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商铺鳞次栉比,宽阔街道人流如织。
马大娘的肉饼,张家铺子的冷淘,夏日里怎么都得去喝一杯冰饮子,再在云京仿佛要开到天亮的夜市里游逛到半夜。
那夜市的灯火都还在记忆中,却模糊成一片。
很多人眼睛都湿润了。
谢玉璋看过每一个人的眼睛,便懂了。她点点头:“大家都想回去。”
怎么可能不想回去呢!
可是,公主才刚刚在外面讲了那样激昂提气的话,谁能在这个时候说“我想回云京”给公主泄气呢。众人都微微垂下头,躲避开谢玉璋的目光。
连袁聿见此,都微叹。
大家的耳边却忽地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谢玉璋说:“我想回云京去。”
众人愕然抬头。
谢玉璋却面色肃然,道:“不,我说错了。不是想回,是,我要回云京去。”
“这些话,不好同太多人讲。人多口杂,难免传到可汗那里去。”谢玉璋说,“所以我只同你们讲。现在在这里的,都是这四年多来已经彼此知道值得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就跟你们交待清楚。”
“我和亲来此,是为了赵国与漠北边境安宁,不生战火。如今,大赵已经亡了,这和亲已经没有意义了。”
“赵虽亡,我们却始终是中原人,自当回中原去。做什么在这里过这种生活。”
“可是,可是……”有人忍不住道。
谢玉璋看过去,是赵盛。赵盛鼓起勇气说:“以殿下的身份,如何能回去?”
听说京城的皇族都被圈禁了。
谢玉璋微怔,忽地醒悟,问:“你们不知道是谁攻下了云京吗?”
袁聿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先听到消息的人就已经闹起来了,匆匆地去请了殿下。只仿佛听说,是河西军?”
“原来如此。”谢玉璋道,“那我告诉你们确切的消息吧,没错,是河西军。”
从来都笨嘴拙舌不善说话的王忠这时候突然开口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问:“河西,现在是将军在说话了吧!”
将军?
但不提姓氏,只称呼将军的,在谢玉璋最心腹的几个人心中只有一个人。
河西十一郎,李固!
众人静了一瞬,忽地懂了作为赵公主的谢玉璋怎敢在亡国后平静地说“要回去”了。
虽然是四年多前的事了,但提起李将军,众人都想起了那个不疾不徐,一直控着马速行在公主的翠盖宝车旁的青年。
每当公主露脸,青年将军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为了公主,在众人都畏缩之时,他挺身而出,挡在了老可汗的面前。
为了公主,他在雪夜里痛揍了那时候还叫王石头的王忠。
送亲人回去的时候,他走在最后面,他最后看的那一眼,看的不是别人,是公主。
其实就在刚才,在属民的聚居地时,他们这些人的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悲壮情绪。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是赵人,赵亡了,云京便回不去了。
此时,这自然而然生出的认知突然被谢玉璋全盘掀翻了!
众人经历了短暂的情绪混乱后,彼此互看,都看到对方眼睛里又热又亮的光。
李勇激动,问:“殿下,咱真能回云京去?”
谢玉璋说:“你若这样去跟可汗说,那就肯定是回不去的。”
李勇一呆。
谢玉璋说:“所以,今天跟你们透底,便是想你们心中有数。以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以‘回云京’为最终目的。这就需要你们和我,必须步调一致。懂吗?”
“懂!”王忠大声道,“末将懂!”
众人齐声道:“懂!”
这一天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
一时是亡国之悲,一时是意外之喜。
王忠晚上便睡不着觉,当然晚秀也睡不着。两口子齐刷刷睁着眼望着帐顶,谁也不说话。
许久,晚秀问:“真的是将军啊?”
王忠说:“还能是假的?殿下亲口说的。”
继续睁着眼睛盯着帐子。
“所以,将军要当皇帝了?”晚秀又问。
王忠沉默了许久才说:“……做梦似的。”
另一处毡房里,李勇和月香也睡不着,一样睁着眼盯着帐顶。
“我是做梦也想不到,将军居然要当皇帝了。”月香喃喃道。
李勇道:“哎,当时的事,你再给我讲一遍。”
“当时就是,那一巴掌过去,晚秀就给抡倒地上去了。我整个人吓傻了。”月香回忆,“眼睁睁看着老可汗就往内帐去找公主,突然一晃眼,帐子里就多了一个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就看见那个人从后面抓住老可汗的肩往后一扯,妈呀,老可汗多大的个子啊,直接扯摔到地上去了。然后那个人一转身,扶着刀挡在了内帐门口……”
月香道:“所以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想好了,将来定要嫁个会使刀的男人。”
李勇忽然吃醋,酸道:“心里边其实想嫁的是人家将军吧!”
“哎?不是!”月香先懵,后恼,被窝里踢他,“胡说什么呢!”
踢了几下没反应,眯眼去看,却见李勇眼睛发直。
月香吓坏了,推他:“当家的,你怎么了?当家的?”
李勇像是叫她推醒了似的,忽然掀开被窝找衣服穿。
“干嘛呀?”月香不安。
“想起点事!”李勇匆匆套上衣衫,“我找石头去!”
王忠好不容易情绪平静下来,本来已经闭上眼睛要入睡了,毡房的门却咚咚咚被敲响。
晚秀吓了一跳:“谁呀?”
王忠把她摁回去:“你别动。”
他套上裤子,披上衣服,摸上刀去开门:“谁?”
外面熟悉的声音道:“我。”
王忠放心了,开开门,果然外面是李勇。
月光下,李勇目光幽幽,有点瘆人。
“咋了?”王忠问。
李勇说:“我有些话,不说出来不痛快。”
王忠有些懵:“啥话大夜里非要说?你说。”
李勇说:“你从小就长了个榆木脑袋,傻憨傻憨的,俺叔俺婶子给你起名叫石头,真是一点头没错!你就是个二傻子!蠢驴!倔货!”
王忠沉默许久,不敢置信:“你大半夜就是为了来骂我?”扔了刀撸袖子准备揍人。
李勇道:“说你傻你就是傻!你现在都还没想到呢吧!”
王忠袖子撸到一半,莫名:“想到啥?”
李勇盯了他很久,确定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终于告诉他:“傻子,将军要是做了皇帝,你的名儿就是皇帝御赐的啦!操咧!”
最后骂了一句,发泄完了他的嫉妒,李勇一扭身,回家睡觉去了。
王忠卷着袖子,张着嘴,眼睛发直……
乌维也听到了消息,当晚就来到谢玉璋的大帐安慰她。
谢玉璋先垂泪,而后却又道:“我不怕的,我是漠北可汗的妻子,我怕什么。”
乌维就跟他的父亲一样喜欢听这样的话。事实上,谢玉璋觉得,大约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听这种话。这样的话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没老,或者很强大。
男人这种生物,一旦摸到了他的脉门,就会发现其实也很简单。
汗国的新年过去,谢玉璋十九岁生辰的时候,乌维打了场还算漂亮的胜仗,消灭了一个中等的部落。
他带回许多战利品和奴隶,恰逢谢玉璋的生辰,豪气干云地说这场胜仗便是送给谢玉璋的贺礼。
当然,真金白银珠玉宝石也往谢玉璋的帐子里抬进去不少。
那些宝石谢玉璋扔在床上当弹珠玩。
乌维吻着她雪白的颈子,笑叹:“整个草原上只有你这么奢侈。”
“不可以吗?”谢玉璋问,“从前我在皇宫里就是这么玩的。”
“当然可以。”漠北的可汗说,“你喜欢就拿去玩,明天我给你送来更多!”
谢玉璋咯咯笑着,和乌维滚作一团,享受男人强壮的身体。
情酣时,乌维咬着着她的耳垂喊她:“宝华!宝华!”
他说:“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草原男人直白热情。诸如“爱”、“不爱”这种中原男人绝不会说出口的字眼,他们就能不眨眼地大声说出来。
谢玉璋的手插进他的发间,对他微笑。
这是她前世爱过的男人。今生,他比前世还更迷恋她,更宠爱她。
夫妻两世,纵然最后还是分离,但……再不要,再不要那样收场了吧。
命运,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呢?
谢玉璋快要二十岁的这一年,乌维信心膨胀,终于有一日告诉她:“宝华,我要去打败处罗可汗。”
“他曾是父汗的手下败将,现在却在北境蠢蠢欲动。”
“我要将他变成我的手下败将,终有一日,我要像父汗那样,被所有人尊为天可汗。”
谢玉璋瞳孔微缩。
这一天来得,比预料得还早。
第78章
李固过云京而不入,直接挥兵南下。
他的铁骑一直打到了大江的北岸,将许多敌人的尸骨,都留在江水的这一边。他的敌人们,都退到了江的南岸。
以大江天堑为屏障,此时,他握住了前赵版图的半壁江山。
李固终于班师回……云京。
这是李固人生第二次踏入云京,与第一次时心情截然不同。
再没有从前为繁华所惊艳的感觉,这座城市处处都留下了血与火的痕迹。街上偶见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凄惶,没有了从前富足、骄傲的神情。
但这座城属于他了。
迎接他的除了李五郎等河西将领,还有云京城的许多文臣勋贵。这些人如今也是他的臣子了。
其中颇有一些人都是熟悉的面孔,便不熟稔,也是当年曾经见过的。李固记性极好,对人的面孔也记得极其清楚。
去年,李固已经称王。故而这些人见到他,都口称“河西王”向他行礼。
“免礼。”李固道,“诸位辛苦了。”
众人忙道不敢。
李固凝目看去,在打头的人中便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道:“勋国公。”
勋国公杨长源忙道:“前赵封号,王上请勿再唤。”
李固点点头,改口道:“杨大人。”
他说:“景山在扫尾,还要晚些日子才回来,他平安。”
杨长源受宠若惊:“犬子纨绔无能,劳王上费心了。”
李固却道:“他很好。”
河西王一如传说中的年轻,他杀名在外,说话态度却十分平和。
虽则勋国公府次子不知怎么地就成了河西军的一员,但众人都觉得河西王对勋国公也未免太客气了。这种客气不是体现在字眼上,而是体现在他的神态和语气上。
张拱笑着插进来说:“王上,时候不早了,请王上入宫吧。”
张拱是前赵丞相,李固还记得他。
那年太极殿上,这位张丞相满面红光地盛赞:有公主如宝华殿下深明大义,是我大赵之福。
那些记忆原本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再次踏入云京,忽地便都翻涌了起来。
河西王李固淡淡地点了点头。
马蹄直接踏入了皇城。
皇城中再不见美丽宫娥穿梭,机灵內侍急走的景象。许多地方都有火的痕迹,那些碎去的东西已经打扫干净,但是并未修缮或者补齐,于是原地便只见一个长久以来形成的印子,用形状悄悄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什么。
黄允恭兵乱禁中,宫娥后妃惨遭奸淫,內侍十不存一。如今的禁中,连打扫的人手都不足。
为了迎河西王入主,这些天內侍们都累得直不起腰来。
宫城太大人太少,李固要不是自己带了很多人进来,简直觉得这里静悄悄不像有人的样子。
与他记忆中的那座宫城差得太远。
待入了正殿,众人请河西王于龙座之上坐下,这才正式拜见。
这算是云京旧臣对年轻的河西王的正式投靠。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有眼光、有远见,早早结成派系,在黄允恭还主持云京时便已经与河西取得了联系、并在后来出了大力的人。
按照张拱的计划,他应该是这一群人唯一的领头人才是。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勋国公府不知道什么时候悄不出溜地把嫡出的次子送到了河西,那纨绔小子一个华丽转身,竟变成了河西党的一员。
这两年勋国公府与河西联系甚密,更有其子杨怀深居中协调,竟打破了张拱早就计划好的局面,隐隐露出想要跟他争锋的势头。
令张拱颇为警惕。
“诸位的功劳,皆在李某心中,待大事定,某必不负各位。”河西王声音铿锵,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又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杨长源悄悄看了李固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年不过为分散风险,将二小子送过去。谁知道成为一招妙棋,盘活了整个勋国公府。
比起如李五郎、李八郎等真正出身河西的嫡系,杨怀深的确没法跟他们比,但比之云京旧臣,杨怀深却已经是杠杠的河西嫡系、未来新贵了。
这是天欲兴勋国公府啊。
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排场走过,场面话也说完,这一日并没有做更多的实质性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