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点头道:“他不错。”
福春还有些话没说。
林氏一门与丞相张拱血仇滔天,可如今张拱是中书令,林谘却是中书舍人。政事堂有一道门,穿过去便可通往舍人们的公房。丞相们常穿过这道们去直接跟舍人们问询政事。
那林谘还算年轻,每日与仇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竟毫不动容,可知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些从前赵承继而来的恩怨,显然新帝是不清楚的。
但事涉前朝臣子,福春隶属于内廷,不敢轻易开口。
听到李固的点评,福春知道,这位新帝说话堪称惜字如金,能当他一句“不错”便说明这林三郎已经简在帝心。福春当即便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来了。
“然后呢?”李固问,“她还说什么了?”
李固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波动,然而福春依然听出了其中隐藏的不快之意。
福春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从他今天听到监听人汇报之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情绪。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有了泪痕,悲伤道:“奴婢……不想说。”
第82章
张氏能做皇后,自然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背后的张家和云京旧党。只要张家和云京旧党支持她,她便能做皇后。
比起未来的皇后,仁谈4,只是个小人物。
虽然现在内廷里都觉得福春已经是新帝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了,但福春内心里却非常清醒。
铁血出身的新帝从未将他看作过自己人。
他虽喜欢听他时不时提起一两句“宝华公主从前如何如何”,但对他也没有更深的眷宠了。
真正能叱咤内廷的大太监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权宦应该是深得帝王信任,知道帝王的所有秘密,参与和执行帝王的一切阴私之事,在帝王心中,把他当作自己的左手或者右手,或者一把刀。
福春渴望成为这样的宦官。
今天,他看到机会。他知道这是弄险,弄不好翻了船,就粉身碎骨也说不定。
但富贵,不从来都是险中求吗?
“奴婢……不想说。”福春流泪,“宝华殿下虽然是前赵的公主,可殿下以前那么喜欢奴婢,本要将奴婢调到朝霞宫去,却听说自己要和亲,又不许奴婢去。”
“这样心善的人,却被说成那样。奴婢,奴婢……”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福春。”李固的声音阴沉似水,“她说了什么?”
福春抽噎着说:“她说,她说……”
张芬的一生,都是活在权势中的。她比别人更清楚为何自己是皇后。
于她,这事已成定局,再无变化。又是在自己房中,只有自己带进宫的婢女,她不免有些有恃无恐、得意忘形。
嘲完林斐,她继续道:还有我们的宝华殿下啊,中宫嫡出,以前说她是什么,云京明珠。啧啧,结果呢,嫁到那种鬼地方,让老头子糟蹋,还二嫁父子。哎,漠北汗妃呢,这命格,真是好贵重啊。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
“让老头子糟蹋,还二嫁父子”这两句,福春学得语气格外的刻薄。说完,掐着嗓子模仿女子咯咯娇笑,配着一脸泪水,十分诡异。
他话音落下,殿中再无声音。
福春弓着腰,面孔朝着地板,也不抬头去窥天颜,只心跳得极快。
心想,成败在此一举了。
许久,李固沉沉的声音响起:“出去。”
福春瞬间如同被浇了凉水一般,心都凉透了。
船翻了!
李固再道:“出去!”
福春弄险前的满腔勇气化为乌有,内心中全是恐惧。恐惧天子之怒,恐惧今日之事泄露日后遭到皇后的报复。他仓惶退下。
李固盯着御案,觉得心里有些东西要翻涌喷发。
世事无常,她嫁了,他娶了。她远在漠北,他一路南征。
虽然他心中也想过以后,但眼前这些年,他也得好好过。他努力做他该做的正确的事――合格的主公,温厚的丈夫,慈爱的父亲。
偏有人要将他压在心底深处的那把火点着。
李固不知道,在谢玉璋活过的另一世,另一个他也曾偶然听见张芬说过这话。
皇帝李固在回廊下握住了亡国公主的手腕,表露了自己的心意。
那公主只垂着头,沉默抗拒。
他便明白了她不愿,他叹了一声“太瘦了”,后半句却说不出来,只放开了她。
他去了皇后中宫,摆摆手没叫宫人通禀,安静走进去,却意外听到他的皇后咯咯娇笑,笑那亡国公主三嫁父子,叫老头子糟蹋。
那件事是皇帝心中一根刺,耿耿许多年。
他当时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当场呵斥了她,叫她慎言谨行,罚她抄三遍女则。然后,没了。
便是心中生气,又能如何呢?
一个是他的妻子,皇后,国母。一个,是这一辈子都没同他说过几句话的亡国女。
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丈夫、英明不昏聩的君主,也都只能这样了。
甚至也不能像对待旁的宫妃那样罚她禁足,还要维护她作为中宫的脸面。
但这,都是谢玉璋的前世。
今生,张芬还不是皇后。
而谢玉璋却在李固的心中,成为了不能碰触的禁忌。
今生,正如她所说,她都这样发力了,终归……该有些不同。
福春凄惶退下,脚还没迈出殿门,身后发出了轰然巨响!他骇然转身!
门外蛮头听到异动,瞬息间已经带着侍卫冲了进来!
殿中却并没有刺客,只有被掀翻的紫檀御案,和站在那里的皇帝。
皇帝的神情比冰还冷。
皇帝说:“叫她滚。”
她他同音,蛮头不知道李固说的是谁,拿眼睛去看福春,心道难道是让福春滚?看着又不像。
福春的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立即道:“是!”
李固又道:“叫她们都滚!朕的后宫,人够了!”
福春心底更加兴奋,大声道:“遵旨!”
李固道:“蛮头,你跟他去!”
蛮头还想问清楚去干什么,福春已经扯着他的手臂往外拽他。
李固那脸色看着真难看,蛮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地也不想留下来。当即便跟着福春出去了。
到了外面,扯住了福春,问他:“怎么回事,我们干嘛去?”
福春两眼放光,拽住他:“办大事去!”
他的船,没翻。不仅没翻,还迎风破浪,即将载着他做一名弄潮儿!
今天把这事给皇帝办实了,从此以后在皇帝心中,就能一步跨到他“自己人”的那一堆儿里去了!
这个晚上云京注定了不得安宁。
宫城在落锁之后又打开,十二辆车载着十二个女郎,由内卫押解或者说护送着,送还本家。
有十二户人家又亮起了灯火,开始了喧嚣。很快这些人家里又有车马驶往旁的人家,有的甚至是好几家。惊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禁中,李珍珍被吵醒,问:“何事?”
宫人禀告:“陛下使人将秀女们都送出宫了。”
李珍珍一下子精神了,问:“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被连夜送回家的秀女们比别人都更懵。
她们都歇下了,陛下身边的福春带着仁獭㈡宙掷唇她们喊起来便送上了车。也有问的,只说“奉命行事”。
那个被内定为皇后的张芬最大声,问奉谁的命,是李大娘还是崔十七?
仁趟担奉陛下之命。
张芬不信,还欲吵闹。
禁中侍卫统领拔刀,砍断了庭院里一棵树,凶巴巴地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大家都吓住了。
这些天住在禁中里,也听到了一些故事。
河西的王、霍两著姓,就是这个内卫统领屠的门。连只老鼠都没活下来。老、少、妇、幼皆亡。
那命令,也是这位陛下给下的。
女郎们便噤声,不敢再争。反正被送出来的又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一起呢,这就不是哪个女郎自己的问题了,有问题也都得交给家里。
待回到家中,父母族长惊骇问起,便一五一十地都道来了。
“儿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全都被送出来了,十二个人是一起的!”张芬再次强调。
身旁是她的母亲,面对的是她的父亲和祖父。
张芬比谁都委屈:“那个姓胡的内卫统领,对儿十分无礼,全不当儿是皇后尊重……”
张拱脸色阴沉道:“闭嘴!”
人都给送回来了,还说什么皇后不皇后。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现在张拱也不敢确定了。
且内卫统领胡进,诨号蛮头,是新帝的贴身人,深受信任。张芬想给他小鞋穿,实是不自量力。
张拱暗恨,道:“备车,我要进宫。”
在御街就碰到了数辆车,都是匆忙想进宫的。
然宫城已经落锁,墙头内卫喊道:“陛下已经就寝,若无紧急军情,各位大人请明日。”
皇帝突然干出这么一档子事,张拱就不信皇帝现在能睡得着。但皇帝显然是不想见他们,他们也没有办法。
宫门前的人稍稍碰了头,终还是决定第二日再与皇帝分说。
除了这些人,这一晚还惊起了很多人。
杨长源和几个兄弟、两个儿子、几个侄子都在书房等消息。
“陛下谁也没见?”他问。
从人答道:“张相等人都被拦在了宫门外,说陛下已经就寝。”
杨长源和诸人面面相觑。
杨怀深的二叔问:“二郎,你与陛下熟悉,可有什么想法?”
杨怀深无奈道:“我哪能知道宫里的事,不过……”
大家都盯着他。杨怀深道:“十一郎……陛下向来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次有点奇怪。”
深夜遣回十二名女郎,毫无疑问是动了大怒。
众人与新帝也接触了一阵子了,知道杨怀深对他的评价是很中肯的,因此更是奇怪。
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让这位杀伐果决的陛下作出如此冲动的事情呢?
杨怀深的大哥杨大郎道:“不管怎么样,张氏为后的事,恐有变。”
杨长源揣手:“变就变,与我们影响不大。且看明日吧。”
蛮头知道是要把秀女们都遣送回去的时候有点懵。这些,是未来皇后和娘娘们啊。
福春道:“陛下的命令,你亲耳听到了。”
蛮头的确是亲耳听到了,李固说的是“让她们都滚”、“朕的后宫人够了”。
一确定的确是李固的命令,胡进的心就定了。
他跟了李固有些年了,很早前就立下了一个原则――不质疑李固的命令,执行便是。
几个弱女子而已,有些吵闹。原本该做皇后的那个,气势十分嚣张。
然而胡进是血水里趟过的人,除了李固,这世上他还真没有什么怕的。当下抽刀镇住了她们。
只是胡进也不是全然不用脑子,李固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连桌子都掀了――那张紫檀木的御案,得几个人合力才搬得动。
这么大的怒火,胡进记得上一次见到,大概是四郎一个房中人的兄弟,延误了军机,被李固狠狠抽鞭子的那一次了。
李固发起火来,连四郎李启都讪讪噤声,不敢求情。
胡进长了个心眼子,他把十二名女郎都安全护送回各家,转身他就去了邶荣侯府,把睡得正香的李卫风给提溜起来了。
“啥?”李卫风眼睛瞪得溜圆,“他把女郎们都赶跑了?”
“是是是,你赶紧去看看,发了好大脾气呢,桌子都掀了,就紫檀木那张!”胡进推他起床。
李卫风想了想,往床上一倒,被子一扯蒙住头:“我不去!干我屁事!”
胡进道:“怎么不干你事?他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你不去谁去!”
“就不去!”李卫风倔强道,“我就管打仗!别的不管!你找别人去!”
第83章
一个想掀被子,一个死抱着被子不放手。
胡统领大声道:“再不放手下官就要对侯爷不客气了!”
邶荣侯嗤道:“你又打不过我!”
胡大统领的确打不过邶荣侯,但这不妨碍他使阴招。
你李七不是不放开被子吗?我不跟你抢被子就是了。
胡进麻利地一卷,把李卫风和被子卷成了一个筒,直接扛在了肩上。
李卫风破口大骂:“胡蛮头我草你奶奶!把老子放下来!”
胡进喊:“吴三,把七爷的衣服给我拿上!”
吴三面上一道刀疤,半张脸都毁容了,很是狰狞。他还少了一条胳膊,这夜里看着,很有几分吓人。
吴三一只手麻利地把李卫风的衣服卷吧卷吧和鞋子一起塞给了胡进带来的内卫,打着哈欠说:“快走,吵得人头痛。”
胡进说:“你给我备车啊!”
车到底是没用上,李卫风让胡进给扛到了门房里,在门房解开了被子卷,骂骂咧咧地穿戴好衣裳鞋袜,骑着马跟胡进走了。
吴三打着哈欠,指挥着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家丁关大门。
邶荣侯府新招进来的二管家是个颌下有须的中年人,长相气质看着像个贵人老爷似的,比一些地方小官都大气,担忧地问:“这不会有事吧?”
吴三哈欠连天,摆手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