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珠走出了村子,碰到了巡村的士兵,她打招呼:“赵大哥、罗大哥!”
兵丁们笑着跟她打招呼:“谢大娘。”
有人道:“谢大娘,后日驿使要来了,我想写封家信,下午去找你可中?”
谢宝珠说:“中。”
兵丁们都笑起来。因“中”是他们家乡土话,并非是云京官话,谢宝珠故意的。
待她走过去,兵丁们叽咕:“到底长什么样子啊,好看不好看?”
“咋能不好看,肯定好看的。”
“你又看过?”
“我虽没看过,也猜得出来。”
“哎,真想看看,听说以前是郡主呢。可惜老戴着面巾。”这人又道:“要不然,咱假装不小心,把她面巾扯下来看看?”
“不要吧,谢大娘身子弱,不是咱老家那些女娘,比我还厉害,吓着她怎么办?”
“滚,欺负弱女子算什么玩意,老子揍死你!”
谢宝珠走到了地头,先杵着锄头喘了一会儿。
“大娘今天比昨天强些,一口气走到这里了。”二丫喜道。
谢宝珠自己也高兴,接过二丫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汗。望着四周田垄,黄色泥土见萌出的小苗,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从前天天被按在屋里让我躺着休息,再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她感慨。
二丫吐槽:“大娘从前过的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哪有人不跑不跳的?身子不好,正合该多动。大娘要生在我们村里,早被养得活蹦乱跳了。”
谢宝珠失笑,她道:“二丫,你不知道的,从前有人给我看相,说我活不过二十五的。”
“呸呸呸!二十五这不是就快了吗?大娘别胡说!”
“是啊,快了呢。”谢宝珠问,“二丫,你觉得我能活过二十五吗?”
二丫悍然道:“你每天跟我下地,肯定能!”
春风吹拂着细麻的面巾,谢宝珠美丽的凤眼笑得弯弯。
“嗯。”她说,“我也觉得能。”
大江天堑横贯东西,将中原大地分了南北。
如今,大穆朝雄踞北方半壁江山,李固的敌人,都缩到大江以南去了。
江岸南边的几股势力,自然禁绝粮食北运。但亡命的走私商人,什么时候都不缺。
谢玉璋分裂汗国的时候,陈良志打通了江南岸的秘密商路。
那些粮食秘密地运到了江北岸,极大地缓解了北方的粮食危机。
当然有人因此掉了脑袋,但也有人因此牟取了暴利。只要有暴利在,江南岸粮仓无数的豪族,便敢于铤而走险。
汗国分裂的消息送到了云京,和这消息一道来的,是来自草原的秘密信使。
“秘使?” 李固批着奏折,眼睛也不抬,问,“谁派来的?”
职方司官员答道:“来人不肯说,非要面见陛下,但他带着信物。”
李固“哦”了一声,蘸了蘸墨:“是什么?”
职方司官员道:“是一柄匕首,说是陛下昔年所赠。”
吧嗒一声,一大滴墨滴到了奏章上,污了一片。
李固终于抬眼。
职方司官员道:“驻守北境的何将军是您身边出来的人,识得那匕首,说的确是陛下从前身边之物,故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将人押来了云京。”
李固问:“匕首呢?”
职方司官员双手呈上一只匣子。
胡进已经快步走过去,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了那柄匕首。
看到那柄昔年十分熟悉的匕首,胡进的感受真是复杂。昔年,那匕首送出去,装匕首的匣子还是他跑了一整条街挑出来的呢。
胡进转身将匕首呈上,放在了御案之上。
李固盯着那柄乌黑的匕首。
那鱼皮鞘已经有些破旧了,显是常常戴在身边,才会这样。该换个新鞘了。
李固伸手拿起那柄匕首,“唰”地抽出,一片寒意便扑面而来。刀锋未钝,打磨得很好,边沿像两条雪线锃亮。
李固把匕首还鞘,站起来:“人在哪里?”
李固亲至职方司衙门见了那信使。
那个男人见到李固,惊喜交加,给他行了大礼:“将军!”
又改口:“陛下!”
李固仔细看了他的脸,准确地唤出了他的名字:“李阿大。”
要是福春在此,李勇和他一定很有共同语言——皇帝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当口,李勇可决不敢说什么“咱叫李勇”,他立刻点头如捣蒜地认下了“李阿大”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名字:“是,是,陛下还记得俺!”
“李阿大”这名字一唤,连“俺”都带出来了。
李固盯着他问:“她可有书信?”
“有!”李勇道,“在小人的衣领里!”
李勇当场脱成个光膀子,胡进拿了他的中衣,割开衣领,取出了谢玉璋的信。
李固捏着那纸,没打开,先问:“她好吗?”
来了。
李勇抬起眼。
“殿下很好,她说,如果陛下问起,便让小人告诉陛下,她现在有钱,有人,有刀,可自保。”李勇道。
李固道:“如果?”
“嗯嗯!”李勇点头搓手,“殿下说,经年不见,物是人非,如果陛下不问,叫我也不必再提。”
他的表情又憨又局促,把一个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么大人物的土包子诠释得淋漓尽致,并凭着天生的细致观察力,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飞快闪过的情绪波动。
许多年后李勇回想起来,他这辈子飙演技的顶峰,大概就是这一天,在皇帝面前。
【李勇,他必会问我。】
【你这般告诉他,说是我说……】
【说完这个,再告诉他,我说如果他不问……】
【李勇,这个事,咱们的人里面,只有你能办得了。】
【用什么语气,摆什么表情,你自己斟酌。】
第86章
谢玉璋的信里没有提自己,她提的都是重要的事。
“闻君登大位,知乱世将终,妾不胜欣喜。”
“妾在漠北,虽嗯嗯,”胡进用两个鼻音把虽字后面的半句含糊过去,接着念,“亦日夜忧心故土。闻战起,恐漠北兵锋南指,遂行间阿史那氏兄弟,终使汗国四裂……”
“然北有处罗可汗,正当壮年,阿史那俟利弗所认之劲敌。蛰伏多年,睡狮雄起,汗国六万雄兵亦不敌。”
“若置之不理,来日必为北境大患。”
“妾思前想后,此汗国四裂、兄弟阋墙之良机,君亦身登大宝,手握重兵,正该荡平漠北。”
“妾虽为前赵公主,然和亲所为者,乃中原之安宁,非为谢氏一家之私利。”
“王师若北上,妾愿为马前卒。”
“此身,不悔。”
紫宸殿前殿,胡进念完,小心翼翼地把那信纸重又折好,呈回御案之上。
而殿中十分安静。
胡进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睛扫了一圈。
此时在这殿中的都是重要人物。政事堂诸位相公和开国五侯皆在,此外还有陈良志和职方司等诸官员。
陈良志是户部侍郎,新朝初立,六部尚书多有空缺,侍郎便是一部最高长官。
众人低声议论。
李固抬眼:“职方司。”
职方司郎中出列,行礼道:“公主信中所陈述各部之方位、兵马数,与我们自己拿到的消息没有出入,但要详细得多。各部之间的亲疏关系,哪部与哪部有仇,哪部与哪部互为奥援,梳理得也比咱们清楚。”
肯定了谢玉璋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
李固颔首,道:“有什么看法,都说说。”
陈良志哪能不知他心意,垂首微微一笑,随即抬头肃然,道:“臣以为,如公主所说,此正是荡平漠北的最佳时机。”
北上原本并不是最优选择,然而当漠北汗国忽然四分五裂之后,它就变成了最优的选择。
此时北上,的确是好时机,也的确胜过南下。
张拱道:“然现在民生凋敝,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正所谓兵马未到,粮草先行,这粮草……”
李固道:“不必担忧,朕已有准备。”说完,看向陈良志。
要论制定国策,陈良志还年轻,资历和经验都还远不如张拱。但若论起商贾往来,物资调动,满殿没有一个人比得了陈良志。
陈良志报出了一串清晰明确的数字。
河西五侯皆面露喜色。他们当兵打仗的,最怕的便是人在前方冲杀,后方粮草不足。有陈良志在,实是叫人放心。
云京旧党暗暗心惊。
虽然立了新朝,心里知道很多事会有不同。然在这位子上做惯了的,多少还是把前朝遗风带来了新朝。
奢靡现在是不好太奢靡的,但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
谁知道新帝竟然这般雷厉风行,他入主云京才一年,竟然悄无声息地把粮草都置好了。
旧党再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北上之事,终于如李固所愿定下来了。
只是李固想亲征,却被全员一起拦下,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
“如今北轻南重,陛下当坐镇京城,以防江南异动,趁虚而入。”杨长源道。
一群人附议。
河西五侯都道:“倘我们是南边人,听闻陛下离京北伐,那是肯定也要北伐的。”
陈良志道:“虽然云京有诸位相公,然将领多由北地追随陛下而来,对南地尚未熟悉。眼下,江南虎视眈眈,还请陛下安坐云京。我大穆将领良才荟聚,何愁没有可战之人?”
他所说北地指河西,南地指江岸以北,云京以南。
但他话里真正的意思谁都懂——新朝初立,河西党、云京旧党和其他几路势力才刚刚捏合,还尚未达到完全信任、能在战时不拖后腿的程度。
这会儿李固若是亲征离开了云京,江南的人若是打过来,没人能同时压住云京多股势力。
时机未到,李固必须留在云京。
李固的手握紧了紫檀木椅的扶手。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每遇谢玉璋之事,便叫他无力。
从他与她相遇,她便高在云端,够不着。她去和亲,拦不住。好容易那样一次可以将她接回来的机遇,河西内乱。
每一次,都有他不能抗拒的原因、事件、力量或者选择,便只能放弃。
即便做了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
说到底,还是不够强。
但这一次次的错过,一回回的忍耐和放弃,也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了李固心中誓要荡平漠北的心愿。
他不知道陈良志早已看破,且对李卫风早就感慨过——
已成了了执念啊。
“陛下。”河西五侯纷纷出列,“臣请战。”
所谓五侯,便是李大郎、李五郎、李七郎、李八郎和蒋敬业。
李固的目光在五人脸上扫过,巡回。最终,他开口道:“蒋敬业。”
蒋敬业出列上前:“臣在。”
李固站了起来:“宣威大将军蒋敬业,代朕北伐。此去,荡平漠北。”
蒋敬业手都举起来了,准备行礼大声应喏,却听李固继续道:“迎前赵宝华公主——还朝。”
蒋敬业一呆。
众人俱是怔住。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注】朕近来读书,读到此句,颇有所感。”李固负手而立,道,“前赵无能,一国之安定不托于将军,托于弱女。我大穆,再不能这样。”
“蒋敬业,给我狠狠地打阿史那乌维、各部贤王、天山处罗,迎宝华公主还朝。”
“史官何在?给朕记下来:本朝,自朕起,不得再有公主、宗女和亲外邦!”
“但有边事,兵戎相见!”
……
……
李卫风总觉得这个事哪不对。他直到离开了紫宸殿才想明白。
“老陈,老陈,这不对啊!”他扯住了陈良志到一边,避开了旁的人,压低声音说,“乌维是人家丈夫啊。”
陈良志揣手,问:“是啊,那又怎么样?”
李卫风一噎,也揣手,道:“你就不觉得怪别扭的?”
陈良志一笑,道:“都用了‘还朝’了,还用‘迎’,你自己品品。”
陈良志边走边感慨道:“都当皇帝了,想要个女人怎么了。好歹让他遂一次心吧。”
李卫风砸吧了一下嘴,道:“也是,十一这人,惯忍着。也不说。”
“也不妨碍大事。”陈良志说,“他心里拎得清的。”
若真妨碍了大事,陈良志第一个得先跳出来劝谏。
“想想也觉得有趣,这位公主殿下,与陛下仿佛心有灵犀?”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简直是才瞌睡她就递枕头啊。”
“是啊,我也意外啊。”李卫风道,“那么娇娇的一个人,你不知道……哦,你知道,对了,你见过她的。你说,那么娇娇软软的一个女郎,居然搞出这么多事?也稀奇了。”
娇?
陈良志回想起当日在王帐所见的那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