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娇气得连生孩子的痛都不肯承受的女郎,这明明是女人必须做的事。可是可汗一点也不生气,那么地宠爱她。
古尔琳摸着鼓起来的肚皮,得意地说:“我这个,一定还是儿子!”
侍女便立刻跟着道:“对对,一定还是儿子。”
古尔琳说:“我还没出嫁时,部落里的萨满就说我是生男之相,能生出很多勇猛的战士。”
可屠耆堂像泥熟那么大的儿子都有好几个了,大大小小一大串,古尔琳再生出的孩子即便是男孩,还能从哥哥们手里抢到多少?
侍女发愁。只能希望古尔琳能一直生下去,生出更多的儿子,兄弟抱团,以量取胜。
古尔琳才说完,便看到春光里赵公主带着她的侍女和护卫,鲜衣怒马地奔驰过去了。
明明看到她在这里晒太阳,她还骑得这样快!带起好大一股烟尘和马粪粉末!呛得古尔琳连连咳嗽!
“她就是故意的!”古尔琳怒道。
自古尔琳在老可汗遗体归来时借机想踩赵公主未遂,赵公主又做了可汗汗妃后,见着古尔琳便总要欺负她一下。
因此有了睚眦必报的名声。因这名声,更没人敢招惹她,怕招惹不成反被欺。
古尔琳告状,可汗还护着她。别说可汗,连屠耆堂都护着赵公主,呵斥古尔琳:“你少往宝华跟前凑,让她揍了你也活该。”
谢玉璋当然是故意的。
“我这个名声好。”她说,“人还是恶名在外的好。别人想欺负你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她又说:“我已经拒绝了屠耆堂和詹师庐了,但是你出门,必须多带人。我怕他们会先抢了再说,有些部落是有抢亲的习俗的。王帐这边好些,开化很多,但我怕有人给我玩阴的。”
从前,谢玉璋住在扎达雅丽的附近,扎达雅丽当然是住得离乌维很近。但谢玉璋所在的区域位置很妙,男人们即便是去找乌维,也不会从她的大帐经过。
林斐若外出,大多时间是同谢玉璋在一起。她单独外出多是去阿巴哈那里。
阿巴哈作为国师、大萨满,是汗国的上层人物,但他住得……比狗都偏。
他专心做学问,整理草原的历史,喜欢安静。而且作为大萨满,也习惯于远离众人,保持神秘感。
所以一直以来,虽然众王子都知道赵公主的侍女们美貌出色,但都没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个格外不同的。
直到乌维继承汗位,谢玉璋又嫁给了他,搬到了聚居地的核心地区,又被安排得离王帐极近,林斐终是被几个大王子发现了。
按照漠北人的尿性,他们直接来找谢玉璋要人了。屠耆堂甚至豪气地开出了六百头羊的价格做聘礼,是詹师庐开的三百头的两倍。可知屠耆堂的财富、实力,在乌维之下的确是第一人了。
当然被谢玉璋拒绝了。
“知道啦。”林斐无奈道,“你让这么多护卫跟着我,我一出门,呼啦啦一串。大家还以为是你出来了呢。”
“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谢玉璋道,“从我决定和亲北上的时候,便下了决心,这辈子定要护住你,决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林斐心中涌起又暖又酸的感觉,酸涩之意才往上涌,谢玉璋戳着她的脑袋恨恨道:“我安排得多好啊!啊?还有比勋国公府更安全的地方吗?啊?没有!”
戳戳戳!
林斐:“……”
情绪全让她给戳回去了。
林斐去了阿巴哈那里,阿巴哈问:“我听说我两个侄子都被你迷住了?”
林斐低着头不搭理他。
“屠耆堂是个英勇的战士,而且他也不打女人,这一点比詹师庐强。”阿巴哈道,“六百头羊可以了。小部落的公主也就比这只多一点而已。”
林斐撂笔:“我回去了。”
阿巴哈问:“你真不愿意?”
林斐道:“不愿。”
阿巴哈道:“林斐,不要太骄傲。”
林斐给他最娴淑温雅的仕女微笑:“闺阁女儿,夙夜自省,如何敢轻狂自傲。”
阿巴哈却道:“在我面前别装啦,你比你的公主还要骄傲得多。”
林斐的微笑淡去。
“我的公主并非不骄傲。”她淡淡说,“但她肩负太多,大爱无边,舍身饲虎。”
阿巴哈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中原女人,根本看不上草原的男人。就我那老哥哥和傻侄子,才会被你们迷惑。”
林斐却道:“不啊,我看得上的。”
阿巴哈诧异:“你看上了谁?”
林斐说:“你年轻三十岁,我就和你好。现在,知道我挑男人的标准线在哪里了吧。”
四目对视良久。
阿巴哈低下头去,发出长长的叹息,抬起头来,惋惜道,“那你只能单身一辈子了。”
林斐:“……”
恍惚刚才谁劝过我不要太骄傲?
林斐回到大帐,告诉谢玉璋:“阿巴哈叫我不要担心,他来解决这个事。”
谢玉璋问:“他打算怎么做?”
谢玉璋很快就知道了。
阿巴哈把他的侄子们都唤过来,告诉他们他要收林斐做学生,警告他们谁也不许碰她。
詹师庐抗议说:“从来没有大萨满收女学生的。”
阿巴哈说:“我又不是让她做萨满,我只是让她做我的学生。”
詹师庐道:“可她是女人,女人应该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孩子才对!”
阿巴哈大怒。
“满草原都是能生孩子的女人,可有几个会六族语言,还能把古语翻译得如此精准又有文采的!没有!除了我之外,连男人都没有!”他吼,“你敢搞大她的肚子,让她浪费时间去生孩子,我让你回归长生天!”
想到林斐像别的女人那样,把时间花在伺候男人和生孩子、养孩子上面,不能和他一起编录草原的历史,阿巴哈怒不可遏,抡起他那根人高的实心大木杖就给了詹师庐一下子!
詹师庐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子,为了躲避长生天的怒火,不挨第二下,只能狼狈地逃窜了。
谢玉璋道:“阿巴哈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能骑马能射箭,走路带风,比我还快,我一直想不通他成天杵着那根大木杖做什么?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林斐道:“神棍神棍,都需要一根棍子,念咒、祈祷的时候看起来才比较唬人。”
谢玉璋恍然。
时间缓慢又飞快地流动着。
自林斐找了妇人试过谢玉璋那盆云朵花的絮的确可以纺线之后,她们对这个花生出了观赏之外的兴趣。
谢玉璋招来花匠和农人,同他们说了这个发现,让他们想办法培育这花。
花匠农人各领了籽去,又试着扦插培育,都想拿到公主许诺的二十头羊的奖赏。
这只是小事,生活中打发时间而已。
转眼谢玉璋的十八岁生辰也过去了。她算着时间,对林斐说:“皇长子差不多该出生了罢。”
从南边来的商队不断地带来中原的消息,那些传来的消息让赵人越来越不安,却令谢玉璋和林斐越来越充满期盼。
转眼又快到草原的新年,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草原上依然很冷。
终于传来了河西李十一郎攻下了云京的消息。
李十一郎没有像黄允恭那样自封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虽然过云京而不入,马不停蹄直接南下。可他命令他的人将所有的谢氏皇族圈禁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登基,但这样做,便是宣告了大赵已经名存实亡。
“赵国亡了!”王帐最高兴的大约就是古尔琳,她眉飞色舞,恨不得开宴席庆祝。
侍女无奈说:“就算赵国亡了,赵公主也还有可汗的宠爱。你别表现得太过分,她生气了又来欺负你怎么办?”
古尔琳一僵,嘟囔道:“知道了!哼!”
谢玉璋和林斐却相对感叹:“真的提前了。”
谢玉璋道:“他年前就攻下了云京,本该是三月左右的,六月底消息才过来。俟利弗一听,就又带人去骚扰边境去了。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死了。”
这个可怕的消息令赵人们惶恐至极。哪怕远离故土,赵人的心里面,也还是有支撑的。现在,那信仰崩塌了。很多人围了公主家臣办公的帐子,要袁聿给个说法。还有人当场痛哭。
听了袁聿的禀告,谢玉璋道:“知道了,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来同他们讲。”
谢玉璋莅临属民们的聚居区,几乎所有的赵人都来了,围得水泄不通。
这里原就建了一个小小的台,用于发布命令、宣读公告。谢玉璋登上了三阶高的台,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一双双充满担忧的眼睛。
公主殿下从容地站在那里,既不惊慌,也不忧虑。
她的模样让赵人们产生误会,觉得亡国的说法一定是谣言。
可公主开口,便石破天惊。
“没错。”她说,“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大赵――亡了。”
人群静寂了片刻,爆发出了巨大的哀声。
文士坐在地上捶地大哭:“失国!我们成了失国之人啊!”
许多人神情呆滞,痛哭流涕。他们也不知自己是为何,只是心中某处坍塌,无力撑起。
便在这时候,他们的公主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自前向后,自内向外,人群中哭声渐渐停歇。人们都望向那公主。
还没停下来哭泣的人,被旁边的人狠狠捣了一拳:“别哭了,安静!听殿下说!”
黑压压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公主。
谢玉璋扫视着这些人。
前世,他们都散了。
有些死了,有些被掳走成了奴隶,有些投靠别的胡人贵族做牧民。那些强壮、坚强又幸运的,也有自己走了上千里路回到云京的,但太少了。
“大赵亡了又怎么样呢?”谢玉璋深深吸气,用最大的声音质问她的子民,“我们现在难道,是靠着千里之外的赵国活的吗?”
“我们吃的粮食不是自己播种的吗?”
“我们身上皮袄,不是来自自家的羊群吗?”
“保护着我们,不使我们被别族人欺负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卫队吗?”
那公主站在风中,披风被吹拂得扑啦啦作响。飞舞着,露出了她纤细的身形。
纤细而坚韧。
自去国千里来到草原,那少女所做的决定、所做的事,从没有走过错误的方向。她年纪小小的时候,便已经懂得怎么样带领和保护自己的子民了。
现在,她长大了。
风将她的声音带过人群,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赵是亡了没错!”
“可只要我们的手拿得起锄头和鞭子,就有饭吃!”
“拿得起刀,就不怕被欺负!”
“本就是千里去国之人,在异乡活着,全靠我们自己!你们怕什么?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怕什么!”她说:“你们还有我!”
“我――赵公主谢宝华!”
“我在一天,便叫你们居有屋,食有粟!”
“我在一日,便决不叫我们赵人为人所欺!”
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
草原上的人,常常爱用狼来做比喻。
勇敢的人是狼,凶狠的人是狼,残忍的人是狼。
叫人臣服的人,是狼群中的头狼。
后来这些赵人们给儿孙们讲古,发誓说:“不是瞎说,那时候,真地看见公主身上有狼影。”
那不是普通的狼。
他们说,是领导族群的头狼啊。
第77章
“当然,谁若觉得我不可靠,现在就可以离开。”谢玉璋道,“我的国既已亡,我也不敢再当公主之称。谁想自谋出路,宝华决不阻拦。”
王忠仓啷抽出了刀,大吼:“谁想走的,现在就滚!”
仓啷啷一片金属摩擦声,谢玉璋身边的卫士们纷纷抽刀,对人群怒目而视。
这近五年的时间,和谢玉璋磨合得最好的就是卫队。自王忠起,都能做到对她的命令绝对服从。
且独狼难活。比起平民,他们这些步卒出身又在草原上经历过战火洗练的男人更加知道抱团的重要性。
被这些汉子拿着锃亮的刀指着,哪怕心里有什么,又有谁敢说出来呢。更何况,眼下,此时,除了跟着宝华公主,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了。
仔细一想,跟着公主……他们不是一直过得都还挺好的么?
刚才那空得难受的心里,不知道地就又满了,踏实了。
那刚坐在地上哭喊失国的文士爬起来,袖子抹了把脸,扶发髻,正衣冠,哑着嗓子道:“殿下所言极是!是草民错了!”
他大声道:“殿下是我大赵皇家血脉,是君。殿下在哪里,草民就跟着殿下到哪里!”
有人带头喊:“愿追随殿下!”
很快就喊声震天,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险些散乱的人心,又一次稳住了。
让众人散去,谢玉璋把她最心腹的人都带回了自己的大帐。
众人还沉浸在刚才公主的那些话里,觉得公主身形虽纤细,却给人一种说不来的“靠得住”的感觉。
激动的心情带进了大帐里,大家都觉得得说点什么表表忠心才是。哪知道还未张口,谢玉璋走到主位转身坐下,第一句话开口便问:“大家想回云京吗?”
众人忽地都呆了一下。
云京……
云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