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道——不若的马甲
时间:2020-04-15 09:57:57

  李怀信嗯一声。
  “哪儿见的?”冯天瞠目:“这种事你都……你也太见多识广了。”
  李怀信正欲回答,忽闻鬼哭狼嚎,由无数人声交替嘶喊,在密闭的塔室里回荡,吼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阵地动,只是轻微的震颤,就像整个沉静的佛塔打了个哆嗦。
  众人神色陡变,贞白立即道:“地宫有异动。”
  “这里恐怕不安全。”李怀信扭头吩咐:“一早,你带顾长安出塔。”
  顾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又听李怀信说:“和尚,你带我们下地宫。”
  顾长安恍惚摇头,他才刚和唐季年重逢,哪里肯就此分开,李怀信脸色冷下来:“别磨蹭,一早,带他出去,离远些,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一早点头,跑过去拉顾长安的手:“哥哥,咱们先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顾长安不肯,他有不好的预感,眼睛死死盯住唐季年,怎么都不走。
  一早拽他胳膊,往外扯:“你就听李怀信的吧,你在这里会给他们添乱的。”
  唐季年连忙嘱咐:“你们出去往西,那里有一处墓塔群,但是别进去,就在外面待着。”
  再面对顾长安的固执,唐季年语气软下去,安抚似的:“长安,你出去等我。”
  顾长安揪着一颗心,问他:“有危险吗?”
  唐季年不骗他:“可能有危险,所以你得出去。”
  听见有危险,他就更加不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
  李怀信失了耐性,觉得顾长安实在婆婆妈妈黏黏糊糊,好不干脆,说话就失了轻重,直接扎人:“你手无缚鸡之力,还跛着脚,行动都不怎么方便,跟着拖后腿么,到时候他做什么都得先顾及你的安危,反倒连累大家,更危险。”
  于是顾长安就被李怀信一席尖酸刻薄又言之有理的话给扎走了。
  贞白不禁抬眼看向李怀信,看出他不同寻常的急躁,一般情况,他其实是个还算沉得住气的人,甚至有些散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没有耐性,贞白思索着哪个环节出了状况,猜测是与那番僧打斗之时?
  李怀信踱到楼梯处,大概预测到刚才贞白所指的位置,敲了敲地砖:“是空心。”他问唐季年:“怎么打开?”
  唐季年摇了摇头,他进佛寺两月有余就遭了难,没真正参与过僧人灭度后举行的下火佛事,就连临终,也是波摩罗亲自收敛了所有僧徒的尸骸,他只知道塔底有地宫,却从未找过入口,就好比人死之后已经入土为安了,地宫就等于坟墓,盖棺封土,试问谁会有事儿没事儿跑去挖个坟,探个墓,在墓穴里头瞎溜达一圈,唐季年自然也没想过要下到地宫里去,毕竟死人骨头又没什么好看的。哪怕连盗墓贼都不会掘和尚的墓,因为他们没钱财没陪葬,除了粗麻僧衣和佛珠,仅一捧骨殖,最是一贫如洗。
  李怀信内心漫上一股这和尚其实也没多大用的无力感,简单粗暴的一剑戳进地砖缝里,狠狠一划,又利索的拔出剑,准备再戳第二下,手起剑落的同时,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贞白一双深黑的眼睛,目不斜视的盯住自己,李怀信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又一脚将那块松动的地砖蹬塌了。
  地砖咚声砸进去,一股陈年腐朽而潮湿的霉味从黑洞中溢出来。
  此刻一早和顾长安却原路退回,她说:“塔门封住了。”
  唐季年一怔:“怎么会?”
  然后是诵经的声音,低喃而沉缓,在整个塔室里响起,仿佛有无数个和尚同时张嘴,却各念各的经,七嘴八舌,参差不齐,像从房梁顶上压下来,又像从地涌金莲的花心透出来,附在耳边,乱糟糟的一片,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吵。
  唐季年听在耳里,整个人如遭重击,惨白着一张脸,惊慌四顾,整个塔室在眼中,天旋地转的颠来倒去,因为太熟悉了,这一声声沸沸扬扬的吟诵,是华法寺终结那日,住持及无数僧徒为了抵御心魔欲念,吟诵到死的佛经,是刻进他骨髓里的恐惧,一声又一声,杂乱无章的在耳边回荡,仿佛悲剧重演,历历在目。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声音,因为他曾在这些无边无际的经文声里死去……
  冯天惊愕的回过头,盯着盛放满室的地涌金莲:“你是说,是这些已逝的僧人在念经?”
  “怎么可能呢?”李怀信不可置信:“这些尸骸只是法器。”
  “不对。”贞白侧耳凝神,判断:“诵经的声音应该是从地宫传上来的。”
  “先下去。”李怀信毫不迟疑,劈开地砖:“一早,你和顾长安待在上面,看着他,哪儿也别乱跑。”
  一早点头,又迎上唐季年托付的目光,遂打包票应承:“放心吧,我肯定保护好他。”
 
 
第79章 
  隧道里漆黑一片,贞白点一盏青灯,刚照亮路,几根盘踞在台阶上的青蛇则蜿蜒着曲行逃窜,眼前是开阔的长阶,青砖铺砌,隧道两壁凿浮雕,绘各式僧徒沙弥的肖像。
  往下行,阴冷的空气压着灯火,将灭不灭,应该是太过潮湿的缘故,光源能照射到的地方并不多,贞白又引燃一张火符,光线比方才强些,能看到地宫方室的整面墙壁,整整齐齐挖了无数壁槽,每个壁槽中存放一只龛盒,顶部刻法号,乃历代法华寺普通众僧的骨灰盒。
  墙壁的中央有一个灯槽,贞白随手引燃,再回头,隐见近处一根巨大的柱石,直插入地底,上头刻写着一串密密匝匝的经文,令她想起在塔室里见过的那一根根:“经幢?”
  “怪不得。”李怀信道:“经幢多半立在佛寺或者陵墓的地宫……”
  他话到一半,蓦地顿住,缓缓朝经幢靠近:“念经的声音,好像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不是经幢!”冯天倏地叫住他:“别靠近!”
  李怀信及时驻足:“什么?”
  冯天慎之又慎的,远远围着柱石转一圈,然后说:“这是驭鬼桩!”
  “那上面刻的难道是……”李怀信抬头望,却因为离得稍远且光线太弱,上面的字体小而密匝,看不太清,他眯了眯眼,续道:“引魂经?”
  冯天是魂体,不敢靠近,但贞白却不忌惮,她缓步走上前,盯着石柱半响:“引魂经?驭鬼桩?驭哪里来的鬼魂?”
  一声声此起彼伏的诵吟从石柱中渗出,哪里来的鬼魂不言而喻,贞白抬手,缓缓伸向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柱壁时,诵吟声戛然而止,柱壁里猛地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争先恐后抓住她,狠狠拖拽。
  贞白猝不及防,趔趄一步,被李怀信迅速捞了一把,奋力拖到安全的距离。
  短促的瞬间,贞白分明看得明白,柱壁里无数张僧徒的模样,在艰难苦熬中挣扎,那么多只伸出来的鬼手,却并不像要将她拖进去,而是希望她拉他们一把,将他们从驭鬼桩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唐季年惊骇的瞪大眼,那无数名拥挤在柱壁里的冤魂都不陌生,他甚至看到几张异常熟悉的面孔,有一位还是总揽寺院庶务的监寺,唐季年被吓得退后一步,颤声道:“这些,全都是当年被波摩罗残害的法华寺弟子。”
  他后怕不已:“我以为他们早已身死魂消,没想到,居然全被禁锢在了地宫之中。”
  而就在相邻不远处,还竖立着另一根石柱,贞白隐隐想起在塔楼一层,满室地涌金莲中竖着好几根经幢,当时她和李怀信都并未做多留意,现在看来,那些经幢应该就是从上至下直贯到底,插入地宫之中的,她迅速绕方室走一圈,手捏伶仃火星,掷出去,在微弱的光晕里,和李怀信分别点燃四壁灯槽,整个地宫的景象则大致隐现出来,虽不算亮堂,好在目能识物。
  此时,冯天倏地喊了一声:“看顶部!”
  所有人齐齐抬头,皆为之一怵。
  只见地宫顶壁上,密密麻麻悬吊着无数具骨骇,漏出肩膀以下的躯干,被植物的根茎纵横交错缠缚住,每一节骸骨周身以炭黑字体写满经文。
  冯天道:“是那些用来做成千佛莲台的僧人,被焊在塔楼和地宫之间,头骨在上,躯干在下。”
  又因为在一层塔室中,所有骷髅头骨都被包裹在花坛泥土中,通通隐藏了起来,入目则是一片灿烂无比的地涌金莲,远不及在地宫所见的千具尸骨触目惊心,再加上叠了满满当当四面墙的僧徒骨殖,这里相当于就是个大型坟场。
  直到现在,贞白扫视整个地宫,才猛然意识到:“七根!这里是七根驭鬼桩!”
  李怀信闻言,抬眼看过去,都无需默数,心下便是一凛。
  居然又跟七这个数字相关,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乱葬岗七山,枣林村七门,现在又是法华寺七根驭鬼桩,未免也太凑巧了?!
  “难道是这个番僧布下的阵法?”贞白仿佛快要触到真相,目光疾速在四下搜寻,她记得番僧在自己手里消失时,一缕阴气渗入到地宫,不可能就此不知所踪了,但现在,她却连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贞白情急之下,目光陡变凌厉,左瞳隐隐泛绿,在幽暗的密室里扫过,然而入目的,却是一重重重如浓墨的黑,黑气中耸立着七根石柱,柱壁里无数僧徒的亡灵在挣扎,而那些诵吟的声音,再一次汹涌澎湃,山雨欲来,仿佛不是在念经,而是一群鬼哭狼嚎地呐喊:放我出去……
  “贞白!”耳边陡然响起李怀信捎带厉色的声音:“眼睛!”
  贞白倏地闭目,克制着,再睁开,仍是一双黑瞳,看向李怀信。
  后者冷肃着脸孔:“你怎么回事?!”
  贞白坦然:“有些东西,以蛇目的视角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又不是蛇精妖孽变的,用什么蛇目识物,好好拿右眼看东西不行么。”非把自己往不人不鬼的方向拐,若是养成习惯以后怎么改!
  “行。”贞白面无表情的应他,看起来特别听话。
  李怀信知道她因何在意:“因为都关于七,所以三者之间看起来显得格外凑巧,而这里的驭鬼桩极可能是那番僧所为,但与长平乱葬岗和枣林村是否相关联,还不一定。”
  “不会吧。”冯天错愕:“如果真这么巧,这几处的大阵都是那邪僧所为,岂不正好让咱们给撞上了?”
  唐季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满耳都充诉着此起彼伏的诵经声,浪潮一样灌进耳膜,他只觉汗毛倒竖,后背发寒,像被关在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椁里,饱受摧残。诵经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嘶嘶声,唐季年寻着声源仰头望,那缠着尸骸的根茎好像活了一般,正在弯弯绕绕的蠕动,不,他瞳孔睁大,原地打了个抖,认出那些蜿蜒蠕动的东西,是一条条拇指粗长的青蛇。
  唐季年头皮一麻,指向顶部:“好多蛇。”
  李怀信一抬眼皮,毛孔就炸了,他看不得这么密集成群的东西,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我去!”冯天简直担心那些玩意儿一个没扒稳全给掉下来:“什么鬼地方,咱是进了蛇窝吗?这些和尚的坟茔里怎么可能养出这么多蛇!”
  李怀信神色陡变:“一般的坟茔不可能生出这么多蛇,佛塔下修建的地宫是以青砖铺砌,则更不可能,它们属极阴之物,最喜欢极阴之地,而这里有千具尸骸,和堆满四壁的万余名僧人的骨殖……”他眉头紧蹙,条条分明的捋:“不对,比尸骸骨殖更阴的是鬼,那么重点应该是这千百名亡灵,被禁锢在驭鬼桩里,不得超生,历经日久天长,成倍激发他们的阴怨煞气,令此地阴气大盛。而阴养蛇,蛇滋阴,二者相辅相成,就是鬼冢!”李怀信眉峰一凛,戾气十足:“这里是鬼冢!是专为关这一千名化成鬼的僧人造的鬼冢!”
  唐季年完全意想不到,埋葬众僧的普同塔地宫居然成了鬼冢。
  冯天立刻就明白了:“那这七根驭鬼桩岂不就是……”
  “棺材钉!”李怀信斩钉截铁道:“这七根驭鬼桩就是钉入鬼冢的七根棺材钉!”
  “这群和尚未免也太惨了,死后遗骸被炼作法器,魂魄还被棺材钉扎进鬼冢里。”冯天愤慨:“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做不到如此狠绝的地步,更何况,这番僧跟法华寺的和尚们无冤无仇。”冯天言到此,隐隐觉得不对劲,扭头直视唐季年,问:“你之前有没有事无巨细的坦诚交代,那番僧当年是不是还跟你们结过仇?”
  唐季年连忙摇头:“绝无仇怨,他即便胡搅蛮缠,住持也是以礼相待的。”
  “那这邪僧的所作所为,就太惨无人道了。”冯天思索间拧起眉,想起波摩罗正儿八经的模样:“也不像个走火入魔的失心疯啊。”
  李怀信道:“一千只冤魂数量太多,也许他根本处理不了,才会把佛塔的地宫做成鬼冢,全部钉在里面。”
  冯天点点头:“倒是很有可能。”
  听着源源不绝的诵吟,唐季年心浮气躁:“那现在怎么办?”
  冯天也犯愁,看向李怀信:“既然发现了,难道不管?”
  李怀信这回不敢托大:“一千只亡灵,管得了么?”
  况且这些亡灵被棺材钉钉在鬼冢,十余年不得超生,激发出怨念,哪怕他们生前多么慈悲向善,也不代表现在没变成厉鬼,所以是放是灭还是搁置不管,恐难决断。
  “确实挺棘手。”冯天正纠结,忽然一缕煞气至背后袭来,李怀信目光一厉,冲冯天低叱一声躲开,随即两指夹了道驱煞符,抢身上前,朝那股偷袭而来的煞气掷去,千钧一发之际,二者却并未相撞,那道煞气疾风骤雨般拐了个弯,扑向唐季年,唐季年倏地瞪大眼,被逼得仓促后退,眼见就要撞上身后的驭鬼桩,贞白及时拽了一把,握住唐季年的同时,左手伸去抓那股煞气,刚接住,就从指缝间散尽。
  唐季年心有余悸,道一声多谢,贞白适才回过头,松开手,这和尚之前因为顾长安魂体不稳,虚实透明,这会儿倒是稳固下来,能让人触到魂体了。
  “大家小……”心字刚卡到嘴边,背后突然被狠推一把,冯天猝不及防,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扭过头,就见冯天已经撞上驭鬼桩,无数只阴森惨白的鬼手争先恐后伸出来,抓住他,撕扯着往里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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