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雅?”苏晋元意外。
宝澶颔首。
苏晋元忽得想到前两日在翩城,白苏墨便同他说起过,听见旁人的心声又未必是好事,譬如,过往待你好的不一定真心,待你不友善的其实反倒是热心肠
他当时还诧异。
白苏墨那时就提了一句许雅,而后便什么都没说了。
今日说这番的人是许雅?
苏晋元心中叹气,那便说得通了。
若是旁人,以白苏墨的性子还真的未必在意,能让她在意的话,也必定是在意的人说的。许雅自幼同她亲厚,她同许雅,顾淼儿三人是一处长大的闺中密友。旁人说这些不打紧,若是许雅说了这番话便是诛心了。
苏晋元看向宝澶:“樱桃那只猫,可是许雅送给表姐的?”
宝澶不知何事,愣愣点头。
苏晋元心底微滞。
也未多言语,只嘱咐了宝澶一声好好照顾白苏墨。
……
一宿无梦。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脑子里还有昏昏沉沉,白苏墨扶额唤了声“宝澶”。
宝澶闻声而入。
“小姐醒了?”语气里都是担心。
“什么时候了?”白苏墨只觉睡了许久。
宝澶道:“都快晌午了。”
白苏墨这才撑手起身,只见窗帘的一角已有阳光洒进来。
白苏墨捏了捏眉心,觉得脑中似是还有一团浆糊。
宝澶叹道:“昨日本是备了解酒汤,可小姐说什么都不喝,倒头便睡了,这一宿也没动过,连一口水都没起来喝。”
言及此处,白苏墨倒真觉得有些口渴了,便唤宝澶拿些水来。
宝澶倒了水给她,她一饮而尽。
宝澶又倒了一杯。
白苏墨一连饮了三杯才觉口渴缓了些。
宝澶扶了她起身,“耳房里的水是备好的了,小姐先沐浴更衣,稍后还得去趟万卷斋……”
白苏墨转眸看她。
宝澶道:“先前齐润哥哥来了,说国公爷请小姐去一趟……”见房中没有旁人,宝澶又悄声道:“国公爷听说小姐昨夜宿醉的事了,应当是叫小姐去问话的。齐润哥哥是说,国公爷让小姐醒了便去万卷斋见他。”
白苏墨平淡应了句,“知晓了。”
沐浴更衣,而后往万卷斋去。
白苏墨仍是一言未发。
宝澶又不敢随意问起,昨夜同表公子饮了一场酒后,小姐今日神色不似昨日那般死灰,只是稍后要见国公爷,国公爷怕是要问起的。
平日里觉得从清然苑到月华苑的路有些远,眼下,又觉得似是变短了。心中方才七七八八想了一些事情,便觉忽然到月华苑了。
白苏墨敲门,待得国公爷在里面唤了声“进来”,才入了万卷斋中。
齐润和宝澶都在楼外候着。
“昨夜同晋元喝酒了?”国公爷开门见山。
白苏墨颔首,应了声:“是。”
国公爷便没有吱声,只是看她。
她心中无事便不会寻苏晋元一道饮酒。
国公爷心知肚明,却未多问,只手中拿着书卷指了指一侧的位置,道了声:“坐。”
白苏墨上前,却未在他一侧坐下,而是在他身前。
国公爷抬眸。
却听她问起:“爷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国公爷看她。
白苏墨垂眸,片刻,才道:“三年前,为什么要把沐家逼得离京?”
国公爷眸间微滞,脸色忽得有些不好看。
手中端起的茶盏还未饮一口,便沉闷放下:“忽然提这件事做什么?你昨日同晋元一道饮酒,便是为了此事?”
白苏墨眼底碎莹:“爷爷,敬亭哥哥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啊,他那个时候摔断了腿,安平郡王又上门退了亲,他什么都没有了,爷爷,你为什么还要逼他离京?”
国公爷掩了眼中的怒意:“他同你说的?”
白苏墨鼻尖微红:“爷爷,当初你是同我说敬亭哥哥离开京城,是因为安平郡王上门退亲,而我忽然同敬亭哥哥说我要同他定亲,他才想离京避开我的。我也答应爷爷,不去寻敬亭哥哥,不去见敬亭哥哥,还他一个清清静静,我也信守承诺,便是知晓敬亭哥哥回京,心中有多想,也没去见过他。可是爷爷,当初怎么会是你借朝中给沐家施压,逼得沐家离京,逼得敬亭哥哥离京的?”
国公爷闭目。
白苏墨眼中泪珠滑落,口中哽咽道:“爷爷你可忘了,你早前有多喜欢敬亭哥哥,口中每每道起的都是敬亭哥哥多好多好,提起他便口中骄傲,恨不得每日都在府中见到他,拿他当成自己的孙子一般看待,这些旁人不知晓,我难道不知晓?”
国公爷指尖都捏得咯咯作响,也未应声。
白苏墨继续哽咽道:“还有敬亭哥哥对爷爷有多好,爷爷也忘了吗?他才从军中回来,见爷爷兴致在,便彻夜同爷爷一道推演沙盘,后来站在沙盘边便睡着了。在西郊马场的时候,马匹受惊致使马棚坍塌,是敬亭哥哥护着爷爷,回来时候一身是伤。几年前那场大雪,马车都过不了,爷爷在家中染了风寒高烧,是敬亭哥哥背的爷爷走了多远的路去的医馆,爷爷都忘了吗?”
宁国公眼底猩红,却仍旧没有作声。
白苏墨已泪如雨下:“可媚媚没忘,我初到京中的时候,耳朵听不见,京中尚且一片陌生,是敬亭哥哥带着我日复一日,花了两个月时间逛遍整个京中。那时我在京中没有旁的朋友,是敬亭哥哥带我到的顾府和许相府中,我才认识了顾淼儿和许雅。也是敬亭哥哥,知晓我初回京中,有些怕爷爷,敬亭哥哥便每日都同我说起爷爷的事情,也是他陪我熬夜,给爷爷绣得第一个荷包……爷爷,敬亭哥哥待我多好,为什么……为什么爷爷要在他一无所有,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逼得他和沐家离京……?”
“我为什么!”宁国公忽得开口,沉声道:“敬亭是爷爷亲手照看大的,一直跟在爷爷身边,爷爷会不知晓他对爷爷好,对你好?”
白苏墨噤声。
宁国公恨拍扶手:“是,爷爷是让沐家离京,却不是逼他。沐敬亭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他身上有无傲骨我岂会不知晓?正因为他有他自己的骄傲,再让他继续留在京中,他只会终日闭门不出,无法面对旁人,无法面对自己。你以为沐培青这么好盘算的人,我让他离京,他便肯老老实实离京?若不是为了沐敬亭,沐家会举家迁出京中?”
白苏墨微怔。
宁国公问道:“是谁同你嚼得这些莫名其妙的舌根,让你来爷爷面前挑刺的!”
白苏墨语塞。
宁国公厉声道:“是,敬亭回京后,爷爷是见过他,并且同他约法三章。他若是主动来寻你,爷爷便断了他入仕之路。可是要问为什么?”
白苏墨低头。
宁国公起身道:“好,爷爷告诉你为什么!他从前便天资过人,他一身荣耀,更是京中众人瞩目的年轻后辈。但他自马上摔下,太医院会诊,说他这双腿这一辈子应当是废了,爷爷一辈子征战沙场,比你更清楚双腿一辈子废了对他来说是何意!什么旁人眼光,什么安平郡王退亲,爷爷比你更了解沐敬亭,他在意的何曾是这些过!”宁国公拂袖,“沐家举家迁去了廉州,那里是清净之地,却山清水秀适合疗养,沐敬亭是个争气的,也是个好运气的,连太医院会诊说他双腿已经废了,他还能坚持下来,靠毅力也靠自己的运气,眼下才能勉强站起来,这其中付出的艰辛,爷爷比你更清楚!正是因为他失去过,才应当更加珍惜,他虽回不了军中,但以他的才干还可以入仕,一样能在京中有一席之地,只是这一席之地,比旁人走得更艰难,付出更多!沐家奉诏回京,对他来说是绝好的机会,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日后的人生,前程,而不是谈婚论嫁,因旁的事情分心!”
白苏墨目不转睛看他。
“是。”宁国公继续颔首:“爷爷是有私心,爷爷希望看着沐敬亭好,看着沐敬亭在京中大展宏图,但爷爷更希望的是你好!媚媚,你才是爷爷的亲孙女!你爹娘都去世得早,爷爷知晓你羡慕旁人有爹娘陪在身边,但爷爷无法弥补你,爷爷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女,爷爷能做的只是宠你,教你做事做人,给你择一门好夫婿,才对得起你爹娘泉下有知!爷爷是喜欢敬亭,但敬亭此生能如常人一般行走都已是幸事,往后余生,爷爷怎么可能再让你嫁给他!”
白苏墨眼底盈盈水汽:“所以爷爷你才同敬亭哥哥约法三章,就是怕我同敬亭哥哥再见面,所以才拿仕途威胁他?”
“是。”宁国公应声。
“因为知晓敬亭哥哥要回京了,你才安排褚逢程入京?”
“是。”
白苏墨白苏墨眼中泪珠再忍不住:“爷爷,你可知当时我同敬亭哥哥说,要与他定亲,敬亭哥哥如何说的?”
宁国公看她,没有作声。
白苏墨眼中已然模糊:“敬亭哥哥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是我,他已经对不起爷爷,更不会再做对不起爷爷之事。”
宁国公闭目。
白苏墨哽咽半晌,才又继续:“爷爷,敬亭哥哥是这京中除了爷爷之外,待我最好的人,敬亭哥哥自幼待我亲厚如亲兄长一般,爷爷,你放过敬亭哥哥吧。我喜欢的人不是敬亭哥哥,我有喜欢的人。”
国公爷睁眼看她。
白苏墨掌心攥紧,凝眸看向国公爷:“他不是什么权贵之后,不是什么名门子弟,甚至不是苍月国中之人,而是燕韩来苍月国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同他在一处的时候,我不是京中的世族贵女,不是国公爷的孙女,不是旁人眼中需要特意讨好的奉承的人。我就是白苏墨,最像白苏墨自己的白苏墨。”
“他有京中子弟没有的风趣幽默,见闻谈吐。他并非世家出身,却比旁的世家子弟更有教养,更懂礼数。他不会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女而多看我一眼,却会因我是白苏墨,便在危难的时候不顾旁的来救我。他从未特意接近我,但无论去到何处,我总会与他不经意遇到。我记得见他的第一眼,他在收伞,拂去衣间的露珠,翩若出尘。他是我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也是耳中听到第一个唤我“苏墨”的人。他时常被我气得默不作声,又时常被我一两句话哄得眉开眼笑,却又实在奈何!直至看见他的字,我才知晓何为“见字如人”。爷爷,我喜欢的人叫钱誉。”
第58章 有股子醋酸味儿
钱誉?
哪个钱誉!
国公爷全然懵住!
白苏墨一袭话闭,他似是脑子里搜寻了四五次有余,硬是没有搜索出关于“钱誉”这名字的半分印象。
白苏墨也懵住。
方才说的时候可谓酣畅淋漓,似是将心底关于钱誉的话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可这一时口快之后,心中便砰砰跳个不停,想死的心都有了!
现在便是在爷爷面前捂脸都没用了!
她怎么在爷爷面前说这些!
有史以来第一次,白苏墨因谈及一个男子的问题在国公爷面前羞红了脸色,便什么话都没说,干脆咬了咬下唇,拎着裙摆就从万卷斋溜了出去。
大气都没敢出一口。
临出万卷斋门口,还险些撞到元伯。
脑中竟未反应过来元伯早前回了家中三两月,眼下才回国公府,便愣愣唤了声“元伯”。
“小姐好。”元伯一脸笑容可掬的模样。
白苏墨心底一滞。
完了,方才定是连元伯也听到了!
想起刚才‘慷慨激昂’的模样,白苏墨只觉眼下怂得连边都没了。
“那个……元伯,我先回去了……”便也顾不得旁的,赶紧离开。
元伯笑眯眯道好。
等见白苏墨离了苑中,元伯忍不住低眉笑了笑,往屋中走去。
果真,入了屋中,便见国公爷一脸惊呆的模样,眼下竟是都没有缓过来。
元伯上前:“国公爷。”
国公爷这才吧嗒吧嗒眨了眨眼睛,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故作镇定道:“回来了?”
元伯低眉拱手:“回国公爷,回来了。”
国公爷又轻咳了两声,正了正脸色:“方才……都听见了?”
元伯低眉笑笑:“听见了。”
国公爷丧气得很:“你可知晓钱誉是谁?”
元伯笑呵呵摇头:“老奴不知。”
国公爷酸溜溜轻哼一声,一脸好气好笑:“你没瞧见方才那幅理直气壮的模样,呵!跟她爹一模一样,啊,驴脾气,我方才要是同她说一句啊,她能同我死犟!”
元伯笑道:“国公爷,您不也一样吗?小姐是您的孙女,自然像您……”
国公爷语塞,只得瞪他。
元伯忍俊不禁。
国公爷轻哼:“啊,既不是权贵,也不是世家之后,是个商贾!呵,明明就知道理亏,还强词夺理,自小到大,我怎么就没发现过她这么好口舌的!”
国公爷言罢,一脸要酸得出几分醋意来的表情,只似是仅这一句还未过得去心底这股劲儿,便又朝元伯道:“风趣幽默,见字如人,翩若出尘,啧啧啧,我这个做爷爷真是一辈子都没听她这么形容过人!诶老元,你说说,她这一套套的,怎么就没听她拿出一两句来说说她爷爷?”
元伯笑:“国公爷,您这可是酸醋上了?”
国公爷好气好笑:“我酸醋!”
本想再辩解一番,可见得一侧的元伯一脸笑意,又忽得想起这老元自幼时起便陪在他身边,怕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国公爷兀得有些泄气。
这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叹道:“是,我这个做爷爷的酸楚,孙女养大了,不由得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