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冲到奥菲莉亚的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对上蓝伯特毫无感情的目光,我其实也有些腿软:“……你不能杀她,蓝伯特。”
“感谢你的好意,罗莎琳德小姐。”奥菲莉亚虚弱地轻喘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殿下。但这东西,显然不是殿下。殿下永远冷静理性,不会像这东西一样失控……记得从前,我和殿下他们一起去打猎,一支冷箭射中他的胳膊,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医生看到他的伤势后,商讨了半天,都没敢拔出箭支,最后,还是殿下自己把箭拔了出来。殿下在我的心中,就像神灵一样坚强伟大,怎么可能变得像畜生一样……”
“诅咒能破解,他会恢复原样。”
“但他这个样子,连我都害怕,谁会真心爱上他呢?”奥菲莉亚轻轻地问道,“你会吗,罗莎琳德小姐?”
差点就要回答“我会”。但要是我的爱能起作用,蓝伯特也不至于把奥菲莉亚吓成这样。我犹豫了两秒钟,不知怎么回答。
“罗莎琳德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了。连你都在犹豫,殿下是真的没救了。我想,殿下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变成这样吧……”
见她又要把话题朝消极的方向引去,我连忙打断道:“这些话,你等他恢复后再说吧!”
“他还能恢复?”奥菲莉亚诧异。
“当然,天亮后他就会好转。”我小心地上前一步,轻抚上他的后背。他的黑鳞本来都贴在皮肤上,此刻却受刺激般一片片竖起,一不小心就会划伤手指。我尽量轻柔地抚摸他:“我知道你不想伤害她,你还记得她是谁……你只是气愤她想伤害你,对不对?”
我只是尝试着安抚他,谁知他躁动的情绪竟真的平定了下来,竖起的黑鳞依次闭合。他垂下头,喉间回应般“咕噜”作响,蛇头向我靠过来。
奥菲莉亚不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还以为他要发动攻击,尖叫着后退,手拽住我的脚踝,想把我一起拉走。
蓝伯特立刻调转视线,冷漠而警惕地看向她,发出恐吓般磨牙的低吼声。
有些心累。下楼之前,我以为蓝伯特会被奥菲莉亚感化,没想到两个人仇人般势不两立。善良而宽容的奥菲莉亚,更是差点捅死蓝伯特……这时,蓝伯特吐出蛇信,威胁一样,对奥菲莉亚展示着自己森森的獠牙。奥菲莉亚浑身发抖,随时有可能昏厥般,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裙摆上。
有些怕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我想了想,踮起脚尖,搂住蓝伯特冷冰冰的头颅。
他森寒到可怕的目光投向我,低吼声还在喉间震动。尽管已被他吻过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蛇头,还是有些发怵。但为了使他平静下来,除了那个方法,我别无选择。
深吸一口气,我吻上他的嘴唇……身后的尖叫终于戛然而止,他也不再低吼,眼中的薄膜裹了一下眼珠,闭上双眼,等待投喂般安静地被吻。
十分钟后,我总算把场面控制住:蓝伯特坐在壁炉旁,垂头看着地上的烤鸡、羊腿、猪肉,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如何下口。奥菲莉亚披着薄毯,坐在沙发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递给她一杯热茶。她轻声说了句谢谢,沉默一会儿,问道:“天亮之后,他真的还能变回来?”
“能。”
“他真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殿下?”
我想起以前蓝伯特单膝跪地,优雅用一根手指品尝鲜血的样子,说道:“是……你别看他这个模样,其实他还保留着作为人类时的习惯。”
说着,我们一起看向蓝伯特。这时,他似乎刚好研究出怎么吃那些东西,巨爪勾起一只烤鸡,嘴巴张开,蛇一样整个吞了进去。
奥菲莉亚:“……”
我:“……”
她摇摇头,裹紧毯子,轻叹道:“没想到殿下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天真,还以为变成野兽,只是身上长一些蛇鳞而已……罗莎琳德小姐,感谢你今天救了我。”
“不客气。”
“介意我向你倾诉一下心事么?”
“不介意,你说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殿下会是未来的国王。他还未成年时,就表现出非同凡响的理智。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榜样,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嫁给殿下,成为他的王后,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朝政……”她忧伤而迷茫地看向蓝伯特,“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哪怕他被女巫诅咒,也有信心破解他身上的魔法。但是,当看到他这个样子时,我第一反应竟是否定他的存在,认为他已经死去……我是不是很恶毒?”
“你只是害怕而已。”我握住她的手,“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没那种想法了吗?”
她低头喝了口热茶,苦笑了一下:“罗莎……我可以叫你罗莎吗?为了配得上殿下,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去看一些不喜欢的书,做一些不喜欢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已配得上他,但就在刚刚,我发现自己缺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品质。”
她看向我:“勇敢。我没有你勇敢,敢去触碰他尖利的鳞片,敢去亲吻他丑陋的嘴唇,敢去挡下他的攻击……我也没有那么博爱,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他的样子。”她放下茶杯,即使嘴唇被热茶润得嫣红,脸色依然苍白无比,“我太胆小了。”
“这是人之常情,奥菲莉亚,你不必自责。”
她又看一眼蓝伯特:“看得出来,殿下很信任你,你也很喜欢殿下……你们很相配,我配不上他。明天一早,我就会启程回到北国。祝你们平安幸福。”
没想到她会和我产生一样的想法。出于同情,或是出于感情上的共鸣,我叫住她:“奥菲莉亚!”
音量没控制好,连蓝伯特都转头看向我。我连忙压低声音:“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心上人变成野兽……你千万不要这样自责。我能接受他野兽的模样,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勇敢,而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王子,也不是未来的国王。对我而言,他没有信仰和寄托的意义,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男人。我对他没有任何憧憬和期待,所以,兽化与否都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觉。”
她站在那里,身形仿佛羸弱的桔梗花,却遥远而不可攀折。她垂头思索了片刻,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安慰,罗莎。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女孩。”说完,她挺直背脊,转身走向城堡中央的楼梯,姿态优雅,步伐不紧不慢。
我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竟看到蓝伯特坐在了我的身边。
大概因为奥菲莉亚的离去,他显得很放松,瞳孔扩大成圆形,专注看着我时,有种被他全心全意信任的错觉。
“……怎么啦?”
他缓缓凑近我的面孔,伸出蛇信舔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推了推他的肩膀,满脸疑惑。他看向我的手掌,头低下来,似乎想蹭我的手掌,但头太大,无论如何也蹭不进我的掌心。他不耐烦地低吼了两声,最后,用扁平的蛇嘴碰了碰我的手背。
做完这一切,他转了转眼珠,表情得意又满足,继续去壁炉旁吃东西。
我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他在得意和满足什么。
第18章
第二日清晨,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浓浓的睡意打开门,看见奥菲莉亚站在门前。
她戴着深紫色的斗篷,里面是英飒修身的骑装,发丝高盘在头顶。见我开门,她微笑着说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罗莎。”
昨晚被蓝伯特缠着玩扔球的游戏,很晚才睡下,头脑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现在就走?”
“我本就是偷跑出来的,再不回去,哥哥们会很担心。”她想了想,从衣襟上摘下一枚金狮徽章递给我,“这是兰开斯特家族的徽章。你以后到王都来,只要出示这个,就能畅通无阻。我的权力很小,只能送你这个了。”
这枚徽章沉甸甸的,光是用手握着,就知道含金量不低,狮子更是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胡须和毛发根根分明。这东西不仅价值不菲,还有家族的象征意义,我连忙塞回她的手里:“你能把我当朋友,我已经很开心了……这个太贵重,我不能要。况且,我不一定会去王都。”
一个低沉却冷冽的声音响起:“拿着。总有一天你会去王都。”
听见这个声音,奥菲莉亚僵了一下。我转头,是蓝伯特。他已恢复正常模样,身高、头颈、手脚均变回人类的尺寸,金链眼镜夹着高高的鼻梁,披着深色的大衣,正抱着双臂倚靠在墙上看我们。
奥菲莉亚低头行礼:“殿下。”我听见她的嗓音哑又涩,“昨天的事……对不起。”
“不必。”蓝伯特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微微上抬,“不怪你。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是人之常情。”
因为蓝伯特的出现,奥菲莉亚变得异常沉默。这姑娘肯定又在后悔和自责。为了让她的心情轻松点,我收下那枚金狮徽章,搂着她的肩膀,送她走出城堡。蓝伯特站在城堡的大门前,下颚微抬,神色清冷地望着我们。闪电时不时劈下,冲垮浓重的黑雾。他高大修长的身影雕塑般,强势而冷硬。
走出玫瑰花田的范围,气温顿时升高不少,阳光也变得明媚和煦,微风送花香,翠草摇曳。一辆驷马马车停在前面,车夫正在低头打瞌睡。奥菲莉亚轻咳一声,他立刻惊醒,半跪行礼道:“小姐。”
“我真走了,罗莎。”奥菲莉亚戴上兜帽,回头对我微笑,“昨天说祝你们幸福,其实有些不情愿,毕竟我曾爱过他十多个春秋。但是,祝你们平安是真的。”她抱了我一下,“再见,我在王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再见,奥菲莉亚。”虽然只跟她相处了一天一夜,她高贵而大方的仪态,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和父亲是从外地迁居过来的,从小到大,我几乎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她应该算是我第一个好朋友。
看着她登上马车,掀开窗帘对我挥手。眼眶有些发热,原来离别是如此令人惆怅。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以我和她之间身份的差距,多半是没有了。我垂下头,吸吸鼻子,擦了一下眼角,朝城堡大门走去。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我。站住脚,张望片刻,被窥视感又消失了。但是一往前走,被窥视的感觉又会出现。
是谁?
尤利西斯……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继续往前走,同时用余光瞟向四周。终于,在右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一双黑色的靴子。尺寸不大,一看就是女人的脚。
她在那里偷看我干什么?
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黑色靴子转身就走。我犹豫一秒钟,还是追了过去,反正这里离城堡不远,若是情况不对,往回跑就是了。但就像有魔法相助一般,明明那双黑色靴子离我不远,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几分钟后,她跑进玫瑰花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万亩玫瑰花田是绯色的海洋,一望无际,记得这里的玫瑰有迷惑心智的作用,我不敢走进去,打算原路返回,却发现来路已被盛放的玫瑰淹没。
怎么回事?
难道那个人是故意引我来这里?想让我迷失在这片花田里?
心口骤然冰凉。我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仔细回想来路即可,鼻腔却被馥郁的花香灌满,头脑也昏沉起来,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渐渐地,我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开始在这片花田漫无目的地行走。突然间,所有玫瑰花瓣凋落、旋转,组成狂暴的飓风朝我袭来。冷汗从背脊流下,我想掉头逃跑都不能。被飓风袭击的一瞬间,我像是灵魂出窍,飘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眼前是一个陌生而繁华的城池,中心屹立着一座典雅宏伟的教堂,塔顶的黑色十字架直指云端,管风琴神圣庄严的乐声响彻天际。教堂前的广场上,上万名民众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我穿过他们,走进教堂的内部。色彩斑斓的神话壁画绘制在穹顶,最前方矗立着千万根金色音管,乐师身着白袍,神色肃穆。一对穿戴华丽的男女站在下方,男子头戴王冠,女子慈爱地抱着一个婴儿,目光憧憬地望着台上的紫袍主教。
紫袍主教一手握着权杖,一手捧着水晶球,正在闭目冥想,口中念念有词。许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看向女子怀中的婴儿:
“神赐福予他,
他将拥有非凡的智慧,高贵的品德,
民因他而长寿,
国因他而兴盛。
他将是北国至高无上的王……”
国王松了一口气,女子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握住婴儿的小手摇晃了两下。就在这时,紫袍主教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瞳孔泛起可怕的猩红,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合着:
“他将受到亲人的诅咒,恶毒的魔法,
兽性被唤醒,
魔鬼住进他的躯体。
他将拥有蛇的狡诈,狮的残酷,
被疯狂、愤怒、贪婪、嫉妒,
淹没清醒的理智。”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在场所有人都舌桥不下,震惊得合不拢嘴巴。半晌过去,国王沉重地开口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孩子,将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紫袍主教放下权杖与水晶球,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他会成为北国最伟大的王。”
“那后半段预言的意思是……”
紫袍主教低叹道:“我也不能断定那是何意。不过想来,只要他淡薄亲缘,时刻保持理性和头脑清醒,应该就能避开预言中的情形。”
说完,他转身离去。国王搂住女子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她。女子看看婴儿,又看看国王的面孔,捂住脸,小声地啜泣着。
国王的长相和蓝伯特有七分相似,女子的眼睛和嘴唇则跟蓝伯特一模一样……他们是蓝伯特的父母?我为什么会看见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