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乐声,我穿过长廊,轻轻推开两扇大门,就看见蓝伯特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他低垂着头,两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正举重若轻地敲击着琴键。一时间,琴槌击打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从他的背后望去,他颈侧的线条凌厉,肩背挺拔,每一根手指都像蓄力的弓弦般,充满强劲却优雅的力量。
本想跟他摊牌,告诉他心中的疑虑,再问问他的真实想法,看见这一幕,忽然不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了。我跟他不合适,哪怕彼此都有心动的感觉,还是不合适。
我出身平凡,不是名门贵族,没看过训女手册,哪怕穿上最华丽的裙子,也不像一个淑女。我只会砍柴、种田、喂马,一双手不管再如何保养,还是布满劳作的痕迹。他一直养尊处优,哪怕骑马练剑,皮肤依然比我细致。
还是奥菲莉亚那样的女子最适合他。她出身高贵,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帮他撑起门面,把宾客照顾周全……他们从小到大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想必很多看法也一样,有很多共同话题。不像我……我是真的不适合他。
况且,我已喜欢上他,诅咒却没有解除,说明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真相其实一直摆在我的眼前,只是我不愿相信。
刚好此时,钢琴乐到达最辉煌最激烈的部分。他弹得很投入,没有发现我。我后退两步,轻轻关上门,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换上衬衫和长裤,躺在床上,思考该怎么跟他告别。离开了这么久,父亲估计急坏了。蓝伯特并不是没人喜欢的野兽,就算奥菲莉亚不喜欢他,还有千千万万个奥菲莉亚排队来破除他的诅咒。我就不要操心他了。
想到这里,楼下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是奥菲莉亚。
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童话确实可以一下就爱上,一下就幸福生活在一起,但对我而言,如果不把人物的转变写出来……我会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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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看一眼卧室的座钟,还没到六点钟,难道蓝伯特又提前兽化了?
翻身下床,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又怕打搅他们的好事。万一奥菲莉亚正在用温柔和善良感化野兽蓝伯特,我贸然出现,岂不是很尴尬。
这么想着,我走到露台,双手撑着栏杆,打算等楼下的动静小一些时,再过去看看。城堡的上空始终积压着厚厚的灰云,闪电是惨白的鲨鱼鳍,时不时割破黑暗的浓雾。远方的山脉与村落,却沐浴在紫红色的晚霞中。这里凝聚着世间的最宏伟与最奢华,却是一片永不见天日的诅咒之地。
本以为尖叫很快就会消失,谁知几分钟过去,楼下的尖叫声却越来越惨烈: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殿下,殿下!救救我!不要过来,走开,走开!”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难不成不是蓝伯特兽化,而是城堡闯进了其他野兽?
有这个可能。如果是我上次撞见的那条巨蟒,奥菲莉亚会是这个反应,那就不足为奇了。
真该死,巨蟒闯入城堡,我却把奥菲莉亚一个人留在城堡的大厅。穿上窄紧的长靴,确保等会儿不会掉链子。我本想拿根棍子防身,然而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到木棍,最后只能故技重施,在衣柜里翻出裙撑掰断,用绳子绑成一捆结实的棍子。做完这一切,我拉开房门,冲出去喊道:“别怕,奥菲莉亚!我来了!”
眼前的一切却令我愣住:没有巨蟒,没有野兽,城堡的大理石地板上,只有一头面目全非的怪物。是蓝伯特。他瞳孔猩红,身上的衣衫几近残破不堪,手指骨诡异地弯折,四肢再度变得和蜥蜴无异,黑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他的皮肤。他这个模样,连我都吓了一跳,更别提第一次撞见他兽化的奥菲莉亚。
“罗莎琳德小姐……”都这时候,她还坚持喊我的全称,这姑娘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却呆板得厉害,“虽然很希望你能救我,但这头……这头东西,显然不是你能对付的!你快去二楼把殿下喊起来,刚刚我叫了好多声,他都没反应,大概是睡着了!”
我站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她心目中会来拯救她的殿下,就是眼前的怪物。
仅仅是犹豫了两秒钟,蓝伯特就已瞬移到奥菲莉亚的面前。她跌坐到地上,双手捂住面颊,指缝间漏出恐惧的泪光。兽化后,蓝伯特的身材变得异常高大,双腿长到不正常,原本他只比奥菲莉亚高一个头,现在,奥菲莉亚连他胸膛的高度都达不到。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理性的感情,只有最原始的狩猎欲,仿佛豺狼看山羊、猎豹看麋鹿。
大概是恐惧到一定程度,终于想起要反抗,奥菲莉亚一边后退,一边抄起身边的小玩意儿,重重地扔向蓝伯特:“别过来、别过来!你这头丑陋的怪物!我哥哥是北国最骁勇的骑士……你敢碰我一下,我哥哥会把你抽皮拔筋,做成壁毯挂在墙上!”
勺子、叉子、烛台、花瓶……依次砸在蓝伯特的身上,他的神色却毫无变化,都不用手背挡一下,似乎不痛不痒。
眼看无路可退,奥菲莉亚后背抵在墙上,脸上竟露出死志:“丑陋的怪物……我奥菲莉亚·德莎·兰开斯特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凌.辱。”她拔.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罗莎琳德小姐,人都有自己的私欲,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不敢去叫殿下对付这头怪物,我都能谅解你……但请你务必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把我送回北国的疆土,我要葬在兰开斯特家族的坟墓里。告诉我的家人,我死的时候完完整整,没被这头怪物伤害到一根毫毛!”
我没想到她会求死,连忙喊道:“慢着!”奥菲莉亚握着匕首,有些疑惑地望向我。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再加上蓝伯特已走到她的身边,我拿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下,把手中的裙撑掷出去:“看着我!”
裙撑砸到他的后脑,“砰”一下掉在地上。蓝伯特缓缓转头,猩红色的眼冷冰冰地注视着我,瞳孔紧缩成针,远远望去就像是没有瞳仁一般,怪不得奥菲莉亚会如此害怕。他原本瘦削立体的面孔变成三角形蛇头,再看不见高挺的鼻梁和优美的嘴唇……他变成这样,难怪奥菲莉亚认不出他。不过,不能怪她,若是我事先不知道原委,估计也认不出来。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之前兽化的记忆……
“过来。”我放缓了语气,“到我的身边来。”
奥菲莉亚震惊地看着我:“罗莎琳德小姐,你为什么要对一头怪物这么温柔?”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真相:“他……不是怪物,是蓝伯特变成野兽后的样子。”
奥菲莉亚微微张嘴,不可置信地望向蓝伯特。她天蓝色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忧伤如寂寥的暮秋天空:“怪不得你刚刚站着不动,我还以为你不想救我……原来是这样。”
我沉默地摇摇头。
她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殿下……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还等着他加冕为王。”她伤感地望着蓝伯特的背影,“他本该穿着最庄严的白袍,戴上王冠,接受臣子和百姓的朝拜,而不是像这样浑噩地活着……他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不如死了。”
我一直以为奥菲莉亚是善良的,她也确实是善良的,就连生死关头误以为我不想救她,都能宽容地谅解,然而如此善良的她,却觉得变成野兽的蓝伯特不该活着。
或许对于贵族而言,狼狈地活着,不如体面地死去。这应该也是她刚刚为何萌生死志的原因。
但我不能理解这种想法,蓝伯特兽化是暂时的,她要是真的喜欢蓝伯特,不应该同情他的遭遇,留在城堡想办法破解诅咒,帮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么。
我没机会问出这番话,因为蓝伯特已来到我的面前。他的唇形本来削薄美丽,现在却变得像蛇一样扁平丑陋。若是他这样吻我,恐怕我也会发怵。幸好,他没有索吻的打算,只是冷冰冰地盯着我,只要我稍稍一动,他的喉咙就会发出嘶吼,露出森白的牙齿示威。
真棘手,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如果不记得我,贸然用亲吻安抚他,大概会被他一爪子挠死。
……早知有今天,就去马戏团驯兽师那里学两手了。
我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蓝伯特……”
要是以前,我这么伸手,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但今天的他格外暴躁,手指还未伸到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眯起眼,磨牙一般龇牙低吼,鼻息是灼烫的火焰,喷洒在我的指尖。太烫了。我没忍住缩回手。
为什么他的情况一下变这么糟?
是因为奥菲莉亚的恐惧,还是因为……我放弃他了?
城堡上空的天气似乎和他的情绪有关,此时此刻,他浑身萦绕着阴沉与躁戾,天空的灰云也几乎低垂到地面,闪电划过,轰雷滚滚,暴雨是千万只鼓槌,激烈地击打在城堡的塔顶、彩色玻璃窗。很多时候,天气的好坏直接决定人的心情。听着滂沱的雨声,我的心情也逐渐焦躁。
奥菲莉亚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罗莎琳德小姐!你不要离殿下那么近,很危险……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殿下了!”
他的本性、学识、气度都还在,只是被本能和兽化的外表掩盖,只要诅咒破解,就能变回原来的他。为什么说他已经不是蓝伯特了?
我越发焦躁,深吸一口气,再次试探着伸手:“蓝伯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这一次,他没有过激的反应,甚至伸出蛇信碰了一下我的手指。有种被火灼伤的感觉。我忍着指尖的刺痛,想要抚上他的脸孔,安抚他过于躁戾的情绪,然而还未触碰到他的皮肤,他忽然单手扣住我的脖颈,猛地把我压在地上。
他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头野兽,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眼睛时而凶狠地眯起,时而狡猾地转动,仿佛在思考要怎么处置我。
这时,我看见奥菲莉亚高举着匕首,从后面接近。她想要救我。这姑娘是个好人,就是思想过于死板了一些。我用尽全力朝她摇头挥手,示意她走远。
我的动作没能让奥菲莉亚停下脚步,反而勾起了蓝伯特的好奇。他另一手扣住我的双腕,鼻子轻微耸动,嗅着我手指的味道。他的手掌冰凉,呼吸却像滚热的沸水,烫得我紧握拳头。随着奥菲莉亚手中匕首的寒光越发接近,他对我的手指失去兴趣,目光转移到我的嘴唇上。
接下来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够惊悚猎奇的:暴雨倾盆的黑夜,阴森昏暗的古堡里,一个头颅如蛇、双手似蜥蜴、浑身长满黑鳞的怪物,扣住一个人类女子的脖颈,攥着她的双腕,俯身亲吻了过去。他们的身后,一个头戴蓝色翎羽、身穿华服的美丽女子后退两步,“哐啷”扔掉手中匕首,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
一吻完毕,蓝伯特转了转猩红的眼珠,丑陋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第17章
看着奥菲莉亚僵硬的表情,我其实也很僵硬,但蓝伯特的眸子一直紧盯着我,时不时用牙齿轻咬我的手背,仿佛只要我一露出害怕的神色,他就会暴怒发狂一般。
说来奇怪,我对他的吻并不恐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甚至看到奥菲莉亚的恐惧时,心里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窃喜,感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看见他兽化的样子时,没有厌恶或逃跑。
半晌过去,奥菲莉亚终于回过神,颤抖着问道:“罗莎琳德小姐……你和殿下?”
“我……”
这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下意识地撑起身子,看向她,思考着如何组织语言。谁知刚撑起身,蓝伯特双眼就射出警告的寒光,巨爪盖住我的肩膀,野蛮地把我推了回去,胸腔回荡着恐吓的低吼声。因为他的体型变大,低吼的威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骇人。地板、窗户、花瓶,甚至连头顶的吊灯都在震颤。
他这模样没恐吓到我,反而把奥菲莉亚吓得够呛。她晃晃头,捡起宝石匕首,再度对准蓝伯特:“不,它绝不会是殿下……殿下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印象中的殿下博古通今,理智而优雅,是世上最优秀和最出色的男人……这东西、这怪物、这头兽,怎么可能是殿下!罗莎琳德小姐,你不要被它迷惑了,它极有可能是女巫制造出来的幻影!”
记得蓝伯特说过,野兽是他放大的本能,他能听到和看见发生的一切。我刚想开口说话,只听一声森冷到可怕的嘶吼,蓝伯特竟松开了我,缓缓朝奥菲莉亚走去。他似乎被奥菲莉亚的话语激怒,眼中没有狩猎欲,只有浓重而血腥的杀气。
他的脚掌宽阔而狰狞,指甲是倒钩状的刀锋,每走一步,地板都会被震出蛛网般的碎纹。奥菲莉亚倒退两步,竟扬起匕首,试图去攻击他:“可恶的畜生,把殿下还给我——”
我大惊,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她,她已纵身飞扑到蓝伯特的身上,把匕首插.进蓝伯特的心口。浑身的血液被冰冻般,心脏也如坠冰窟。然而下一秒,奥菲莉亚就被蓝伯特勾住衣领,狠狠往后一抛。
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后背撞在大理石地板上,重重地弹跳两下,咳出一滩鲜红的血。
我看了看奥菲莉亚,又看向蓝伯特,双脚完全不知道该迈向谁。手心渗出焦灼的热汗。这时,蓝伯特转过身,他的胸口毫发无损,黑鳞上只有极轻微的划痕。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对上他毫无焦点的瞳孔。完了,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奥菲莉亚走去,随着步伐的前进,他的兽化逐渐加重,黑鳞雾气一般覆盖他的身体,指甲有生命似的疯长,目光是哨岗侦查时的白光,冷冷地锁定在奥菲莉亚的身上。
这一刻,我脑中闪过十多种混乱的想法:奥菲莉亚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罪不至死。
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被贵族刻板的教条框住,以至于她在蓝伯特这件事上,冷漠得近乎残酷……或许在她眼里,蓝伯特并非心上人,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一种荣耀,而兽化的他把这一切毁得一干二净,所以才这样无法接受。我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兽化蓝伯特,并不是因为我比奥菲莉亚善良,而是因为蓝伯特不是我的精神寄托。他在我的眼中,只是一个过于出色的普通男人罢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杀死奥菲莉亚。不然,他和真正的野兽还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