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轻启双唇,却说:“但是,都比不上和你这支舞。”
我怔住,所有莫名的、复杂的、混乱的情绪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
蓝伯特松开我的手,后退两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放在右胸,身姿挺拔地向前俯身,轻声说道:“很幸运认识你,罗莎。不管诅咒是否能破解,我都很感激你令我想起曾经做人的记忆。”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炙烤着我的耳根、脸颊。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整个人都有些无措。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点头告别,转身离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我。
直到这时,我才从他的身上看见曾经作为王子的影子。他是那么彬彬有礼,气度高贵不凡,即使外貌已和怪物无异,也能想象出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躺在床上,我捂着额头,满脑子都是病重的父亲,过了一会儿,头脑里竟浮现出蓝伯特金黄色的眼睛、覆着黑色鳞片的手指……
那只丑陋的手,曾贴着我的掌心,曾扣住我的五指,曾扶住我的后腰……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救父亲吧。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与其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堡里寻找解救父亲的办法,不如直接问蓝伯特,他能否救你的父亲。
从这两天的相处来看,他不像是冷血无情的坏人,只要我说出口,他肯定会救父亲。我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信心,但就是肯定他会出手相救。只是……他会不会误会我接近他的意图?
脑子彻底混乱。我一开始接近他,不就是另有所图么?
算了,在城堡里浪费的时间也够久了,明天就和他摊牌吧。
希望他能救父亲,也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苦衷,还希望……没有了,先救下父亲再说。我吹灭烛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次日一早,我刚睁开眼睛,就听见楼下传来异样的动静。这座城堡的隔音效果极好,关上窗户,连雷鸣和雨声都听不见。不知楼下发生了什么,竟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我随手找了一件披风披上,走到房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一个清越悦耳的男性声音响起:“难得见你在大厅里待着,兄长。”过了片刻,传来朗笑,“你居然在看书?还是女作家写的爱情小说,难道你还奢望着有女人来救你?”
是尤利西斯的声音。面对他的嘲讽,蓝伯特只有一个字:“滚。”
“你这副颓废的模样,是我登上王座之前最大的乐趣。我怎么可能放弃这个爱好。再说,我得看着你,以防你哪天想不开自尽。”
我脱下鞋子,推开门,光脚走到一个确保不会被他们看见的地方,往楼下看去。尤利西斯还是一身雪白,连腰间的佩剑都是白色。他坐在长桌上,抱着双臂,一条腿搁在椅子上。相较之下,蓝伯特的坐姿要优雅很多。他至始至终都靠在壁炉旁的躺椅上,双腿交叠,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单镜,正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上的书。若是忽视他尖利的指甲、漆黑的蛇鳞,他绝对是一位比尤利西斯还要有教养的男士。
“你可以走了。我不会自尽。”蓝伯特说。
尤利西斯哼笑一声:“等你越来越像一头野兽时,我不信你不会有自尽的念头……”说到这里,他忽然皱起眉,“不对,有人来过这里,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请大家继续用评论宠爱我!
改一下更新时间,每晚九点更新。
第5章
蓝伯特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太放肆了,尤利西斯。”
“我太放肆,然后呢。你是不是还要像从前那样教训我,把我的所作所为告诉父王,像小人一样挑拨离间?”
蓝伯特顿了顿:“你现在已经是王位继承人了?”
“当然。因为最优秀的兄长变成了丑陋的野兽。不然像我这样卑劣的人,连觊觎王位的资格都没有。”
尤利西斯一直在挑衅蓝伯特,似乎想要他失控或暴怒,但蓝伯特的情绪始终静如湖水,毫无起伏。我记得一开始,他连尤利西斯一两句嘲讽都受不了,最近两天,他好像越来越理性冷静,越来越像一个修养出色的王子……这大概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既然已经是王位继承人,行事作风就要成熟一些。”蓝伯特头也不抬地翻开一页书,“你现在的样子,跟暴富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尤利西斯脸色一变,跳下长桌,拔出佩剑对准蓝伯特:“我真不知你哪来的自信教训我。”
我心中一紧,生怕剑尖划伤他。蓝伯特却毫不在意,用两根手指夹住佩剑:“多亏你请来的女巫,现在刀剑对我毫无作用。”话落,锋利坚硬的剑刃被他折断。
尤利西斯看着断裂的佩剑,神色变幻不定,半晌冷笑着说道:“我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延缓兽化……奉劝你一句,那都是徒劳的。诅咒只有当你和人真心相爱时才会化解。像你这种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交付出真心,还是安心等死吧!”
蓝伯特侧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看着这个微笑,不知为什么,心口像被滚烫的热水淹没。我倒退两步,后背抵在冰凉的石柱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尤利西斯的话……我能不能理解成,只有当他真心爱上一个人时,兽化才会被延缓?蓝伯特之前明明那么敏感易怒,这两天却表现得理智而清醒,会不会是因为……不敢再想下去,脑中却不能控制地浮现出答案:是的,他对你有好感,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回答尤利西斯。
想到这里,头脑停转,我再无法理性地思考问题。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一刻,打心底不愿让他知道,我接近他是因为父亲的重病。
……可是,必须告诉他。我闭上双眼,顺着石柱滑坐在地上。钝痛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尤利西斯走了。城堡的大厅重新恢复了宁静。蓝伯特坐在壁炉边上,继续平静地看书。我看了看他的身影,失神片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浴室里洗了个澡。我竭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一心一意地思考着怎么跟他摊牌,可不管我怎么集中精力,脑中总是不自觉浮现出他微微一笑的模样。
这种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中午,蓝伯特走上楼,邀请我下去用餐。明明只是一个上午没见面,他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却更明显了:手指不再像蜥蜴那样狰狞尖利,变得修长而骨节分明,颈间两侧黑色的蛇鳞也少了许多,下颚到喉结的线条,愈发清晰优美。
我看他一眼,烫伤般移开眼。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含着浅浅的笑意:“午安,罗莎。下去用餐吧。”
心跳快了一拍。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沙哑,声线低沉动听,咬字典雅而古老,是典型的王室口音。
饭桌上,我垂头思索怎么跟他摊牌,有些心不在焉,只吃了一点点。他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坐下:“菜色不合口味?”
清冽却野性的男性气息包围过来。我手颤了一下,摇摇头。
“那为什么吃这么少。”
他是关心的语气,我却突然有些反感他这么说话,搞得我和他的关系很亲近一样……明明只认识了三天,吃了两顿饭,跳了一支舞而已。我抿抿唇,将餐盘挪远了一些:“胃口不好。”
说完就后悔了,正要说两句话弥补一下,却听见他轻声说道:“似乎冒犯你了,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重视我的感受……我的思绪简直一团乱麻。他顿了顿,继续说:“对了,我要离开几天。城堡里还有其他人,三餐会按时送到你的房间,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
我只听见了第一句话:“你要去哪里?”
他沉思片刻,轻笑着说:“告诉你也无妨。”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件极其私密的事情。一旦听见,和他的关系就更加暧昧不清了。有些想让他住口,嘴巴却很诚实地闭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蛇和蜥蜴都会蜕皮,而我拥有两种动物的特征,自然也逃不过蜕皮期。接下来几天,我会陷入半僵化状态,不能视物和行走。”他的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觉得这些是关乎死穴的秘密,“所以,我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他的态度如此坦然,我却觉得他的眼神、语气、气息,都充满了调.情的意味。他还是人类的时候,肯定有很多女人因他神魂颠倒。
想到这里,我胃口全失,失礼地放下刀叉:“……我吃完了。”不想让这句话显得太突兀,我又补充说,“你自己保重。”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会。”
我堪称落荒而逃。回到房间半个小时后,才想起,忘记跟他摊牌了。走下楼去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他大概已经离开了。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袭上心头。真是……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天。算了,其实就算找到他也无济于事,他已经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我的父亲呢。既然他已经离开,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回家去照顾父亲吧。
找了一件兜帽戴上,我回头看了这座城堡最后一眼。不知是否那些奇怪声音的关系,这座城堡对我而言,不再那么阴森可怖,甚至显得有些亲切。想起空中花园的美景,想起那支舞,想起蓝伯特,我闭了闭眼,强压下即将离别的怅然,低声说:“再见……再也不见。”
打开大门,我头也不回地朝来路奔跑而去。一路畅通无阻。令我惊喜的是,马儿竟还在原地,看见我扬头嘶鸣一声。我不敢耽误,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回家!”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媚,身后的城堡却始终阴云压顶,玫瑰花田一望无际,簇拥在它的周围,将城堡的石壁映成瑰丽的玫瑰色。
如此梦幻的颜色,如此梦幻的几日。
一路顺畅。回到村庄,看久了富丽堂皇的城堡内部,再看鳞次栉比的矮屋,不禁有些不适应。不想让村民知道我去过城堡,绕了一条小路回家。
把马儿关在马厩,我转身推开篱笆,正要进门,却看见父亲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愣住,继而惊喜:“爸爸,你能走动了?”
“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我看了看四周:“进屋说吧。”
走进屋子,我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有些迷惑:“我记得我走的那天,你已经昏迷好几天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当时昏迷不醒!”父亲冷哼一声,“这几天你到底去哪里了?”
得知父亲的身体安然无恙,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随即,离开蓝伯特的怅然涌了上来。可能是因为骤然见到亲人,身边有了依靠,我鼻子一酸,想把这几日的遭遇全盘托出,但想到在大多数人眼中,蓝伯特都是邪恶而令人恐惧的,为了不让大病初愈的父亲劳心费神,我将倾诉都吞回了肚子里,说这几天只是外出找医生去了。
父亲告诫我:“最近不要到处乱跑,城堡里那条蛇好像发狂了,这两天咬死了好几个路过的行脚商。”
这两天?
这两天,蓝伯特一直待在城堡里,神情和外貌也变得越来越人类,怎么可能跑出去咬死人?极有可能是尤利西斯为巩固自己的王位,而散布出去的谣言。
想到这里,我想要为蓝伯特辩解,接着摇摇头,我为什么要为他辩解,父亲又不知道蓝伯特和尤利西斯是谁。反正父亲已经恢复健康了,就忘记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吧。
就这样,我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平静地生活了一个月。
直到村庄发生一起意外,令我不得不回忆起和蓝伯特有关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情节想想就刺激……
第6章
那是一个清晨,金色的阳光铺满街道,村民矮屋的阳台上,深紫色的风铃草正随风摇曳。
我刚从集市出来,篮子里还装着新鲜出炉的面包,就被一个人撞倒在地。他满脸惊慌,连撞到人都毫无知觉,继续往前跑,边跑边嚷道:“蛇来了,吃人的蛇来了!它就在附近,就在附近……大家快逃啊!”
吃人的蛇?
……是他吗?
关于蓝伯特的回忆,一下全部涌进脑海里。我以为自己忘记了,从那几天的经历中走出来了,谁知再度回想起来时,他的声音、手指、气息,甚至连冰冷的体温都清晰无比。
村民还没能立马联想到那座城堡,正在低声讨论那人是否被恶魔附身。我从地上爬起来,心神不宁地回到家,把篮子放在木桌上。又心神不宁地喂完马。我站在窗户边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正专心做木工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想见那人的冲动,打算去附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我戴上斗篷,带了一把小刀防身。想了想,又往口袋里装了几颗火石。留下一张纸条说晚点回来,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小屋。
避开村民活动的地方,我朝西边的城堡走去。本以为蟒蛇伤人都是尤利西斯放出来的谣言,谁知刚走进森林里,就听见几声扭曲的惨叫。
“是真的……那条蛇在附近!”
“快回去,告诉村长,让大家最近不要出门!”
“恶心的畜生!”
乌云般的忧虑压迫在心头,难道真的是蓝伯特在作恶吗?我拢紧斗篷,钻进灌木林,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还好脚上穿的是长靴,不然真没法及时赶过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等我到那里时,泥地上只剩下几具残缺的尸体。
眼见永远比道听途说要震撼一百倍。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拼命地吞咽口水,以防呕吐出声。但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蓝伯特不是已经恢复理智了么,为什么还……
这时,有什么东西辗过杂草丛的动静响起,我睁开眼,警觉地看向身后。什么都没有。是错觉吗?绝对不是。
是蓝伯特?还是其他什么猛兽……我后退两步,握紧腰间的小刀,随时准备拔.出来。与此同时,那种辗过草丛的窸窣声响再度传来。我拔.出小刀,挥向身后,却只割断了几片失去水分的烂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