拿出来,佯装刺向司岂的胸部,“一般的匕首都是没有护手的,凶手刺向死者胸腹时,很大概率会碰到胸骨或者肋骨,一旦碰到,凶手就会伤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了嘴。
说这个有什么用,就算知道凶手伤了手又能怎样?
检测不了dna,没有可比对的对象,还过了这么久,伤口早就痊愈了,除刑讯逼供,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好了的伤疤是其杀人时所伤。
司岂知道她为何低落,说道:“其实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能证明凶手当时确实受了伤,就算暂时抓不到他,将来也可以作为鉴别凶手的一个旁证。”
纪婵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遂调整了不好的情绪,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刀尖碰到骨头,就会留下痕迹,凭此可猜测对方是否受了伤。但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证据让其并案,就只能空谈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念现代的技术手段,以及实用先进的天眼系统。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中,两人不再谈话,各自陷入思索之中。
马车很快在案发地停下了。
老董从小院里迎了出来,说道:“司大人,死者先被门栓打晕,凶手再从身后割喉,牙齿也没了一颗。”
第32章
案发地是南城蛐蛐儿胡同的一座一进小四合院。
死者有两个。
一个是租住在此处的举人,姓钱,名起升,江南省甘州人。
另一个是他的小厮。
钱起升死在西厢,死因死状与任飞羽基本一致。
小厮死在大门口,致命伤在头部。
报案人是房东——他们一家前几日去襄县亲属家吊唁过世的老人,今早刚刚回来。
胡同是长胡同,土路。
但京城这几天不曾下雨,道路干硬,即便有脚印,也极其驳杂,无从辨别。
大门关着,没上拴,小厮倒在门口,说明凶手敲门而入,而且时间不太晚。
这一点有邻居作证,初八晚上二更时分,他们确实有人听到了敲门声、询问声,以及车马声。
死者在此地住了小半年,来往的读书人甚多,所以没有邻居注意来人是谁,呆了多久,何时走的。
初九,是春闱第一场的入场日,邻居们知道四合院的主家不在,也知道死者应该早早去了考场,三天内无人上门拜访过。
老董简单介绍一遍案情,请司岂和纪婵进了院子。
顺天府的推官听到动静后,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笑道:“下官李成明见过司大人。”
这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圆头圆脑小眼睛,嘴唇上还留着两撇髭须,看起来颇为精干。
司岂拱了拱手,“李大人,刑部和都察院来人了吗?”
李成明道:“已经派人去过刑部和都察院了,都说与那桩案子无关,下官便也罢了。”
纪婵笑了笑,现代的警察非常不喜欢连环杀人案,古代更是如此——武安侯世子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头绪呢,谁想揽这种糟心的瓷器活儿。
不过,司岂似乎是个例外。
纪婵见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在小厮的尸体旁站下了。
她赶紧放下勘察箱,取出手套,给尸表做初步勘验。
尸体是俯卧的姿态,没有被动过。
颅后窝骨折,创口有生活反应。
死者口鼻处有污血,面前有吹溅状血迹,这说明死者头部遭到打击后,没有立刻死亡。
尸僵即将完全缓解,眼睑覆盖的一部分角膜肿胀,乳白色斑块已经形成,但还不曾腐败外翻,凭经验看,死者确实死于二月八日夜。
纪婵一边验尸一边给司岂解释以上的尸体现象。
“小人见过司大人,纪大人。”牛仵作恭敬地跪下磕了两个头,他早就从厢房迎出来了,等纪婵初步勘验完才敢出声打扰。
“有纪博士在,小人踏实多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李成明吓了一跳,赶紧拱了拱手,“请恕在下眼拙,竟然没能认出纪大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圣旨下到大理寺,当天就轰动了整个京城。
一个仵作不经科举就做了从六品,简直闻所未闻。
京城官员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在底层摸爬滚打,总也爬不上去,因而愤恨不已的。
骂声、讽刺声、揶揄声很多。
但维护的声音也有,顺天府,都察院,刑部,以及礼部,都有人为其说好话。
任飞羽一案发生时,李成明正在查另一桩案子,不曾与纪婵谋面,但耳闻极多,那一句“久仰大名”算是真心实意。
纪婵还礼,“李大人客气了,纪某初来乍到,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李成明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听说纪大人要在国子监开课,在下可是期盼已久了,届时还请纪大人多多提点。”
……
两人客气寒暄的时候,老董引着司岂去了西厢。
纪婵不敢多耽搁,摘下手套,取出一只自制铅笔和一个自制笔记本,合上勘察箱,同李大人一同追了上去。
死者死在书房。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壶茶,一套茶杯,和一根门栓。
砚台里的墨汁挥发了,只剩一层墨皮,毛笔架在笔架上,又干又硬,笔毛还保持着书写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