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辞心下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半分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父皇起了疑心。最后她一狠心,一咬牙直接道:“前几年北昭使臣来南绍,其中就有那位秦王!儿臣一见就就就……芳心暗许了……”最后几字声音细若蚊吟,听上去仿佛羞得不行了。
秦王前几年随时节来拜访了南绍是不假。可她当时坐在重重珠帘之后,又只顾着一盘盘流水似的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哪里注意过什么秦王齐王的?这会儿这样说,只不过是诓她父皇罢了。
听到这话,姜珏一愣,不由犯了难。
如若只是想要青年才俊,那他倒是可以找出来不少,可这想要北昭秦王,那就非得和亲不可了。
反正姜珏是清楚,北昭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三皇子做上门女婿的。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头对姜予辞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北昭,那实在是太远了啊。
更何况若是真去了北昭,那他就再护她不住了。
可是,从小到大,清宁作为他捧在手心的女儿,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只是随着她年岁渐长,读了书懂了事,她自个儿也乖巧地不再随意要东西了。
嫁给北昭秦王,这是她这几年来头一样开口要的。看她那神色,也是真的喜欢……
注视着姜予辞缓缓走出大殿的背影,姜珏又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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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今夜的灯亮了一整晚。
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姜珏和皇后苏祁柔对视了一眼,这才走到桌案前取下一支玉管紫毫。
铺纸,研墨,润笔。
“清宁乃南绍嫡公主,端柔恪肃,温雅嘉善……今愿使两姓结姻,南北相和,永以为好也。”
最末尾一方玉玺落下,握着龙头的手微微颤抖。
第4章 待嫁
北昭使节在南绍都城宁安住了一月,回回递上去的消息都被姜珏一拖再拖。等到后来,使节都已经没脾气了,早早就做好了姜珏压根儿就不打算嫁女儿的准备。
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也能理解,如果自个儿有这么一个如珠似玉千娇万宠的女儿,那也必定是舍不得远嫁的,更遑论去国离乡了。
没成想,一道圣旨一封信下来,这南绍皇帝竟是同意让女儿去和亲了。
使节捧着圣旨踱回了屋子,脑子这会儿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坐在书桌前盯着那圣旨发了半天的呆。直到一旁的下人小声提醒他:“大人,这……是不是该收拾东西回去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啊对,是是是。让他们快些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就回北昭。”
得了吩咐,下人们手脚也快,不多时屋子里就一片忙忙乱乱的。使臣看着这狼烟动地的样子,索性避去了书房,拿着那封圣旨又细细端详了一番,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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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发了下去,姜予辞这边自然也接到了消息。
拣枝进来报予她的时候,姜予辞正坐在临窗的榻上,半侧着身子对着一面装饰有九曲流云纹的铜镜比划着一朵新摘下来的木芙蓉。那花儿是她吩咐宫女清晨新从花园里摘下来的,还沾着些许晶莹滚圆的露珠,映着淡淡的烟霞粉色,显得极是娇艳可人。
“……之后皇上说,依着北昭送来的那些黄道吉日,他择了三月十九的婚期,如此一来时间不长也不短,天气又正是回暖时候,也免得您去受那北地酷寒之苦。只是北昭都城晏康距离咱们宁安足足有一千三百里,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的行程。再加上您嫁妆仆从又多,车马行李必然少不了,故而约莫来年过了正月十五,那就该出发了。只怕是……会委屈了您。”说到最后几个字,拣枝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埋怨。
哪有刚刚过完年就走的道理?这样一来,那甚至连年都过不好了。北昭也真是的,除去三月十九,其他的时间全都放在来年十月往后,拉得长得过分,摆明了就是要他们南绍自己乖乖地选了三月十九。
姜予辞纤细白嫩的手指夹着深褐色的花枝,闻言便笑了,一面仍旧自顾对着镜子比划,一面轻声细语地道:“无妨,我也不觉得委屈。三月,时间不长不短,正正好。”
时间短了,她害怕一应嫁妆物什还未准备好,这样急急忙忙地嫁过去难免要叫北昭的人把她看轻了去;可若是拖得太久,她又怕到时大秦事发,那就再难救下南绍了。
三月,倒是个好时候。
更何况彼时正是莺飞草长,冰雪消融时节,想来她的心情也能明媚几分吧。
和亲的事儿既然定下,姜予辞便安心了不少。正好对着镜子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她便将那枝木芙蓉仔仔细细地簪进了乌鸦鸦的鬓发里。
金秋灿烂温暖的光照在她半边侧脸上,愈发显得肤若凝脂。娇娇俏俏的木芙蓉簪在云鬓里,映着顾盼流波的眼眸,狡黠灵动得叫早已见惯自家公主姝丽容貌的拣枝都不由得怔了怔。
若说南绍皇宫是那处天底下最为精巧华丽的所在,那姜予辞就是被珍藏在这所在里的一段春水秋波,桃枝剪影,抬眼低眉间都是数不尽的风流神韵。
这样的妙人儿,合该留在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和小桥流水里,怎么能去北边和那些粗人混在一处呢?
想着想着,拣枝便越发不值,早早就在心里把那“闲的没事干贪恋美色非要跑来求娶公主殿下”的北昭秦王骂了百八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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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过一转眼,南绍就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韩子儒总算捞着了赏雪的名义进了宫,刚进来就直直朝太子姜悯的东宫去了。
姜悯正负手站在窗边看雪呢,听到小太监的通报,他一转头就被韩子儒的模样吓了一跳。
憔悴,实在是太憔悴了。
事实上,韩子儒倒也并非一副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形象,可就是显得万分憔悴。
姜悯扫过他深陷的双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苍白的面色,以及那副仿佛被抽空了大半的精气神的模样,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以为……在你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该知道,要放下了。”
誉满京华的韩小将军,向来是一杆银枪战四方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一个寻常的打马游街过的举动都能留下盈满了一路的花香。可如今,不知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竟是变成了这副衰败虚弱的模样。
韩子儒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来。沉默了一会儿,他低低道:“我……还是放不下。”
那可是和他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小姑娘啊。他亲眼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垂髫小儿,从豆蔻稚龄初显风姿,到十五及笄娉娉婷婷。
后来不知究竟是哪一日,她就成了他的情窦初开,他的情之所钟。
他怎么舍得放下?怎么可能放下?
天知道在听到姜予辞要远嫁去北昭之后他有多震惊,又有多痛苦。他和她说了那么多北地的故事,描述了这么多北地的种种不好,她竟然还是要走。
他不相信。
“怀仁,我想去见见她。”韩子儒盯着地上那四四方方的地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
姜悯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无意识地叩着窗棂,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踌躇着开口:“敬贤,依我之见,还是算了吧。”
听到清宁要去北昭和亲的消息,已经是圣旨颁下去的时候了。姜悯一开始自然也是不可置信的,甚至一度以为父皇是听信了那些大臣的话,为了南绍的安宁而甘心卖了清宁,还跑去太和宫问过父亲,可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让他不知所措了。
清宁喜欢啊……
姜悯注视着韩子儒的眼睛,眼中渐渐流露出怜悯之色:“敬贤,不要去了。”
“你知道清宁为什么去和亲吗?这不是父皇或者孤的决定,也不是因为那些大臣们的施压,这是清宁自己请求的,她喜欢那个秦王,喜欢了好些年了。”
姜悯说出最后那段话的时候,韩子儒只觉得心上仿佛有利斧劈凿,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刻在他心上,刺得他鲜血淋漓。
“……我知道了。”半晌,韩子儒涩涩地答道,带着木然的神情。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宫城的,只知道回府之后,便是一场大病,直病得他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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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多少别的人知道,姜悯也不会巴巴地过来把这种事情告诉她,是以姜予辞倒是毫不知情。她只是听说韩小将军那日进宫赏雪受了寒,便遣人去送了药慰问了几句。
很快就到了除夕。
一切都和往年一样,命妇朝臣入宫参拜、除夕夜宴、守岁,一桩桩一件件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可许多人都能敏感地察觉出来,有什么地方其实不一样了。
大约是因为南绍帝后那频频望向姜予辞的不舍的眼神的提醒,又或者是通过清宁公主这越发尊贵的地位的昭示,总之,不少人都发现了这一点。
而先前姜珏下旨准允北昭使节的和亲请求的事情也并非什么秘密。于是一场除夕宴会上,姜予辞便一直被一道道或好奇或怜悯或诧异的目光打量着。
她安然端坐于桌前,面色平静,举止一如往常的优雅舒缓,丝毫不曾为这些目光所影响。
面前的红木几案上,一应美酒佳肴俱全,泛着诱人的光泽。姜予辞挥退了欲上前来伺候她的宫女,自个儿提起小巧玲珑的银制雕花酒壶往杯里倒了一盏酒。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一室明亮的烛火,尚未品尝,就已经叫人先在那醇美的酒香里醉了三分。
她拿起杯盏,缓缓饮尽。
最先散开的是一点辛辣的感觉,随后渐渐为醇厚绵长的味道所取代,一路从口腔烧到了五脏六腑里。酒是姜予辞先前特地要的烈酒,极是易醉,不过这么小小一杯下去,就已经让她面上浮现出了娇艳的酡红,一双眼睛更是显得愈发清亮水润,波光流转,似乎盛满了这南绍柔婉清丽的湖光山色,日月星辉。
此去一别父母故土,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相见。
可为了拯救南绍姜氏,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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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绍的新年宴饮一路热热闹闹地办到了正月十五,姜予辞也就抱着被子坐在朝云宫的紫檀木嵌百宝人物大床上看了十五夜的月亮。
月色清凉如水,皎洁而柔和,与她梦中大秦的月光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北昭的月色是否也是如此?
姜予辞静静地看着月亮,微微弯了弯唇角。
南绍成裕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清宁公主姜予辞远赴北昭,嫁与秦王,缔结二姓姻缘,成就秦晋之好。
第5章 出嫁(一)
正月十七的时候,青瓦檐下的一点薄冰、纤瘦枝桠上的一点细雪都尚未消融。即便南绍地处江南,气候稍温暖些,也抵挡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阵阵寒意。
宁安,南绍宫城,朝云宫。
正红嫁衣金银错绣,巍巍凤冠珠光璀璨。巧手的妆娘在拿起一旁细细的金链子为姜予辞戴上,上头缀着的那颗小巧圆润的东珠,在金链轻巧地绕过鬓边细软的头发时正正好落在了眉心那一点梅花妆的花蕊处。
姜予辞生得白,一身柔嫩的肌肤欺霜赛雪,银于她而言太素净了些,反倒是看上去富贵得过了的金色衬她——不会俗,也不会显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过分雍容,正是恰到好处的娇俏和贵气。
她素来不喜首饰繁重,往日里用的多是些漂亮精巧的簪钗,如今头一回如此盛装华服地打扮起来,竟是显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姿神韵来,一颦一笑都让人为之倾倒。
最后一抹嫣红点染上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姜予辞再望了一眼水银镜里的自己,伸出一根葱管似的指仔仔细细地擦去不慎抿出来的那一点红色,这才扶着拣枝的手缓缓站起身。柔软的裙摆垂下时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伴随着盛开的精致华丽的刺绣,宛如一朵漂亮的花绽放,带着满目的绚烂。
太后早已逝世,如今后宫中只皇后最大,姜予辞要拜别的便也只剩下了父皇母后。她梳洗罢上了肩與到了坤宁宫,就看见母后身边的玉芝姑姑已经守在了门口。
玉芝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了。
向来捧在手心里的独女远嫁北昭,即便姜珏说这是她自己强烈要求的,苏祁柔还是被堵得一连好几日都睡不着觉。一忽儿觉得姜予辞这是被情情爱爱的东西蒙蔽了双眼,若是秦王不喜欢她可如何是好;一忽儿又怀疑这是不是姜予辞为了不让他们难做而找的托辞,若是南绍更强大些想来她就不必如此委屈求全了——姜珏还因此接连好几天都没看到苏祁柔的好脸色——这孩子又不说,万一真的不是为了那所谓的钟情中意去的,苏祁柔可不是要心疼死了。到了女儿出嫁这日,她更是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起了,一直就在后殿坐到了卯正。身边的大宫女玉芝也早早被她派了出去,只等着姜予辞过来向她辞别。
玉芝也知道苏祁柔心里不好受,一大早就依着吩咐守在外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到了约莫卯正的时候,她远远瞧见尚未大亮的天色里一行人提着灯笼浩浩荡荡地过来,忙不迭地就下了台阶迎上去,行了礼后便笑吟吟地将姜予辞往正殿引,一面道:“娘娘今儿可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心心念念都盼着您快些来呢。”
姜予辞的神色怔了怔,鼻子忽然一酸。
她想起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想起梦中的火光冲天,和坤宁宫里的三尺白绫。自此天人相隔,她在大秦摸爬滚打数载,再见不到儿时一番撒娇就能要来的桂花糕。
她在梦中深深地怀念,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哭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大秦是没有桂花糕的啊。
此番她为拯救南绍远嫁北昭,辽辽一千三百里,于母后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再难相见”呢?
想来母后如今的心情,也就如同梦中的她一般吧。
姜予辞暗叹了一口气,很快又收敛了这些情绪,做出一幅再正常不过的模样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欢欣雀跃——总不好再眉眼戚戚的,叫母后为她忧心。
甫一踏进大殿,一室绵长的桂花香就悠悠地荡进了她鼻端,那丝丝缕缕的蜂蜜的甜美安然婉转地藏于其下,最是勾人不过。姜予辞的步子微微一顿,还来不及拜下去就被苏祁柔一把扶住了。
苏祁柔作为南绍皇后,向来是珠翠琳琅妆容精致的。如今大抵是起得太早了些,又哭过了一场还来不及上粉,形容已经稍显狼狈,但大体还维持着寻常的端庄模样——只是一见到姜予辞这身大红嫁衣,又不由得红了眼眶,口中喃喃了一句:“我的阮阮……”便哑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