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头顶上空,部分人才从惊骇中回神:“那是……是……噬魂……”
“噬魂鸦!”大部分修士见多识广,一眼便认了出来。
但总有些孤陋寡闻的:“什么噬魂鸦?不是乌鸦吗?”
“乌鸦食腐尸,噬魂鸦啄生魂。”
不仅如此,随着鸦声呜鸣,惊动了沉寂在周围的跗骨灵,它们寻着活气,成队列地朝中心涌来,撞进人潮,场面更是乱上加乱,各个门派的掌门人都在竭力嘶喊:“列阵!列阵!稳住不要乱!”
众人乱了章法,各掌门下达的指令也各不统一,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些噬魂鸦和跗骨灵看似都是贞白召唤而来,有些人便认为,应当先歼灭那只头号邪祟。
数柄长剑刺来的瞬息,贞白纵身一跃,拔高数丈,脚尖轻盈,落在那片鸦群汇成的黑幕之上。数柄灵剑追击而至,贞白旋身一转,踏着鸦群,泄了波煞气,身形往下一沉,压着脚下鸦群,铺天盖地的压到众人头顶,啄得修为低的修士们狼奔豸突,四下逃窜。
正待此时,天边响起声声高亢的鹤鸣,众人回首,只见远天一线鹤群白影,数息间已潮鸣电掣般飞至战场上空,其势冲云破雾,冲击得盘亘乱葬岗上空的阴煞气都飘摇欲散。
鹤群压低,百余名白袍修士纵身跃下,聚于战场边缘,刚一站定,便齐齐结指印催动白鹤冲向黑鸦群,霎时入白沙沁地,黑白交杂,白鹤喙啄爪削,冲散大片噬魂鸦。
疲于应对的众修士稍稍得以喘息,转头看向赶来的太行道一行,只见打头一位尨眉皓发手执浮尘的老者,有认识流云天师的修士冲老者遥遥颔首。
太行道一众早时已赶到长平附近,在附近城镇清除漏跑出来的跗骨灵,设置防护结界耽搁了一些时间,也恰好与分头赶来的流云天师和寒山君汇聚一处。
流云天师扫视了战场一圈,视线在处于混乱中心的贞白身上停留一瞬,继而越过她,目光转向远处大阵破损的裂隙上。
不断涌出的跗骨灵越聚越多,此刻似乎也为太行道赶来的气势震慑,不再冲击战场上的众修士。
跗骨灵无感无惧,根本不可能被什么气势震慑,此刻它们似乎在有组织地汇成队列,如同群蚁排衙。是战阵!它们在结成战阵!这些由被坑杀的士卒化成的跗骨灵,还秉承着它们生前的本能,这一发现让现场更加混乱。
立于流云天师身后的千张机也发现了情况不妙,请示道:“师父……”
“由你主持大局。”流云天师器重他,打从千张机执掌太行,就已放权,所有大小事宜,都由千张机一律定夺,他从未出面干预,如今依然相信这个大弟子,能够平息这场人鬼干戈。
正值紧要关头,千张机雷厉风行,即刻下令:“太行弟子听令,结九宫封灵阵。”随即转向流云天师,神色微微一沉,在来路上,就已做好分工,由流云天师亲自修补封印,可师父这次强行出关,道体有损,千张机不甚放心,“还劳师父修补封印,由几位长老为您助阵。”
流云天师点头应允。
众弟子纷纷涌散开来,各司其位,将幽谷团团围住。
位于前列的寒山君扫视战况,目光停在混战中心煞气冲天的黑衣女子身上,冥蟒与噬魂鸦似乎都由她操控,此刻被数百修士团团围住,竟也不落下风。
秦暮提议:“那女子非同一般,一时无法降伏,怕要妨碍师祖施为,可要分出精力单独应对?”
闻言,流云天师脚下一顿,扭过头,遥遥望去,只轻描淡写的一眼,他便收回目光,道了一声不必,继续向前走去。
千张机显然也看见了贞白,眉头皱起来,他没应秦暮的话,只道:“列阵!”
封灵阵为太行道独门秘法,分为大小两阵,大封灵阵需八人,站天地八门,各守乾、坤、震、巽、坎、离、艮、兑,镇邪伏魔,威力虽强,却不足以应对如今这么大的阵仗。而九宫封灵阵在此基础上,是由九个独立封灵阵组成的大型阵法,镇九宫,拨四盘,封灵拘邪,以困伏为主。一盘庞大的八卦阵印,将整个幽谷中的群魔鬼怪罩在其中,连一丝阴气都泄不出去,却能助各派弟子撤退出困。
砰砰几声巨响,冥蟒横冲直撞,封灵阵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人与灵从杂乱中分离,好些修士都狼狈不堪。
邪祟必诛,没什么道理可讲,何况还葬送了这么多同门性命。
此刻,四五柄法剑飞杀入封灵阵中,钉穿几只阴兵,当即使其魂飞魄散。
有人领了个头,众人瞬间达成共识,纷纷御剑飞杀,一时间漫天白刃,剑如雨发。列成战阵的跗骨灵也似乎受到指令,齐齐向前奔涌。一时间飞剑往复穿插,阴兵似大军冲锋,封灵阵内如狼烟战场。
贞白夹在中间,腹背受敌,飞剑迅捷先到,贞白御使沉木剑抵御,奈何体内封印弹压,阳火烧阴,血脉流淌如滚滚岩浆,成了她最大的阻碍,加之封灵阵每压下一层,就会削弱阵中的阴煞之气。贞白渐感力不从心,冥蟒则将她一卷,盘护在周身,以坚固的蛇鳞抵挡那漫天剑雨。阴兵阵列随即冲至,却仿佛溪流遇石,自动绕过冥蟒,继续向前,直至撞在封灵阵边缘,再无法寸进。
御剑修士见到这般情景,顿时士气大振,很快将阵内阴兵斩杀殆尽。随后齐齐御剑攀升,悬与封灵阵上空。
贞白微微抬头,望见漫天剑刃百钧弩发,齐齐射向自己。她手腕翻动,一个复杂的指诀掐至半途,数柄形态各异的长剑突然横空飞至,在贞白头顶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剑屏,荡开冲射而至的剑雨。
太行道弟子,就没有几个不认识这几柄剑的,当下怔住:“七魄剑?!”
千张机与寒山君也是一愣,就见那本该在太行养魂的人,缩地成寸就到了近前。
寒山君:“李怀信!你捣什么乱!”
千张机:“怀信,你干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李怀信面无表情,撑着七魄剑,护在贞白头顶,一步步往封灵阵走,秦暮大惊失色:“二师弟,危险。”
在太行弟子眼中,李怀信就像根横插进来的搅屎棍,平时横行无忌也就罢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由不得他任性胡来。
百家道门更不可能纵容,纷纷疾言厉色的谴责,也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剑修,居然替一只邪祟出头,与百家道门对峙,失心疯了吧?
他们死伤了那么多同门,好不容易才困住这只邪祟,应当立即歼灭,以除后患。
“谁是邪祟?”李怀信的目光利得像刀,又觉得这帮人的嘴脸无比好笑:“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穿了件人皮就是个人了?”
“狂悖!”玉真派掌门勃然大怒,指着一地尸身,“她在此大开杀戒……”
“我如今不过嘴上放肆两句,你就已经暴跳如雷,恨不得来掌我的嘴,”李怀信嗤笑,讲道理,“何况你们这么多人围杀一个,难道还不许人反击?合着生杀大权都在你们手上啊,想宰谁宰谁?”
老道给他一席话激得目眦欲裂,手都气抖了:“你……”
李怀信想到自己,跟这群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顺嘴就骂了:“要不是你们上赶着来找死,会命丧她手?”
反倒还怨上人家了,要不要脸!
“怀信!”千张机厉斥:“休要妄言,退下!”
这混账东西一把舌头比刀还利,到哪儿都不让人省心。
李怀信看向千张机,嘴角一抿,突然很想问一句,长平大阵,自己被献祭,他身为一派之掌,究竟知不知情?或者在粉饰什么,即便现在,他从千张机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
谁是人,谁是鬼,根本难以分得清。
地面突然一颤,乱葬岗掀起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
山体裂缝中,厉鬼咆哮,与一波硬逼而至的封印负隅顽抗,砂石砸落,整座山都在微微震颤,流云天师手持浮尘,千丝万缕地绞住一波挤出罅隙的阴兵,推压下层层符印,将怨煞之气摁进地底……
而那柄浮尘,贞白一眼便认了出来,与她从李怀信识海中见过的别无二致。
流云天师,杨辟尘,李怀信,还有她,都是这个阵的局中人。
贞白出现刹那恍神,只觉浑身都像在灼烧。
冥蟒一声长嘶,突然松开贞白,像是畏惧什么,退缩开,化身剑影,盘附在阴沉木上。
李怀信这才回头,看见她,猛地怛然失色:“贞白!”
她眉心的朱砂烈焰一样,开始燃烧,因为之前无节制催动煞气,封印便焚噬起本体,从内到外的窜起一把阳火。
明明才分开几日,却像是久别重逢,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她一眼。一把火就直接烧到他的眼睛里,灼得李怀信双目发疼,然后整颗心都开始颤栗。
贞白却无动于衷,不过一把用来镇煞的朱砂符,再怎么反噬,也烧不死她,只不过受点苦罢了,她熬得住。令她担忧的反倒是,伏在体内那股阴煞气暴涨,冲破开封印……
然后下一瞬,她眉心的烈焰便被焚烧殆尽,须臾之间,青丝变白,左瞳幽绿。
所有人都被这一场变化震慑住。
“诛邪!快!诛邪!”
接二连三有人反应过来,暴喝出声,却为时晚矣,因为太行道的九宫封灵阵,已经镇不住她了。
一时间,云屯席卷,狂风怒啸,天边酝酿着困兽般的低喘,无人不感到畏惧胆寒,只有李怀信在往前走,刚跨出两步,便又驻足,何必要去自讨没趣呢?
这女冠翻脸无情,在没弄清真相之前,随时可能杀了他。
李怀信现在还不想死,起码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随即他转身,往流云天师的方向走,但还未等他靠近,贞白便如一阵飓风,从身侧卷了过去。
千张机和寒山君同时惊呼:“师父!”
李怀信脚步倏地一顿,抬起头,就见贞白已经跃至流云天师身前。
她没有出手,大家虚惊一场。
裂缝处的阴兵算是镇下去了,流云天师收了浮尘,看向她,神色波澜不惊,一点也不觉诧异。
贞白便笃定了:“是你。”
流云天师未做声,看了眼天色,一道闪电撕开云层,夜幕骤亮,闷雷滚滚。那是冲着贞白来的,她未曾历完的天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生来自由身。
第117章
李怀信盯着蛰伏在云涌中的玄雷,倏地想起贞白曾经说过的话。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我才挨过十六道。”
“因为眉心这道镇灵符,我才侥幸躲过了天罚,一旦……”一旦揭去了封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都少不了。
李怀信的心剧烈一颤,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命脉,怵得他心惊胆战。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他以为他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解开真相,消除误会,再重归于好。他还在来路上慷慨大度的想过,只要贞白服个软,他就什么都不会计较。
到时候,管他旁人如何看待,哪怕天下伐魔,也无所畏惧。李怀信从来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本身就被千夫所指,在太行活成了只反人类的怪胎。正因如此,他才毫无忌惮,敢在风口浪尖上,跟她同进退,共生死。
可是对方怎么想,李怀信不知道,他就这么一厢情愿贴上来,自以为轰轰烈烈,其实人家压根儿不稀罕,那就简直傻透了。
毕竟,贞白翻脸无情的时候,直接对他痛下杀手。但终究没有杀了他,这是否能代表,她也顾念着一点点情意?
从小到大,他性子就傲,要他主动放下身段,去跟人表明心迹,实在难如奢望。
可如果他再不说,那剩余的三十多道玄雷砸下来,他还有没有机会?
李怀信紧紧盯住贞白,惊慌得指尖都在颤。
滚雷的声音越来越近,压在天顶,蓄势待发。
什么狗屁误会,隔阂,李怀信喉咙一紧,就喊出了声:“贞白。”
她背脊一僵,侧过头,看似面不改色,浑身却绷得很紧。
一块白玉抛过来,贞白伸手接住,正是之前她没有收下的玉扣。
李怀信昂着头,还是那副傲慢的模样,说话也一点儿都不客气:“认得吧?”问出口,胸腔里的心就狂跳不止,他却要装模作样,厚着脸皮,也豁出去脸皮说:“是你要我那天扯断的玉带。”
近前的所有人,闻言一怔,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意思,就听李怀信又道:“一夜夫妻百夜恩,更何况,我们还不止一夜。”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口,较着真儿,一点也不轻浮。
谁能想到,这一正一邪的两个人,会在私下有一腿?哦不,两腿。
流云天师云淡风轻的脸上起了一丝微讶。
千张机惊得睁大眼。
寒山君一张老脸臊得不行,这没节操的混账东西,居然连这种事都敢拿出来宣扬,是怕丢不起人吗?!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太行数百名弟子,就说他最厚颜无耻,没有德性!
贞白怔愣,看着他,也实属没有料到。
“怎么?”李怀信直视她,老早之前就想追究了:“不认吗?”
贞白张了张口,向来敢作敢当:“认。”
众目睽睽之下,认什么认!寒山君撇过头,已经没眼看了。
“好。”既然她敢认,这一切就变得坦荡起来,没什么羞于启齿的,李怀信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却是绷直的,很较真儿,“那我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贞白顺应他:“你待如何?”
身子总不能白给:“男婚女嫁,总得给我一个名分吧?!”
“名分?”贞白从来没想过这个,略微思忖,看了眼席卷而来的滚云,才谨慎而犹豫地答:“倘若,经此一劫,我能活着,就如你所愿!”
轰隆一声,如同狂风海啸,同贞白说出口的这句话,一起卷进他心里,将整个胸膛胀满,澎湃不已,坚定不移:“既然应了,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要结这门亲!”
“你……”贞白怔住,却容不得她多言,“你先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