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刚从我的脑中闪过,周围的场景忽然改变:教堂轰然垮塌,金碧辉煌的宫殿原地拔起。我看见的应该是蓝伯特的过去。果然,望不见尽头的柱廊上,小时候的蓝伯特正站在我旁边。这时的他大约只有七八岁,神态举止却极其成熟。他穿着长及膝盖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淡漠地眺望着远处的草坪。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群岁数和他差不多的孩童,正在草坪上面翻滚打闹。他看了片刻,用食指关节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一个白袍老人走过来,弯腰行礼道:“殿下。”
蓝伯特回过神,单手微抬:“老师不必行礼。”
“殿下在想什么?”
蓝伯特拿出两只手套,一丝不苟地戴上,平静地回答道:“母后让我学习克制本能,我刚在练习。”
“练习的成果如何?”
“本能不过如此。”
老人笑道:“即便是属下这个年纪,也不敢藐视本能。殿下若是真觉得本能容易克制,倒是天生的王者。”
蓝伯特淡笑了一下,转移话题:“老师,跟我说说今日的课程吧。”话落,我看见他又瞥一眼草坪打闹的孩童,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跟老人谈话。
原来……他的理性并不是天性如此,而是被大主教的预言、王后的教导、身边人无时无刻地提醒与监视,慢慢塑造成一个理性的人,一个理性的帝王。
奥菲莉亚被刻板的教条禁锢住,而他身居高位,被万民瞩目,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我想跟上他们的脚步,看看他在学些什么,周围的场景却再度改变:黄沙漫天,灰黑色的城墙底下,敌军的兵马是密密麻麻的黑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巫站在阵前,双唇微动,念诵着古老而诡异的咒语。随着她咒语音量的扩大,敌军的马儿眼中亮起可怖的红光,扬头长长地嘶鸣,士兵们的肌肉也夸张地膨起,箭篓里有了取之不竭的箭支。
这时,一个声音惊恐地喊道:“糟了……王后也在他们手里!”
“怎么办,原本我们还有些胜算,这下我们肯定要败!”
“不知道殿下会做怎样的决策……”
“相信殿下!”
与此同时,女巫的声音也幽灵般响起:“王子殿下,若想救下王后,很简单,答应我们两个要求。只要你做到,我们立马把王后完璧送回。”
我这才看见蓝伯特,他站在城墙的塔楼上,白色军装凌厉,曳地披风被狂风卷得猎猎翻飞,两边肩章金黄麦穗般的流苏也随风震颤。他眼神冷漠地看着女巫,轻微启唇:“说。”
“一,放弃边境十六个城镇,全部归入我国的版图。”女巫说道,“二,血祭三千普通士兵。三千条贱命,换王后高贵的性命,这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这两个条件不可谓不恶毒,只要蓝伯特点头应下,他就会失去军中的威望、民众的信任,但若是他不点头,就会失去生养自己的母亲。
我想走到他的身边,却始终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但即使距离遥远,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他闭着眼,额前青筋突起,双手紧握成拳,人性和理性在他的头脑中交战。几十秒钟过去,女巫催促道:“殿下,时间不等人,快做决定!”
我看见他拿起一把十字.弩,上面萦绕着浅蓝色的魔力,对准敌军阵前的女巫。女巫却冷笑一声:“没想到殿下会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你那把魔法弩只能用一次,杀了我一个,我们将军会让你的母后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蓝伯特手上稳如磐石地转移了方向,瞄准阵前的王后。
王后高贵而清丽的面孔上,没有怨恨,也没有害怕,只有一抹凛然赴死的浅笑。
“嗖——”
十字.弩发射。
一击即中。
全场鸦雀无声,战场上只剩下战马的嘶鸣,和黄沙四起的声响。
蓝伯特把十字.弩扔到一边,戴上白色手套,匆匆走下塔楼,声音冰冷毫无温度地下令道:“带着女巫的头颅来见我。”
王后的鲜血,驱除了士兵们的后顾之忧,也激发出他们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性。
一瞬间,战场的局面由必败扭转为必胜。
……
直到战场的画面消失,玫瑰花田的景色再度出现,鼻腔重新被馥郁的花香灌满,我仍未回过神。不管是尤利西斯,或是奥菲莉亚,还是我……都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蓝伯特。
他并不是一个理性到冷血的人。至少,尤利西斯口中那个宁愿牺牲母后也不愿退兵的人,不是他。
这一切,是那个穿黑色靴子的女人故意给我看的?还是,这片玫瑰花田本身具有的魔力?
若是前者,她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有些头疼。我转头望向身后,之前挡住来路的玫瑰花已不见踪影。回去问下蓝伯特那个陌生女人是谁吧。如果是仇敌,那就不妙了。
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回到城堡,手腕忽然被一只体温滚热的大手牢牢扣住。我愕然回头,是蓝伯特。他的呼吸粗重,声音阴郁低哑:“你想逃走?”
第19章
蓝伯特的脸色很差,眼底布满血丝。即使五官和体型没有改变,也能感到他正处于兽化的边缘。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日头,还没到中午……发生了什么?他的状态为什么变得这么糟糕?
可能因为兽化提前,他的控制欲变得极强。只是注意力有几秒钟没放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无法忍受般,用两根手指箍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对上他的目光,音量低得恐怖:“回答我。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我摇摇头:“我没想逃走,只是不小心迷路了……等等,这些天?”忽然反应过来,我诧异地说,“我送完奥菲莉亚,就在往回走,路上看见一个可疑的女人,追上去,在花田耽搁了一小会……我发誓,只有一小会,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怎么会是‘这些天’?”
他一语不发,冷冷地审视着我的表情,像猎豹观察逃跑的羚羊般,带着浓烈的占有欲。好半晌,他松开我的下巴,抬起手臂,低头理了理袖扣,看样子已恢复冷静:“那片花田附着着魔力,最好别去。”
你不早说。我在心里闷闷地回答。想了想感觉还是自己的错,不该贸然地追过去。我清了清喉咙,心虚地开口:“那个……蓝伯特。”
他的视线扫过来:“怎么。”
“我离开了多久。”
他微垂下眼,喉结滚动着,却没有出声,好一会儿过后,才答道:“三天。”
三天。怪不得他的情绪如此不稳定……是否表明,我在他的心中其实很重要?幻境中,他拿着十字.弩瞄准自己母后的画面一闪而过,还能体会到他背叛人性时的挣扎,屈从理性时的痛苦。看到他的过去,我似乎更了解他了一些,又似乎离他的世界更远了一些。不知哪种感觉才是正确的。
从出生到大权在握,他一直活在周围人的监视当中,情感被禁锢在一个名为“理性”的模具里,被无数道期盼的目光冶炼成型。奥菲莉亚是他周围人的一个缩影。从她就能看出,他对于国家与民众而言,象征的意义远远超过个人。他看似高屋建瓴,却连释放本能的权力都没有。怪不得兽化只是放大了他的本能,就有洪水猛兽般的效果。
走进城堡范围的一瞬间,气温再度降低,寒冽的雪花飘来,乌云低垂压迫在塔顶。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姿,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犹豫几秒钟,我决定主动一些,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蓝伯特。”
他似乎已彻底恢复正常,看一眼我的手,平静地答道:“嗯。”
“我在花田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本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却久久没等到回音,正要开口询问,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扯到高大的雕像背后,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嘘,等会说。”
我一头雾水,却见他眼睛眯起,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前方,只好闭上嘴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城堡前的雪地脚印杂乱肮脏,大门敞开一条狭窄的缝,内里灯火通明,时不时飘出碰杯声和谈笑声,甚至还有手风琴奏响的乐声。
有人在里面。
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都是老福特的功劳!要不是他多了个心眼,边走边画地图,我们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地找到这个地方。大家都举起杯子,敬他一杯!”
“嘿嘿,王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摆了一道!”
“大家吃好喝好,吃完去把上次没拿走的东西通通搬走!什么皇室的东西不能拿,我就不信那帮好吃懒做的贵族,能找到我们?”说完,这人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引起一阵哄笑。
我看向蓝伯特。他的神色非常平淡,语调也无波无澜:“我们走另一边。”
只是走另一边?不去教训他们?是因为恢复正常后,理性又回来了,还是因为统治者不仅需要严厉冷酷的手腕,还需要高尚宽容的胸怀?我实在不懂他在想什么,要是野兽蓝伯特,肯定不会放纵那些人为所欲为。
他想带我离开,我却不想跟他走。只是他的力道镣铐般牢固,挣扎不掉,我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蓝伯特微愕地望着我,克制地压低声音:“罗莎?”
雪地又湿又冷,没坐多久,寒意便已侵入皮肤。我打了个哆嗦:“殿下为什么不惩罚他们?”
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称呼的改变,看一眼城堡的大门,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没必要。”
“我不相信殿下的本能也这么想。”
下巴突然被抬起,蓝伯特俯身下来,目光冷冷地对上我的双眼:“本能?你就那么喜欢那头野兽?”
我并不是喜欢野兽,只是爱屋及乌。我动了动嘴唇,刚准备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城堡内忽然一静,一双打着补丁的树皮鞋出现在大门口:“大家安静一下,外面好像有声音。”
我连忙闭上嘴,往里面坐了坐,把蓝伯特也拽到地上。他完全没领会我的好意,还在冷冷地注视着我。
“别扫了大家品尝美酒的兴致,小雨果!这地方没地图根本找不到!”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啊,就算找到了,光是城堡前那些乱糟糟的荆棘,就够他们受的。大家还是喝酒,喝酒!”
“把门关上,小雨果。这天怪冷的!”
树皮鞋犹豫一会儿,听话地拉上了城堡沉重的大门。
碰杯声和谈笑声也一并消失,城堡重新被死气沉沉的风雪与阴影包围。
趁此机会,我张开嘴巴,想跟他说个明白,他却猛地拽我起来,拖着我往前走去。想要挣脱,但他的手掌就像是枷锁一样,步子也跨得很大,我整个人像放不起来的风筝般,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后面。
确定这个距离,即使大声喊叫也不会被那些人听见,我站住脚,试图一把甩开他的手。谁知甩了两下,都没甩掉。我恼羞成怒:“蓝伯特!”
他声线冷淡地回答:“刚才不还叫我殿下么。”
“……你别这样。”
“那你希望我怎样。”他转过身,眼神躁戾冰冷,一寸寸割在我的脸上,“像那头野兽一样,跟在你的身后,摇尾乞求你的爱意,被你用亲.吻和抚摸控制。你希望看见我这样,对么。”
他的言语比风雪还要冻人,就算身处冰天雪地,我也感到浓烈的羞.耻与委屈:“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扣着我的手腕,一步一步逼近我。我迫不得已把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快到疯狂,呼吸也急促炽热:“回答我。”
我也想问,他是什么意思。真希望这时候诅咒能被解除,呼啸的风停止,寒冷的雪不见,他手背、颈后的黑鳞通通消失。然后,我就能自信地告诉他,我多么喜欢他。但是没有,诅咒并没有被解除,城堡外的风雪反而越来越大,很快就覆盖了他的头顶、睫毛和肩膀。
他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和幻境中的王后一模一样,目光却比风雪还要凛冽冰冷:“什么意思,告诉我。”
可能是想得太多,头脑太过混乱,身体忽然一阵疲惫。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不希望你克制本能和冲动。这些人并不是北国的百姓,你不需要像王一样对他们负责,他们犯了错,赶走他们是应该的。我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眼泪掉了下来。我抬手擦掉,却越擦越多。泪水很快凝结成薄薄的冰霜,如果诅咒已经破解,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原来他不爱我,不是我的错觉。
“我在玫瑰花田里看见了你的过去,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也知道你并不是一个理性到绝情的人。虽然野兽是诅咒的产物,我却能感受到他浓烈而炽热的情感。我相信,这样的情感也藏在你的心里。我并不喜欢野兽……不对,其实,也有些喜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风声太大了,刮得脸颊耳朵生疼,我一边说一边斟酌到语言,斟酌到最后,苦笑了一下,直白地说道,“算了,告诉你吧。我喜欢野兽,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风与雪的声音。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并不爱我,也不喜欢我。我已经这么直白地表达了感情,诅咒还是没有解除。不应该抱有希望的。
“我喜欢你。是不是很可笑?因为你并不喜欢我。”
眼泪越流越多,我正要抬起手擦一下,下巴突然被抬起,视野被一片阴影取代,两片冰冷的唇覆盖下来。
一瞬间,心跳声完全淹没风雪的咆哮。有那么几秒钟,我脸颊滚烫到不行,还以为风雪已经消失,天地间一片春暖花开……诅咒,是不是已经被解除了?
然而,一吻完毕,我撞上的却是一双猩红的瞳孔。
蓝伯特变成了野兽。
第20章
我以为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被拒绝或被羞.辱……谁能想到,他听完后直接变成了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