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参见陛下。”她微垂着眼帘,唇边的弧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柔美,长睫却微微地颤抖着,仿佛带着些许害怕与羞涩,从上头的人的角度看来,最是惹人怜惜不过。
只是卖力表现的她并不知道,上头的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顾着把玩手中藩属国新进上的琉璃锁。
明媚的阳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毫不吝啬地倾泻了大半个屋子。少年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一手撑着榻上的小几,一手拿着锁,侧过头对着光去看。
明亮的光线下,修长的五指愈发显得白皙温润,宛若一块上好的暖玉。而这只手里握着的琉璃锁,晶莹剔透,光华流转。若是旁人乍然见到,只怕有那么一瞬都要为其光华所摄。
这样漂亮的手和这样精致的锁,甚至叫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先看哪个才好。
“这就是豫王新送来的美人儿?”燕华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垂手立侍在侧的太监李修德。
这燕寻也是有意思。这样大大方方地送来,他也不好防着,毕竟,两人面上还维持着那所谓的“兄友弟恭”的和善表皮。
可是莫非他不防着,燕寻就真的认为自己能成功了?
幼稚,可笑。
燕华在心里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轻蔑不屑地睨了他方才假想出来的燕寻一眼。
哼。
“是。”那厢燕华已经神飞天外,这厢李修德还在连忙答下,又补充了一句,“是从崇州来的姑娘,据豫王说还不曾……”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燕华打断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面问,少年一面瞧了下头那姑娘一眼。
雪肤乌发,在阳光下那一小段脖颈白得晃眼。
看着倒是个美人儿。
他只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转过头继续端详着手中的琉璃锁,也懒得去管她叫什么了,自顾自地道:“算了,就叫琉璃锁。”
姜予辞一句柔媚得千回百转的“回陛下”还卡在嗓子里,就被这么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她乖巧可人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随后还是又深深拜了下去,软软道:“谢陛下赐名。”
行吧,琉璃锁就琉璃锁。
她不生气,一点儿也不。
去往自己住处的路上,姜予辞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想着。
她真的不生气。
-
既然姜予辞是豫王送来的给他“享用”的美人儿,燕华便也没客气,当即任命她为……紫宸宫宫女。
姜予辞:“……”
不过这倒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身为紫宸宫宫女,她和燕华接触的时间也能大大增加。
姜予辞冷静下来思考了一番利弊,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第二日清晨就随负责领着她的宫女去了紫宸宫。
端茶送水,来往传话,日子也就这样平淡地一天天过去,把一切涌动的暗流都深埋于平静的水面之下。
燕华待她越来越随意,也越来越亲近。
入夜回去歇息的时候,姜予辞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平放于小腹之上,一双灵动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映进屋子里的皎洁月光。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回想起今日那事儿。
书桌上的茶凉了,她正打算收走换一盏,燕华却突然握住了杯子。于是一瞬间,两人双手贴合,初见时那双骨节分明而十指修长的漂亮的手,就这样轻轻地覆在她手上,掌心温热而干燥,她甚至仿佛闻到了他宽大袖袍间的淡淡龙涎香。
肌肤一触碰,二人俱是一愣。怔然间姜予辞抬头看去,却见燕华轻轻一挑眉,含笑睇来一眼:“怎么?又想勾引我?”
她要勾引他,早就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可是被他用清凌凌的声音这样问出来,带着点儿勾人的笑意,她……
姜予辞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险些没头没脑地咕哝一句,所幸最后关头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旁的宫女,这才止住了。
恍惚间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地想往上爬的紫宸宫宫女,没有那么多血腥算计,杀伐心思。
可是,可是只要一这么想,豫王那冰凉的声音却又会如鬼魅一般在耳边响起:“清宁公主,你可愿同本王做个交易?”
三年前那个她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分明:
“好。”
好。
……算了吧。
姜予辞缓缓松开被子,恢复了方才规矩的睡姿,随后闭上了双眼,把如水的月光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浓稠的黑暗。
-
姜予辞是在一场冬宴上进行的刺杀。
她谋划了好些日子。冬宴那日人多杂乱,她如今又是近身伺候燕华的,再加上豫王前几日已送来密信,催促她快些动手了。
于是这个刺杀时间的安排便如此理所当然。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顺利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直到匕首自袖中滑出的一刹那,姜予辞似乎看见燕华眼中极快地划过了一丝什么,随后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骄傲而漫不经心的神色。
她来不及去思考那是什么,只是在看到那样的眼神后,脑中的弦猛地一绷。
——这场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了。
姜予辞被侍卫们押着,狼狈地跪在下头。方才歌舞升平的宫殿已经乱作了一团,往常尤其重视自己的仪表姿态的权贵们有的躲在大柱后,有的缩在桌案底下,抖得像是秋风中飘零的落叶,看上去滑稽又可笑。桌上一片杯盘狼藉,凌乱不堪,上好的美酒佳酿流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抬起了头,正好和燕华的目光相接。
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少年帝王眼神淡漠,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而冷,像冰凉入骨的泉水:
“拖下去。”
“砰!”
仿佛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姜予辞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五色丝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垂首啄羽的孔雀形象,羽毛绚烂而华丽,精致异常。
姜予辞盯着那只孔雀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转过头,看着外头的重重纱幔,和一侧的那套象牙雕梳妆桌椅,意识终于逐渐回笼。
这是……朝云宫。
那刚才那个,难道是梦?
她抿了抿唇,撑着柔软的床榻慢慢坐了起来。
幽长绵远的沉水香悠悠荡入鼻端,却是叫她忽然想起了梦中大秦紫宸宫的那抹龙涎香,尊贵而温暖。
如果是梦,又怎么会这么真实……
姜予辞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纤细的指紧紧攥住了身下柔软凉滑的锦被。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上古时代天降启示的故事。
莫非是预知?
可如果是预知,那岂不是说明南绍再过两年就会被大秦灭国?
思及此,姜予辞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随后一把掀了被子蹬上了脚踏上的软底绣花鞋:“来人!服侍我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出场!
第3章 愿意
姜予辞这一声吩咐下去,方才还一片安静沉默的朝云宫顿时动了起来,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在一瞬间刘被她这短短几字赋予了生命。连枝烛灯一盏盏次第而亮,朦胧温暖的光线盈满了一室。从外头远远看过来,整座精巧的宫殿在这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愈发华丽。
绣着华丽纹饰的衣袍被鱼贯而入的宫女们端端正正地捧在手中,甫一入内室就带来了一股馥郁的香气。姜予辞匆匆洗漱罢,便忙不迭地换了衣裳。
“公主,出了何事这么着急?可是方才做了什么噩梦?要不……奴婢让人熬碗安神汤来?”大宫女拣枝一面替她系上襦裙的系带,一面觑着她有些苍白的神色,不由得微微蹙了眉,略带担忧地问道。
姜予辞这会儿又是焦急又是恐惧的,还隐隐带着几分对于“这个梦不是真的”的期望,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她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不必。我有事要去太和宫见父皇,让他们快些准备车驾吧。”
“公主?”拣枝手下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她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诧异,“您这是……打算去和亲了?”
和亲?
这两个字像一盆凉水迎面泼过来,让姜予辞方才还有些发烫的脑子冷静了几分。
是了,她想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个“噩梦”实在太过真实,让她仿佛真的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光,导致她即便是清醒了,也还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竟然都将和亲这事儿忘了。
数日前北昭使节前来南绍,求娶清宁公主。
当今天下,南绍、北昭、大秦三足鼎立,国力相当。北昭地处北国,以武见长,此番向富庶的南绍提出求娶其唯一的公主,也是有强强联合之意。
只是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过着奢靡生活的姜予辞向来眼高于顶,一听说北昭比起南地来,气候又干,东西物什又朴素粗犷,便先带了三分不情不愿。再听哥哥的好友韩小将军谈起北国男儿个个人高马大,豹头环眼,且丝毫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的,她就更是畏惧了,犹豫了好些日子要不要同父皇说她不愿去。
梦里的她自然也是如此,末了还亲自向父皇拒了这门亲事。
想起哥哥和韩小将军,姜予辞的神色忽然一变。
在梦里,他们皆战死沙场。若不是这样,姜予辞一个公主就是再尊贵,也不可能成为被选中送出的那根南绍姜氏的独苗苗。
想起噩梦里那惨烈的国破家亡,姜予辞在短短几息内就下定了决心:“此事先不提,快些备车送我去见父皇。”
她要去和亲。
北昭以武见长,若是到那时真的……那它必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来,多少能为南绍添份助力。
当然,如果大秦见到南绍北昭两相联合,心生畏惧,放弃了攻打南绍的想法自然更好。
至于那个梦究竟是不是预言,姜予辞环顾四周奢靡万分的摆设,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华美异常的衣袍,最终露出一丝苦笑。
南绍皇室不理政事,或只知犬马声色温柔乡,或贪恋风花雪月风流态,奢华腐/败,压迫百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南绍经济实力雄厚,百姓还算得上富庶,如此也不过是抱怨两句苛捐繁税实在是太多了些。可大约是被这富得流油的江南水乡养大了胃口,南绍的官员也个个都成了蛀虫,私底下不知贪了多少银子去,惹得民众怨声载道的。而一旦当真对外遇上了什么事,又一个个都恨不得缩进角落里。
粮草?没有!军饷?更不可能!
若非如此,南绍的疆域也不会在这短短十年里缩小了一小半。
这样的一个国家,明面上还是光鲜亮丽的三大强国之一,实际上早已腐朽不堪,旁人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塌了。它的覆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姜予辞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拖得久一些。
北昭的和亲就是她的机会。
心下定了,姜予辞面上稍显慌张的神色便渐渐散去。她安抚地看了拣枝一眼,转身出了内室,一步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她不知道对南绍的百姓来说,是生活在苛捐繁税之下更痛苦,还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更痛苦。
但她只能先自私一回,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了。
姜予辞走进重重雨幕之中,上了软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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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宫里,姜珏正捧着一本刚刚搜罗来的前朝字帖赞叹不已。他将手指沿着上头墨迹的走势游动,心中不由得生起万丈豪情,仿佛自己真就成了那个笔走龙蛇的大书法家——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见您!”
外头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姜珏的幻想。听这声儿,似乎是清宁。
他先前吩咐了守在门口的太监,不要让人来打搅他,也难怪她这会儿要在门口喊自己了。对于这个女儿,姜珏一向是宠溺而纵容的,这会儿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无奈又包容的笑意,放下字帖转过头吩咐立侍在侧的太监:“去,请清宁进来。”
太监喏喏应是,不多时,姜予辞便快步走了进来。待她行了礼,姜珏便面带笑意地问道:“怎么了?清宁这是有什么要事要来见父皇啊?”
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是想告知您,儿臣愿去北昭和亲。”
此话一出,空旷的大殿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姜珏才缓缓开口,语带犹疑:“去北昭和亲……清宁,北地与我们这儿大有不同,你自幼在我南绍长大,怕是难以习惯啊。且北昭路远,此去一别,可就再难相见了。你……真的想好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语,姜予辞却觉得鼻子一酸。想起在梦中那被乱刀砍死、横尸大殿的父皇,她眼中坚定之色愈浓:“是,女儿想好了。”
一面说着,姜予辞一面就要重重地磕个头下去,惊得姜珏忙不迭地伸手制止了她,随后匆匆从台阶上下来把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想好了便想好了,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父皇难不成还会拦着你?只是……”
姜珏微微一沉吟,略带狐疑地侧过头去看了姜予辞一眼:“你好好和父皇说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同意去北昭和亲?难不成,是又有酸儒说了什么东西传到你耳朵里了?”说着,他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来。
朝堂上那一帮子酸儒一听到北昭派使节前来求娶清宁,一个个都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明天就敲锣打鼓地把他女儿卖了,来保证南绍更长久的和平安宁。
“没有。”姜予辞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没人在我耳边说什么。只是我听说,北昭那位求娶我的秦王长得极是漂亮清俊,又才华横溢,便……”说到这儿,她轻轻咬了下下唇,面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
姜珏看她这副小女儿态,不由失笑:“你想要青年才俊,我南绍儿郎莫非还不足?不说其他,光是那小韩将军、东郡王世子、肃国公,个个都是英俊有才的好少年,何苦非要跑到北昭去吃苦?”
完了,不拿出一个妥当的理由来,父皇怕是不会同意她去和亲。
也是,北昭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又山高路远的,难怪父皇不允。可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她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权柄的公主,又上哪儿去找拯救姜氏的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