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赞上,惟大将军李达沉默不言,大将军李茂侧首垂泪,大将军李卫风以袖遮面,大将军李崇明哽咽失声。】
【赵末主垂首,至终。】
新皇帝的三位正妻在登基大典之前抵达了云京,一并来的还有皇长子。
邓婉娘和崔盈娘先后生产,邓氏得一女,崔氏生下了皇长子。
皇长子如今已经两岁,生得白白胖胖,一看便十分健康。邓婉娘之女却不到十个月便夭折了。
小儿夭折,十分常见。便是王公贵族、皇家天子亦无法避免。故时人常为小儿取贱命,以防天妒,至五岁之后,夭折者骤减,便认为小儿过了五岁生辰才算立住了。
李珍珍和邓婉娘、崔盈娘与李固已经三年未见了。他虽有书信,但多数言简意赅,只是报个平安,至多说两句今日已经攻至某地,或者前日攻下某城,又嘱咐她们保重身体,勿要惊躁。
在信的末尾,总是要加一句“府中诸事,悉由大姐决断,汝二人遵从”。
邓婉娘比崔盈娘先改口称“大姐”。
实在是她初嫁时不够恭敬,得罪了李珍珍,一直被拿捏。紧跟着崔盈娘生了儿子,她却生了女儿,终于放下了身段去讨好李珍珍。
从前她们都称李珍珍为“姐姐”。姐姐不过是个泛泛的称呼,凡年长者皆可称。
改口“大姐”这个称呼,一下子便凸显了李珍珍在李府中身份、地位的不同。
邓婉娘都改口了,比她恭顺得多的崔盈娘当然不会硬扛,紧跟着也改了口。
李珍珍稳稳地压住了她们二人。
时隔三年,她们三个人终于又见到了李十一郎。
李珍珍牵着新出炉的河西郡主,邓婉娘孤身一人,崔盈娘的怀里却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儿。
李固不及和她们契阔,目光全被崔盈娘怀中孩儿吸住了,定定地盯着这孩子。
李珍珍也不恼,笑着说:“欢喜傻了?去抱呀,这是你儿子!”
她笑叹:“你有儿子了呀!”
这真是叹到了李固的心尖上。此时习俗抱孙不抱子,时人对“父亲”这一身份的要求,尚严不尚慈。
李固却在听到李珍珍的话之后,从恍惚中醒过来,伸手便去接那孩子。
崔盈娘把孩子递给他,却发现年轻的皇帝竟然十分紧张。她抿唇而笑,手一直跟皇帝的手叠着一起抱着孩子,直到确定他抱紧了才抽出来。
邓婉娘眼神微黯。
李固盯着怀里的白胖娃娃,许久,唤他:“青雀?”
这是他给起的小名。青雀是一种强壮的鸟,这名字寄意他健康,这是来自一个第一次做父亲的男人的最朴实美好的愿望。
青雀果然十分健康,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像琉璃珠子似的又水又亮,一边好奇地盯着李固,一边嗦着大拇指,滋滋地吃得贼香。
崔盈娘道:“青雀,快叫爹。”
青雀张嘴放开拇指,毫不认生地喊了声“爹”。
“哎,哎!”李固应道。眼睛里全是笑意。
他叫大家落座,却一直抱着儿子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崔盈娘带着温柔的笑望着父子俩,也不催促。
夫妻几人契阔起来,说起这三年间的事。家中琐事李固不感兴趣,外面的大事女人们不当过问,说起话来无非就是互相问候身体,又夸囡囡长大了变美了。
囡囡已经十岁,虽知这是舅舅,却因为三年不见,对他已经没有了熟悉感,全当是个陌生人,只缩在母亲身边,十分安静。
三年未见,别说囡囡,便是与李固曾经有过夫妻之实的崔盈娘和邓婉娘,对李固也有陌生感。自己的丈夫比之三年前,身上威仪更盛。但他对她们温言关问,很快这陌生感便消失了。
互相问候过了,李固又使人唤来了三个女子与她们相见。
“蕙娘、茹娘、曼娘,来见过夫人们。”李固道,“曼娘不用行礼了。”
李珍珍三人早知道这三人,她们是李固这三年南下路上陆续收的。其中曼娘肚腹隆起,已经有了身孕。
三人都是正妻,端坐不动,受了蕙娘和茹娘的礼。
李固道:“一路劳累,让蕙娘带你们先去洗漱吧,晚些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到崔盈娘伸手来接,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青雀还给她。
李珍珍留下,问:“这三个怎么安排,给我个章程,我好心中有数。”
也都是有出身的姣好女郎,然却是南征路上收的,连礼都没过,便成了李固的人。
李固言简意赅:“妾。”
李珍珍微笑。
李珍珍刚才便看出来了,三女对李固恭谨有加,小心翼翼,远不及崔盈娘、邓婉娘放松。李固对她们虽也温和,却也绝没有当初在府里对崔、邓二人的温柔怜惜。
男人便是这样,总是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女人。
女人多了,纵有些情有些爱,也都分薄了去。女人越多,便分得越薄。
李珍珍的立场,自然是希望李固的女人越多越好。如此,她更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了谢玉璋此时不在此处,她若是见到了今日的场面,必会托着腮,兴致勃勃地对林斐说:“哟,快看!李固的三妃三嫔,凑齐了。”
离皇后和美人们,不远了。
第80章
李珍珍入住了安排给她的宫殿,对侍女感慨道:“十一郎,是皇帝了啊。”
崔盈娘和邓婉娘也在各自的寝宫里发出了同样的感慨:“郎君,是皇帝了啊。”
她们的心腹侍女则如商量好了一般,心有灵犀地问:“那,谁来做皇后呢?”
真是个好问题。
李珍珍的侍女问得最平静,好奇更多。
崔盈娘的侍女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邓婉娘的侍女眉头轻蹙,带着担忧。
邓婉娘垂首不语,崔盈娘轻叱,叫侍女“慎言”。
李珍珍说:“这种事,从来由不得女人们自己决定。”
侍女“哦”了一声。
李珍珍看着她,饶有兴味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肯定不会是我?”
侍女愕然,而后嗫嚅:“那个,可大娘子你……那个……”
“因为我和十一郎不是真夫妻?”李珍珍笑问。
侍女定定神,怯怯点头。
李珍珍含笑:“那又怎么样呢?”
“皇后,不必长得好看,不必贤良淑德,不必才华满腹,甚至不必非有皇帝的宠爱,乃至不必非得生孩子不可。”李珍珍的眼睛里闪着光。
这光,侍女从未见过,令她莫名心中生出怯意。
李珍珍说:“皇后,说到底,还是比谁的拳头硬。”
这心腹侍女二等奴婢出身,便是聪敏,又能有多大的见识?她听了不免困惑,难道当皇后,还要动刀动枪,像郎君们那样打打杀杀吗?
三妻初到云京的第一晚,算上囡囡和青雀,一家六口吃了顿团圆饭。蕙娘等人既然定位了是妾,便没身份出席。
待饭席散了,各人回各宫。
邓婉娘的侍女问:“陛下今晚……”
邓婉娘闭眼,道:“别等了,一定是去崔十七那边了。”
李固对长子的喜爱谁都看得出来,崔十七立此大功,李固定然加倍宠爱于她。
原本在凉州府中时,他去崔十七房中的次数就比来她这里多。
却不料,才烘干头发,李固来了。
邓婉娘见到他,惊愕之后,忍了一年多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扑进了他怀里。
李固将她搂在怀中,问:“她长得像谁?”
邓婉娘哽咽:“像你,她眉毛特别长,像你!”
李固沉默片刻,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我知你难过。”
邓婉娘放声大哭。
生了女儿,娘家人何其失望。女儿死了,他们更加失望。
若不死,怎么也是长女。总比没有强。
这趟来之前,母亲谆谆叮咛她要温柔小意拢住李十一的心,早点再有孩子。崔十七已经占了先,万不可让别人再抢在她前头生出儿子来。
他们想的都是那个位子。
没人还记得她的女儿。她粉粉白白的一团,多么可爱!
更没人去想,她是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还难过着,并不想再生出新的孩子占据她对头一个孩子的回忆。
这些眼泪,已经憋得太久了,邓婉娘终于等来了这个胸膛,这个肩膀,让她可以靠在上面不用再掩藏悲伤。
邓婉娘是哭着睡着的。
第二天她醒来,是在李固的怀中。
他亲吻她的脸说:“孩子还会有的,我给你。”
晨曦中,他给了她。
第一日当晚李固没有去崔盈娘处,崔盈娘的侍女十分失望,抱怨道:“咱们生了皇长子呢,怎地先去了那边?”
崔盈娘微微一笑,道:“她失了孩子,陛下自然先去安慰她。”
侍女道:“都一年多了。”
崔盈娘没接她的话,她嘴角带着微笑,轻声道:“十一郎,面冷,心柔软。”
侍女不信。
河西李十一郎手上的血,能染红一条江。
霍府、王宅,连只老鼠都没跑出来。
谁敢说他柔软。
李珍珍知道,哂然一笑。
“这就是了。”她道,“也省得崔十七轻狂起来。十一脑子清醒得很。”
蕙娘三人也只比李珍珍三人早到几个月而已,她三人连名分都还没有,宫里的事谁也没掌着,李卫风掌着。
李珍珍来了,便把后宫事务从李卫风手里接了过来,令李卫风大大松了一口气。
李固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了,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李珍珍也不添乱,好好地把后宫管了起来。
直到李固正式登基称帝,李珍珍才把李卫风喊去,问他:“皇后的事定下来了吗?”
李卫风道:“还没,还在争呢。”
他说:“河西这里,邓家和崔家人头差点打出狗脑子来。这世家吵急眼了,原来跟咱们一样,也是要撸袖子揍人的。”
李珍珍问:“是邓五,还是崔十七?”
李卫风嘿嘿一笑。
“都不是。”他说,“是你。”
他解释:“邓家跟崔家谁也不接受对方的女郎坐后位,最后,大家一起推了你出来,所有人都同意了。”
完全如李珍珍所预料。她微微一笑,问:“竞争者是谁?”
“争的人多着呢。”李卫风道,“但其他几路人都没戏,子鹏说,能跟你争的,只有云京旧党。不过听说旧党自己也还没捋清楚呢,好像内讧了。”
李珍珍笑意更深。
李固登基了,也到了众人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了。早在李固进京之前,云京旧贵们便已经纷纷摘下了府邸的牌匾。前赵的爵位都不作数,旧勋贵家永业田收回。大穆新立,权力桌面上全要重新洗牌。
三省六部的架子搭了起来,最重要的中书省和门下省,河西党和云京党各占了半边天,只匀出来些不那么重要的位子给其他几路人马。政事堂里,这两路人声音最响,可以说平分秋色。
但若论起军权、兵马,没有任何一个派系可以与皇帝的河西嫡系比肩。
大穆强兵,皆在河西人手中。
李卫风和李珍珍理所当然地觉得,李固该向着河西。
在他们的心目中,云京旧党也好,其他什么路数的也好,都该是“外人”,他们河西人才和李固是“自己人”。李固如何能不向着自己人?
但他们都忘了,李固已经不只是河西的李十一郎了。他是这半壁江山的皇帝。
河西党也好,云京旧党也好,都属于他。他便不能只偏向一方,更不能任其中任何一方坐大。
李固从未接受过系统的帝王教育,但天生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大局观。就如在河西时,他选择对李二郎退让,以维护河西整体的利益;亦如在漠北时,和阿史那千载难逢的狭路相遇敌明我暗,他选择以身犯险,火中取栗。
一如前世,皇后的位置最终落到了张拱孙女张芬的头上。
张拱现在是大穆朝的中书令。
赵朝时,他是丞相。黄允恭占据京城时,他是丞相。如今,大穆朝新立,他依然是丞相。
只今生,云京旧党内部在作人选的时候的确是如李卫风所侦知的那样发生过内讧。但前勋国公杨长源的侄女还是败给了张芬,只内定了妃位。
只是众人都想得太美。
名单递到了李固的手上,他朱笔一勾,张芬为后,三妻为妃,三妾为嫔都没有争议。只新要往宫里送的女子,全都置于嫔位之下,不过美人、才人之流。
真是来得早的占便宜。
众人都傻眼。
旧党关起门来骂:河西土包子,恁地小气!
陈良志走在宫闱的长廊里,揣着手跟蛮头说:“他总得发散发散这口气啊。”
蛮头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女人当然越多越好。这送来的哪个不是美人!”别人做梦想要的事,居然还气。
陈良志微笑:“今日不同往时了,不是他们想谈条件,就能漫天要价的。这些人该明白了。”
李固登基后,杨怀深才回到云京。
先前为攻打云京,他悄悄潜回过,那时候家里的牌匾还是“敕造勋国府”,这趟再回来,便只是杨府了。按照现在的身份,一应逾制了的东西,都拆了去。前朝的痕迹,都被从时间中抹消。
杨怀深一回来便听说了堂妹要入宫的消息,他去了书房便与杨长源吵了起来。
“不去,我们不去!”杨怀深脸色发青,“我们勋国公府,出过三代皇后,何曾出过妾?”
“皇家妃嫔,岂是普通的妾侍可比?”杨长源道,“还有,别再提什么勋国公了,我朝没有什么勋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