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婵也不客气,“皇上为何经常出宫,他对凶杀案很有兴趣吗?”
司岂心里紧了一下,“皇上确实对凶杀案感兴趣。他在跟家父学习时,我们就经常参与地方上的凶杀案的审理。”
“哦……”纪婵轻轻吐了一口浊气,脸上也有了笑意,“那就好。”
只要不是冲着她来的就成。
灯下观美人,松弛下来的纪婵有种别样的美,不同于女人的漂亮,也不同于男人的潇洒,那是一种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慵懒。
“你想说什么?”纪婵问道。
司岂别开眼睛。
他想问‘如果皇上让她进宫她会不会去,又及,如果去了宫里孩子是不是可以给他。’
然而,他发现纪婵刚刚没有即将见到皇帝的欣喜,只有防备,以及得知皇帝出现在顺天府与她无关的释然。
“你很不错,当初我不该那样对你。虽然晚了,但一句道歉还是应该有的。”司岂说道。
不管纪婵是不是原来的纪婵,他都必须道歉。
——为他当年的年轻气盛,也为当年的冷硬无情。
纪婵笑了笑。
她作为现代人,完全理解那时的司岂。
“易地而处,我做的未必比你好,至少,我没你那么有钱,呵呵呵……”她笑了起来。
一万两啊,在襄阳县养十个儿子都够了。
“这几天胖墩儿听话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提没有意义,她直接转了话题。
司岂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小子脑子太好使,也不知打哪听来那么多古怪的谜语……”
“他考你脑筋……罢了,这个坏小子。”纪婵一摆手,“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逗逗旁人倒也罢了,哪有让自家亲爹当猪做狗的呢?
“不不不,不用了吧,谜语还是挺有意思的。”司岂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跟孩子打好关系了,这一打再打回原形怎么办?
纪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虐儿子,儿子虐他,省略中间步骤,约等于她虐他。
感觉还挺不错的!
司岂发誓,他在纪婵眼里看到了“活该”二字。
但他无话可说。
马车在顺天府外停下。
推官李大人小跑着迎上来,“司大人、纪大人,辛苦了辛苦了。”
司岂道:“多谢李大人,带路吧,莫让皇上等急了。”
纪婵也道:“李大人边走边说说案情。”
李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有人在南城八仙桥下发现了一只大背篓,里面装了一下子肉,那人一开始以为是猪肉,扒拉两下,发现里面有只人手,就报了案。”
“下官查了一天,没有任何头绪,不知怎么被皇上知道了。下官惶恐,还请司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
纪婵笑了笑,京官确实难做——皇帝动不动就下来视察,这谁受的了啊,吓都吓死了好吗?
司岂道:“皇上知道李大人的难处,放心吧。”
李大人连连拱手,“那就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纪婵问道:“没有脑袋吗?”
李大人道:“有的有的,但时间短,在下没能找到死者身份。”
说话间,几人到了顺天府府尹的书房。
泰清帝坐在首位,一脸严肃,左右坐着几位官员,左言赫然坐在末位。
司岂纪婵刚要跪拜,泰清帝已经起了身,“走吧,看看去。”
在一个偏僻的耳房里,一个简易解剖床已经搭好了,灯火通明。
一个柳条编篓子就在门口,隔着十几丈就能闻到浓浓得血腥气和臭气。
牛仵作跪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纪婵。
李大人呵斥道:“还不进去帮忙?”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牛仵作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子。
泰清帝和几个大臣在门口转了一圈,又忙不迭地缩回去了。
小马取出四个口罩递给纪婵两个。
司岂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见他们一人两个,就赶紧伸出了手。
纪婵笑了笑,让小马又给了他一个。
三人一同进去了。
纪婵戴上手套,和牛仵作一起把篓子搬起来,倒在门板上。
肉,内脏,四肢,骨头,头颅,血淋淋,黏糊糊……
“呕,呕。”小马干呕两声。
牛仵作则“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他二人的声音就像发令枪。
“呕……”
“呕……”
外面的人真的吐了。
呕吐声此起彼伏。
皇帝、左言,以及顺天府的几个大官一起,谁都没能幸免。
司岂隔着口罩捂住口鼻,转过身,几大步冲出门口,摘下口罩呼吸两口冷空气,压下恶心感,却没敢立刻回去。
纪婵见过很多比这种更恶劣的,然而此刻也觉得有些受不了。
血和腐臭味倒也罢了,关键是尸块上沾着不少水样粪便,而且还没有条件清洗,这就太恶心了。
她又怀念一遍现代的法医解剖室,然后开始工作。
按道理说,她应该先把尸体拼凑起来,这个不难,但需要时间。
所以,她要先找到死者的身份特征,死亡时间,以及致命伤。
泰清帝对这样的尸体形态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他跟小马要了两只口罩,然而冲进来两次,又退出去两次。
左言比较有自知之明,呆在外面始终没进来。
让纪婵感到惊诧的是司岂,他第二次进来后,不但完全忍住了,还跟她有商有量的。
“纪大人,骨头从关节处卸下,说明杀人者可能是屠夫,厨子,还有可能是个懂疮疡正骨的大夫。”(疮疡正骨相当于现在的外科医生)
“李大人,让捕头调查南城所有相关身份的人,以及各个药铺卖出去的砒霜。”
李大人立刻去安排了。
纪婵从内脏里找到胃,就着烛火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再用解剖刀打开。
她让小马取出一只银针,在胃里搅了搅,放到一边,留做佐证,说道:“胃部似有血肿和溃烂,血管有异常,死者也许会死于急性砒霜中毒。胃内容物空虚,只有粘液,符合砒霜中毒症状。”
砒霜原本无色无味,但因这个时候砒霜不纯,含有硫化物,与银结合后形成硫化银,这是银针验毒的原理。
她把头颅拿过来,打开鼻腔和口腔,再用镊子夹开上眼睑,“从内脏的腐败程度上看,死者死亡不会超过一天。嗯……病者眼结膜有充血,鼻及口腔粘膜充血、水肿,这也是砒霜中毒的征兆,角膜表面出现皱褶,可见局部混浊,但仍可透视到瞳孔,这个程度么,死者大概死于昨天的这个时候。”
“啊!”外面有人叫了一声。
纪婵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正惊恐地看着她,浑身直颤。
“人吓人才会吓死人。”纪婵嘟囔一句,耸了耸肩,拿起一只手,凑近了烛火,仔细观察片刻,说道:“指端发黑,手上有很厚的茧子,从分布的位置上看,她应该经常做衣裳、刺绣或者需要使用剪子一类的活计。”
司岂道:“死者是女人吗?”
纪婵捡起摆在一旁的一坨,“根据这块肉来判断,她确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听说是女人,泰清帝和左言一起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一眼瞧见那块肉的突出特征,又齐齐缩了回去。
司岂尴尬地转过眼,找到另一只手。
这是只左手,略有薄茧。
司岂再吩咐道:“李大人,派人盘查南城的绣楼里的绣娘有无失踪,如果没有,就打听一下各个杂货铺,有没有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靠卖绣活为生的女人。”
第40章
纪婵整理尸骨,小马记录。
女性,三十二岁左右,生育过,身高五尺三寸,偏瘦,容貌姣好,下巴上有黑痣。
死于砒霜中毒,生前没有性侵害。
分尸工具为单刃,刀尖上有卷刃——每一刀的创口上,刃端都留下了不规整的皮瓣。
凶手懂分尸,尸骨没有损坏,尸块上泥土较多,说明分尸是在地上进行的——泥土从表面上没有特殊性。
抛尸工具是只硕大的背篓。
背篓是新的,柳条编制,高两尺半,直径两尺,筐上有拎手,旁边有背带,因其从高处落下,下面有轻度损坏。
李大人说,这种背篓在南城很常见。
城外的农民卖菜,大户人家或者饭庄买菜,以及家家户户装引火柴草的大多使用这种篓子。
柳条和柳条的缝隙间恰有柴草屑,如此一来,查找的范围就更大了。
司岂说道:“纪大人能不能给死者画张画像?”
如果不是绣楼的绣娘,也不是卖绣活为生的妇人,那就是豪门中专门负责绣活的绣娘。
虽然最后一种可能性不大,但依然有。
如果不能挨家挨户地询问,就应该让走街串巷的人们主动看见。
纪婵点点头,“可以画,这样能直观一些,快一些。”
左言在门外插了一句,“纪大人,左某可不可以一旁观瞧。”
泰清帝“嗯”了一声,跃跃欲试。
“我在门口画,左大人请随意。”纪婵把头颅搬到门口这一端。
一位老臣赶紧闭上眼,哆哆嗦嗦地劝道:“皇上……这怎么使得,晚上会做噩梦的呀。”
泰清帝打了个寒颤,对着人头画和对着头骨画,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但就是想看怎么办?
想想就很刺激!
他和左言对视一眼,先后迈开了步子。
左言道:“皇上只看纪大人画便是,其他的不要看。”
泰清帝点头,“言之有理。”
于是,泰清帝五年,二月十七日的傍晚,顺天府里出现了一个极为诡异,又违背人伦的场面:
一个俊俏的仵作坐在门槛上,对着烛光中的女子人头做画,女子发髻凌乱,面带血迹,双眼微睁,像在偷窥着眼前的一切。
仵作身后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脸蛋一个比一个英俊。
泰清帝居中,大理寺左右少卿分列左右。
几位有了年纪的大臣远远观瞧,想走又不敢走,想留又不敢留,像鹌鹑一样,在春夜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泰清帝三人负手而立,一会儿瞄眼人头,一会儿紧盯纪婵的笔尖。
“眼尾不上挑,应该是杏眼。”
“鼻子挺翘,嘴唇增一分则厚,减一分就薄了。”
“皮肤细腻,按照纪大人的说法,此女也算尤物了,会不会死于情杀?”
最后这句话是泰清帝说的,因而获得了其他两人的一致认可。
看个素描能看这么久。
纪婵觉得这个时代娱乐活动太少,如果有个恐怖电影,或者有个鬼屋什么的,这几位就不会耐着性子在她身后叽叽喳喳了。
她从小学习素描,又懂得解剖学,画人像的基本功扎实。
抓住主要特征进行人物速写,再根据想象画一幅被害人刺绣的场景。
不过多半个时辰就完活了。
“这应该足够用了,司大人接着。”纪婵把画纸从夹子上拿起来,往后一递。
“朕看看。”泰清帝率先抬手接了,为看得清楚,还拿着画纸往前挤了挤,衣襟都搭到纪婵的后背上了。
司岂看着碍眼,便顺手推了纪婵一把。
纪婵还在收拾画画用具,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挡了谁的路,往一旁让了让。
然而那边有刚刚凑过来的左言。
司岂还想再推,却见纪婵整理好纸笔,朝小马伸出了手臂。
小马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了。
司岂:“……”
这女人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纪婵不知司岂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重新带上手套,回到解剖台前,拿起小马给她备好的缝合线,一针一针地把尸块缝了起来。
美人死得这么惨已经很可怜了。
死无全尸就更可怜了。
她得帮帮她。
纪婵缝合尸体时,泰清帝带着画像和一干顺天府的官员去了书房。
她不想出风头,就让小马把填好的尸格给了司岂。
推官李大人说,案发地在城南东区的八仙桥,这座桥连接小南河两岸街区。
小南河以南是大兴街,小南河以北是彩虹街。
城南菜市在八仙桥南面不到一里地之处。
是以,这座桥不但往来的行人多,桥下扔的烂菜和生活垃圾也不少。
如今天气转暖,桥下异味颇重,早上就有行人发觉桥下比往日更臭,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加以重视。
报案人是个开饭庄的商人,家里养了一只细犬,每日下午都会牵着出来走走,路过八仙桥时,细犬狂吠不止,商人好奇,便下到了桥下……
小南河早春时缺水,下面只有几尺长的涓涓细流,细流之外都是干涸的河床。
河床上只有报案人和狗的脚印,可见背篓是被人从桥上扔下去的。
李大人带人在桥两岸的街区找过死者,搜寻过目击证人,亦带狗搜寻过血迹,一无所获。
因此初步推断抛尸的时间在夜里,死者也不是八仙桥两岸的住民。
“……找不到死者,凶手更无从下手,这个案子相当棘手。”李大人在最后几句话中为自己做了一番辩护。
左言道:“死者不是八仙桥的,凶手却有可能是八仙桥附近的。皇上,分尸场所有大量血迹,是不是加派人手,对居住在附近的每个屠户、大夫以及厨子的家里进行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