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管家还是十分担忧。
这二管家以前是前赵某个王府的管家,他来了邶荣侯府之后,把府里打理得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真正让邶荣侯府有了贵人府邸的气象。
且他也不贪权,虽然实际上已经几乎接手了全部管家的事务,却对名义上的大管家吴三十分尊重。吴三很是喜欢他,见他还担心,摆手笑道:“没事的,咱们大人跟陛下,没事的。老邱,你去睡。”
李卫风一路骂骂咧咧,胡进都忍了。
待走到某个路口,李卫风马头一拨:“这边。”
胡进以为他想开溜,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宫城往这边走!”
“我知道!”李卫风骂道,“凭什么只我一个人被拖下水,走,把陈子鹏薅起来!”
陈良志字子鹏,也是跟了李固很多年的人,公事上极受信重,私交上能让李固听得进话。胡进一听,一拍大腿:“对!”
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去砸陈府的门,把陈良志架去了宫里。
才进宫,落了锁,丞相张拱等人紧跟着便到了,被拒在了宫门外。
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到了紫宸殿,见到了福春。
福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告诉他们:“还在生气呢,刚才李娘娘来了,都没见。”
三人心想李固生气你也不至于吓得脸抽筋啊,一起进去了。
李固果然还在生气。
紫檀木的御案已经重新摆好了,上面的东西也重新换过了。李固坐在桌后一言不发,神色阴沉。
李卫风走进去,气沉丹田,喊了声:“陛下!”
一个砚台挟着风便飞了过来。
李卫风闪身躲开,名贵的砚台在地上摔成几块。
李卫风恼火道:“十一!你闹什么幺蛾子!”大晚上的不让人踏实睡觉。
李固道:“别管我。”
李卫风更恼火:“你道我爱管?”是床不软,还是觉不香?
陈良志叹口气,上前问道:“十一郎,又怎么了?怎地将女郎们都送回去了?”
一个叫十一,一个唤十一郎,这殿中便不是皇帝、将军、臣子和护卫统领,是十一郎、七郎、子鹏和蛮头。
李固道:“后宫人够多了,不需要再进人了。”
这哪是人够不够、多不多的问题。而且立后之事,是多少人角逐博弈后才定下来的事。不早就沟通好了么!
陈良志皱眉:“何故反悔?”
李固沉默不答。
陈良志无奈,道:“若不喜欢张氏女,便换一个。杨侍中的侄女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年对崔氏、邓氏,他也是这般劝的。但今日已经不同。
李固道:“不换,不要。”
陈良志盯着他。
李卫风恼火:“又发什么癫,没有皇后谁管后宫?”
李固道:“大姐继续管。”
李卫风惊讶:“要让大姐做皇后吗?”
陈良志也道:“是吗?”
如果是,他们身为河西党决不会反对。
李固却沉默半晌,终道:“暂不立后。”
便是李卫风,也知道这很不对,道:“那怎么行。”
李固道:“大姐为贵妃,妃嫔之首,代掌后宫,无可厚非。”
陈良志却道:“就算不立,也得有个说法,为什么?”
为什么?
李固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本来不在乎后宫,不在乎皇后。想着看一看,只要人不是太差,这事就这么最终定下来。毕竟起决定因素的并不是女郎本身。
只云京旧党给他送来的这皇后候选人把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
谁成为皇后,谁就是大穆朝最尊贵的女人了。
其他的女人,都要仰视她。
她排挤了谁,嘲笑侮辱了谁,那个谁就得像今日的冯氏女郎一样低头退让。
李固掀了御案的那刹那,内心里给“皇后”这个位子打了个大大的叉子。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想。
总觉得一去想,便得直面些什么,便有些什么要在现实中破灭。
李固不肯给一个说法,陈良志头痛欲裂。
他也恼了,道:“做人得言而有信,都是谈好了的事,你现在毁约,是想赖账怎么着?”
河西党捞了爵位,旧党拿下后位。明码标价,一手买卖。
他道:“旁的人都罢了,皇后这个,怎么给张拱交待?都知道他家孙女要做皇后了,你给退回去,这女郎还能嫁给谁去?你这是干嘛?结仇吗?”
李固沉默。
而后缓缓抬起头,打量起李卫风。
李卫风让他看得毛骨悚然,强笑道:“看我干嘛?我有没本事给你解决这个事,都是蛮头硬把我拉来的。”
李固看着他,开口道:“七哥,你二十八了……”
李卫风立即大叫:“我不行!我不行!”
李固道:“七哥,该娶个新妇了。”
李卫风不干:“凭什么是我!”
李固道:“七哥,算我欠你的。”
陈良志揣手叹气:“只能七郎了。”
李卫风便被这两个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浪荡到了二十八岁,终于也要有新妇了。
翌日张拱一早进宫,原是想质问皇帝昨夜之事,不想皇帝先下手为强,道:“张相,令孙女温良恭让,朕想为她保一桩媒。”
张拱傻眼。
后位,明明已经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
然而皇帝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张拱只得强笑着问:“老臣荣幸,敢问陛下男家是谁?”
李固看了一眼杵在旁边一脸木然的李卫风,道:“便是我七哥。”
他道:“七哥与我,过命之情,如同胞兄弟。张相若愿意,令孙女便是我的嫂子。”
张拱望着李卫风,脑子转得飞快。
看皇帝这意思,虽不知道到底为何,但皇后之位肯定是拿不到了。皇帝给的补偿,是让张芬嫁给李卫风。
张拱觉得在损失已经确定的前提下,这个补偿可以接受。
李卫风昨晚嚎叫“凭什么是是我”。
凭什么呢?
河西曾有十二虎,这说法已经湮灭在河西之乱的血火中。如今,十二虎还有五虎在世。
其中十一郎李固做了皇帝,对曾经的义兄们,他唤李达为大郎,唤李茂为五郎,唤李崇明为八郎。比起旁的人唤名喊字称郡望,自然是亲密得多了。
然这其中,所有人都知道李卫风又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李固喊他,一直喊作“七哥”,从未变过。
帝心帝宠,一望即知。
皇帝还给张芬赐了丰厚的嫁妆,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全程没有当事人李卫风发表反对意见的余地。
待张拱离开,李固道:“七哥,这是我欠你的。”
李卫风木着脸念台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臣的荣幸。”
李固声音软下来,强行宽慰道:“张氏也是名门贵女,不辱没七哥。”
李卫风大怒:“屁!她是个厉害的,我早打听过了!我最讨厌这样的,我就喜欢温温柔柔,说话声音好听的!”
他气哼哼半天,又问:“老陈派给我个任务,叫我问清楚到底咋回事。你为啥突然发疯?”
那等侮辱谢玉璋的话,怎能再让别人听到。昨晚李固便觉得,张氏合该割了舌头。
他们都觉得他发疯,可他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才把事情处理成现在的样子。
李固道:“我不想说,你也别问。”
他这般说,李卫风便知道是问不出来了。
他气哼哼,又问:“真不立后?”
李固道:“以后再说。”
倒没把话说死,李卫风稍稍放心,叉腰:“张氏要是不合我的意,你得送十个美人给我!”
李固一口答应了。
李固又召了陈良志,问:“我需要多久,才可以再动刀兵?”
陈良志道:“北方疲敝,怎么也得休养三年。”
李固道:“我们有钱。”
前赵朝廷亡于地方势力的失控,但前赵朝廷并不穷,甚至非常富有。
那些财富都由李固接手了。
陈良志道:“粮食跟不上,钱再多也没用。这几年抛荒了多少地,你得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你别急,给我三年时间,我保你三年后,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地过江。”
李固道:“不过江。”
陈良志愕然。
李固道:“我要北上。”
“子鹏,江南鱼米之乡,粮食若不往北方运,单靠他们自己吞不下。”
“财帛动人心,从前河西的商人为了逐利,横穿戈壁,纵行草原。我不信江南粮商就甘心看着粮价贱去。”
“子鹏,我给你一年的时间,给我打通南边的商路,把粮给我运出来。”
第84章
漠北汗国雄踞在那里,一直都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是从前李铭有自己的立场,不肯照死里打,是为了养胡自重。
但如今李固没有再这么做的意义,北上解决这个强敌,是迟早的事。
北上,或者南下,只是个先后的问题。
于陈良志来看,先北上并不是最优的选择。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得休养一阵,先南下才是最该做的。
先拿下中原,再向外图谋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李固这么说,李卫风和陈志良都想到了昨晚之事,同时都联想到了远在漠北的赵玉璋。
两个人都抽了一口气,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李卫风张嘴想说话,陈良志踩住了他的脚。
他道:“我试试看。”
待离开紫宸殿,李卫风问:“刚才为何不让我说话?你又怎么连劝都不劝!”
陈良志道:“你是不是想到了北边的那位?”
李卫风道:“不然还能想起谁?昨天那事莫名其妙,今天又忽然说要北上,全无头绪。但若扯上那位,倒一下子都能解释了。”
陈良志道:“如果这两件事真的都是因为宝华公主,那就别劝了。”
李卫风问:“为何?”
“还看不出来吗?”陈良志叹气,“已成执念了。”
李卫风气恼:“明明都放下了,跟崔氏邓氏孩子都生了。怎地突然闹起来。是哪个傻子刺激他了?”
能猜到定是十二人之一,却不知道是哪一个。
只盼着这个傻子,不要是自己将娶的新妇。
漠北。
谢玉璋招来王忠李勇,告诉他们:“此次可汗讨伐北境的处罗可汗,我们的人不去。”
王忠、李勇没有问为什么,只应道:“是。”
谢玉璋道:“现在开始,组织所有男丁,十岁以上,农闲时皆要操练。”
二人应喏。
谢玉璋这几年一直从少年中选拔聪明强壮者训练,又购买健奴,令他们加入卫队。
少年们的学习能力比成年人强得多,而那些健奴,本身就可能是某个战败部落的战士。效果反而比当年咬牙硬将一班懈怠步卒扭转成骑兵的效果好得多。
时至今日,她的五百卫队,已经满员。
除此之外,在奴隶和子民中还有预备役。男人们在农闲时皆要参训,纵做不到如草原人那样全民皆兵,放下鞭子上马便可提刀,也不能是见到刀兵只会仓皇逃窜还腿软的任人宰割之辈。
但这些,是谢玉璋用来自保的力量。
乌维提兵六万,北伐征讨处罗可汗。谢玉璋的几百人去了,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她已经在草原生活了六年,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世的人生已经接近了一个拐点。她的每一个骑兵都是珍贵的资产,不可以浪费在注定失败的战场上。
她对袁聿说:“那些车,可以慢慢地组装起来了,让大家慢慢习惯它们的存在。”
这几年她慢慢收集木料,让木匠制车。
不是给贵人乘坐的舒适的车,而是宽大简陋但可以拉上许多人或者许多物品的车子。
自阿史那俟利弗带领部族回到祖地后,祖地这几年的温度一直都十分正常,没有必要迁移到别处。
她的人自来到草原,便只经历过那一次迁徙,而那时候,他们到草原才不过一年。现在,他们在这里生活了数年,人口增加,毡房里塞满各种生活物品,畜圈里都是牛羊。
她的人习惯了这六年的安定,他们不知道,当汗国四分五裂之后,乌维就被迫要带着大家迁徙,逃避强敌。
谢玉璋早早地在为后来准备车子。有足够多的车子,众人便可以少受很多苦。
木匠们拿着谢玉璋发给的薪酬,不需要种地也不需要放牧,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削木为轮。铁匠们亦然。他们游走在每一次的集市中,尽可能地收集铁器,铸造零件。但那些制好的部件并没有组装成完整的车辆。
它们都被安静地收藏在谢玉璋的仓库里。
现在,该开始让它们以完整的面目缓缓地、不引人注意地出现了。
谢玉璋和林斐带着账房们计算着自己的拥有的牛羊、马匹、粮食和奴隶。
在胡人的认知中,赵公主是个十分富有的女人。她有数不清的牛羊。
“数不清”倒是真的,因为胡人的数术实在太差了。集市上交换东西,常见有人掰手指头不够,当场脱了鞋子掰脚趾头的。
对大多数胡人来说,贵族老爷们的牛羊都数不清。能数得清的只有老爷们的管家。便是老爷们自己,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财产。
林斐最终估算出了一份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