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婵也笑着说道:“都起来,不必磕头。好好干,然后谢谢你们自己的勤劳便是。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才能真正帮助你自己。”
孙毅若有所思,站起身,拉起孙氏,又长揖一礼,“纪大人说得极是,小子受教。”
用过饭,林生也来了。
纪婵把自己的工作与三人大概交代一番,以免他们听到风言风语脑补过度,吓坏了自己。
三人虽然惊讶至极,但也没说什么。
纪婵貌美,为人和善,家里干净整洁,孩子懂事听话,再说了,验尸也是在外面验的,他们没什么可害怕的。
大约辰时末,纪婵带着林生出了门。
她去织造局订了四套官服,两套春秋,两套夏天。
量好尺寸,刚要出门,就见朱子青迎面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纪大人。”
“朱大人,怎么这么巧。”纪婵惊喜地快走两步。
朱子青道:“一点儿都不巧,我去大理寺找你了,他们说你来了这里,我就追过来了。”
“有事?”纪婵问。
朱子青道:“没事,襄阳县的公务交接完了,过几天我就去乾州,过来找你喝一杯。”
纪婵笑道:“没问题,去哪儿喝?”
朱子青道:“先不急,我也要做几套官服,等量好尺寸,咱们一起去醉仙楼。司大人、左大人也一起来。”
“好,我请客。”纪婵道。
“就等你这句话呢,早该请了。”朱子青是真把纪婵当男人看的,一点儿不见外。
巳时末,两人在醉仙楼门口下了车。
要壶茶,聊会儿天,左言和司岂就到了。
醉仙楼以鲁菜闻名。
四个人一人点一道,纪婵作为东道,又加三道。
布袋鸡、阳关三叠、乌云托月、一品豆腐、三丝鱼翅、白扒四宝、泰山三美汤,总共七个菜。
外加两壶好酒。
罗清执壶,给几位大人把酒满上了。
纪婵端起酒杯,说道:“在下敬几位大人,未来的日子请多关照。”
朱子青道:“你敬什么,应该是我们恭喜你才对。”
纪婵笑道:“都一样嘛,我先干为敬。”
说完,她一仰脑袋,干了。
司岂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子青喝了杯中酒,赞道:“纪大人真乃女中豪杰也。”
左言深以为然,拿过酒壶,亲自给纪婵倒满,“我们才要请纪大人多多关照才是。”
纪婵道:“左大人折煞下官了,您是上官,吩咐便是。”
朱子青道:“纪大人,大理寺的公务要紧,可也不能忘了我乾州啊,有事你一定得来。”
司岂看看朱子青,又看看左言,一本正经地打趣道:“想让纪大人帮你们,你们难道不该先找我吗?”
“诶唷,我的司大人呐,来来来,满上满上。”朱子青拿起另一把壶,起身要给司岂倒。
司岂的手往酒杯一盖,“乾州太远,纪大人乃弱女子,不能去。”
左言和朱子青吃惊地看向纪婵。
朱子青问:“纪大人是弱女子,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哪个弱女子敢给死人开肠破肚,司大人是不是有病病啊?
司岂老神在在,“哪儿都看出来了。”
两人冷静片刻,有些明白了:重点在“女子”二字,在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上,不在“弱”上。
眼下,朝廷里有无数道目光盯着纪婵,一旦她真的去了,就很可能什么脏话臭话都有了。
纪婵还真没想到这些,从朱子青手里拿过酒壶,给司岂倒了一杯,“多谢司大人提醒,下官省得了。”
朱子青有些傻眼,“所以,纪先生真的弃我不管了?”
纪婵道:“不会不会,我还要去乾州吃……”
“砰!”门被撞开了。
莫公公闯了进来,“纪大人快与我进宫!”他满脸是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显然一路跑来的。
四人吓了一跳。
司岂问:“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莫公公道:“仪贵人难产,皇上让纪大人进宫候着。”
进宫候着的意思是:一旦一尸两命,就让纪婵剖腹把孩子取出来,分别安葬。
左言敛了笑意,他的嫡妻去年难产而亡,他现在是鳏夫,尚未娶继妻。
“走吧,我们一起看看去。”他对司岂说道。
他与皇帝是堂兄弟,司岂是纪婵的顶头上司,两人进宫合乎情理。
纪婵对朱子青说道:“朱大人改日再续。”
她说着话,已经开始往门外走了——比起等死,不如拼一下剖腹产。
莫公公怕找不到人,是带着七八个禁卫骑马来的。
纪婵弃了马车,从车里取出勘察箱,在左言和司岂的陪同下,骑着马,朝皇宫疾驰而去。
仪贵人住凝芳殿。
纪婵赶到时,泰清帝正在殿外来回踱着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几个老太医一旁候着,个个惶惶然。
“皇上,怎么样了?”左言率先问道。
泰清帝道:“刚刚发动不久,产婆说孩子太大,仪贵人瘦弱,未必能生的出来。”
纪婵没工夫听这些废话,从勘察箱里取出一把没用过的解剖刀,两把止血钳,说道:“皇上,微臣想进去看看。另外,微臣需要把这些工具用开水煮上两刻钟。”
泰清帝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没心思细问,朝一旁的小太监摆了摆手。
纪婵把工具交给小太监,自己进了产房。
宫女们各司其职,都在忙着,没人注意到她。
床榻旁,有四个产婆围着。
一个喊“用力”,一个喂参汤,一个推揉产妇的肚子,还有一个束手无策地看着产妇下面,焦急地等着孩子冒头。
仪贵人抓着褥子,大喊大叫,脸色涨得通红。
纪婵推开产婆,正要凑到床边,就听一个宫女喊道:“放肆,你什么人,这里岂是你能来的?”
“我是女人,也是大夫,都让开。”纪婵掀开被子,发现仪贵人的骨盆极窄,肚子极大,问道,“这是第一胎吗?”
产婆见她气势不俗,不敢不答,“对,第一胎。”
纪婵摸了摸仪贵人的孩子和心跳。
胎儿大,心跳快,脸红则是血压升高的表现。
这样下去,她必定难产而亡。
纪婵快步出去了,“皇上,她生不出来,很可能一尸两命。”
泰清帝道:“那就保孩子吧。”
真无情,但也在意料之中。
纪婵没心思纠结这个,说道:“我可以剖开肚子取出孩子,大人有可能活,但到底这其中风险极多,能不能活需要看命。”
泰清帝振奋了一下,“就照你说的办,这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务必安全生下来。”
纪婵皱了皱眉,“人还没生,如何断定是男孩儿,真是……”
“纪大人,是不是需要麻沸散?”司岂打断了纪婵,“还需要准备什么,马上让太医帮你准备。”
纪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对方可是皇帝,还有一帮子太医,哪个都不该得罪。
“我需要麻沸散,一个类似解剖台的干净床铺,干净床单,开水煮过的干净布,蚕丝线,针……还需要准备一个胆子大的,见到我剖腹不晕,且帮得上忙的人。”
这个人她首先考虑的是几个产婆,但产婆们未必能有配合她的默契,以及智慧。
司岂道:“如果宫女和产婆都不行,就由我来,皇上以为如何?”
第36章
泰清帝迟疑着。
纪婵在南城解剖被烧死者的尸体时,他也是不敢看的,甚至几次要呕出来。
剖开死尸尚且如此,在活人身上动刀子就更可怕了。
产婆和宫女可能根本帮不上忙。
可那是他的女人……
司岂知道泰清帝在犹豫什么,极其平静地看了一眼纪婵,径直招呼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大人,“郑院使准备纪大人要的东西吧。”
皇上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能理解,却不能认同——就像不能认同他那个死去的未婚妻,因落水被男人所救,就抛弃一切毅然决然地自杀一样。
越是见多了生死,他就越是不能轻忽生死。
司岂的目光冰冷平静。
纪婵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一旦剖腹产失败,皇子死了,皇上不高兴;仪贵人死了,仪贵人的家人不高兴;仪贵人活了,宫里的某位娘娘可能不高兴。
她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可能面对的是什么了——司岂也是在维护她,表明态度。
后悔吗?
不吧……
法医的确见多了生死,但这不代表法医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而什么都不做。
她对郑院使补充道:“我还需要烈酒,最烈最烈的酒,越多越好。如果宫里有医治外伤的女医,可以一并叫来。让所有参与的人都换上最干净的衣裳和鞋子……”
郑院使嗫嚅道:“没,没有女医。”
要有女医,就不会让他们这些男人在此等候。
纪婵朝泰清帝一拱手,道:“人命关天,请皇上下旨。”
“人命关天”四字,她咬得很重。
阳光从她斜侧方照过来,脸上一边明亮,一边阴暗,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阴翳坚硬起来。
泰清帝一摆手,“立刻准备。”
莫公公小跑着带人去了,纪婵转身就走,她要亲自安排手术室的一切。
“纪先生,且慢。”泰清帝忽然叫住纪婵,漂亮的桃花眼紧盯着她的,“你要如何剖?”
纪婵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是……哦,我会用一个带洞的布遮住仪贵人的身子,只露出肚子的部分。”
皇上眼里有了一丝释然,道:“朕可以帮忙吗?”
“皇上不要胡闹了!”几个美人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进了凝芳殿。
为首的是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女人,“女人生产,男人怎能进去?”
泰清帝还未回答,另一个年轻女人也担忧地开了口,“太后娘娘,皇上让仵作给孩子接生,是不是……”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纪婵顿感头痛,告了个罪,转身进了偏殿。
莫公公是个内务好手,三四十几个宫女太监被他支配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仪贵人服下麻沸散,昏睡过去后,莫公公恰好做完了一切应有的准备。
因为是下午,纪婵把手术室安置在东厢最小的一间。
光照充足。
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搬得干干净净,地板不但擦干净了,上面还泼了酒。
手术床是张新门板,上面铺着熨烫过的白色麻布。
几十只巨型红烛作为补充光源,足够手术照明。
手术床下和四周围摆了二三十盆热水,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室内的温度。
沉睡着的仪贵人被剥得干干净净,身上蒙着一张带窟窿的白色麻布单子。
开水煮过的瓷盘上放着刀子、剪子、镊子,以及针线等各种必备工具。
纪婵穿着短得好笑的新袍子,带着口罩,张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静静地站在手术床前,第五次默念剖腹产的全部过程。
所有细节熟记于心后,她的视线在四个稳婆、六个宫女,以及四个小太监脸上流连一遍,严厉地说道:“我最后说一次,谁要是觉着自己不成了,便是昏也要昏到一边去,否则谁都救不了你,明白吗?”
“明白!”一干人颤巍巍地答到。
稳婆是第一助理。
宫女第二顺位。
小太监主要负责处理昏倒的助手们。
主动请缨的司岂和皇上等在外面,一旦这些人都不顶用,他俩一起上。
这让纪婵有了几分欣慰,也对自己的前程多了几分信心——喜欢刑侦的泰清帝虽然脑回路奇葩了些,但他到底是个仁善的皇帝。
不过,纪婵也怀疑,他之所以提出帮忙,主要是因为猎奇。
关于这一点,她不敢深想。
纪婵开始了。
手术刀划下去,剖开皮肤和皮下组织,脂肪层……在肚子上开了一条三寸左右的大口子。
离她最近的稳婆白眼一翻就往后倒了下去。
两个小太监及时接住,把人拖到后面,扔在地上。
纪婵用手比划了上下两个方向,“你俩上手,拉着皮肉向两边扩大。”
两个稳婆咬着牙,颤抖着把手伸了过去,其中一个还没抓到肉,就尖声叫了一声。
但她还算坚强,居然忍住了,抓住创口后连连抽气,便稳住了心神。
另一个则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好在第四个是可用的,及时冲了上来。
后面的几个宫女纷纷转过身,捂着嘴,小声啜泣起来……
屋子里一片嘤嘤声。
泰清帝脸色一变,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一步,问道:“人死了?”
左言摇摇头,“不可能。”
司岂立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说道:“纪婵不说话,就说明一切如常。”
……
两个稳婆帮纪婵分开创口,纪婵逐层打开腹膜、子宫浆膜层和子宫肌层,切开……
孩子圆圆的毛茸茸的小脑瓜顶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