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棠岁
时间:2020-04-18 09:20:37

  但如今时序入秋,水灾已退,又经过燕华的大力治理,金水县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里繁华热闹的景象。想到这样的景象里有燕华的一份功劳,姜予辞就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或许……是与有荣焉?
  姜予辞唇边的笑意更扩大了几分。
  她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刚要开口吩咐车夫去个什么银楼绣坊的,马车忽然伴随着车外突然变大的喧哗声一个急停。若不是拣枝眼疾手快地拦了那么一下,姜予辞险些直接撞到对面的车壁上去。
  “这是怎么了?”拣枝微微蹙起眉头,伸手撩开车帘,探出头去问车夫。
  那车夫明显也是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愣了愣才哆哆嗦嗦地回话:“回、回拣枝姑娘的话,就是方才有一匹惊马跑了过去,差点儿冲撞了。”
  听得车夫此话,姜予辞也顺着拣枝撩起帘子后透出来的那道缝儿望了出去:“官府可派人去追了?”
  “是的,已经派人去了。”
  姜予辞微微颔首,刚要让拣枝放下帘子,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道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
  她似乎刚刚被那匹惊马撞到了,又或许可能是被惊慌失措的人群给给推倒了,这会儿整个人摔在地上。姜予辞眼尖,甚至能看见她手肘处隐隐约约有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从布料下面渗透出来。
  但是她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也不吭,甚至连表情都强忍着没有露出苦楚之色。
  不知怎么的,姜予辞忽然心里一动。
  “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她指了指那个方向,吩咐道。
  拣枝的神情一时间有些诧异,但是长久以来良好的素养和习惯让她什么都没说,而是顺从地应了一声,跳下马车走了过去。
  姜予辞继续将帘子轻轻撩开一道小缝,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看到有人直直地向自己走过来,那小女孩很快就露出了警惕的表情,甚至身子也显而易见地紧绷了不少。接着大约是拣枝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稍微放松了些——不过,当拣枝试图伸手触碰她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一般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
  警戒心很强啊。
  姜予辞想着,看着拣枝领着那个小女孩儿往这边回来。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帘子撩得更开,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王妃找民女,可是有什么事儿?”见到贵人,小女孩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不过眼里还依旧藏着明显的戒备之色。
  她找她有什么事?
  姜予辞哑然失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只不过看她那副倔强的样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意吧。
  在往前将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姜予辞从来没有接触过“难民”这样的存在。这个词永远只玉宇琼楼之中,以上好丝帛纸张制成的奏折之上,锦绣绸缎珠翠加身的贵人口中。
  于是在看到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什么地方就被触动了。
  姜予辞回过神,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安静地等着她说话。虽然衣衫褴褛,虽然略显脏污,但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水灵灵的,黑白分明的好看。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事……拣枝,给她包扎一下。”吩咐完,她顶着小姑娘越来越警惕的眼神,面不改色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人在哪儿?”
  大概是碍于她在这儿,小女孩这回并没有拒绝拣枝的触碰,听到姜予辞的问话也是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就回答了:“民女名唤小翠。家里人……都在这次的水灾中丧生了。”
  姜予辞点了点头:“往后让你进王府服侍,你可愿意?”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得了所有的难民。只是现在碰见了一个,她便忍不住想出手帮上一把。
  小翠大大的眼睛中浮现出浓浓的诧异,她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面上的神情也变来变去。姜予辞看在眼里,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签下卖身契入了府之后可能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微微一哂。
  只是她也没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没关系的。”姜予辞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也更柔和了几分,“你若是不愿意入府,也没什么。”
  小翠抿了抿唇,俯身行了一礼:“民女的确不想入府……多谢王妃。”
  姜予辞摇摇头笑了笑:“拣枝,拿些银钱给小翠吧。”
  送走了小翠姑娘,一行人便再度往银楼去了。
  “主子,其实没什么的。她不想入便不入了吧。”下马车的时候,拣枝轻声劝道。
  姜予辞回以一笑:“我知道的。我只是……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她在想难民的事情。
  今日碰到的还只是一个,又有谁知道,除了她,金水县还有多少,丙州还有多少,整个灾区还有多少?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
  姜予辞不敢想下去了。
  在外头逛了大半天,眼看着天色都渐渐暗沉下来了,姜予辞终于决定打道回府。
  没曾想,步子刚刚迈出店门去,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姜予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抬起头。
  金乌西坠,暮霭沉沉,黑衣乌发的少年打马而来,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金线绣出的纹路在橘红晚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身后霞光万丈,而燕华便是披一身风流而来。
  骏马在姜予辞身前急停。燕华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予辞,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我回了府,你却不在。说好的等我负荆请罪呢?”
  他分明是笑着的,话语里的意思却怎么听怎么透着那么一两分委屈。
  姜予辞一时也不免有些心虚。的确,她明明答应了要等燕华回来的,出府之前却忘了遣人去衙门和燕华说上一声。
  看她目光游移,神色微动,燕华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好了,不逗你了。来,上马。”
  姜予辞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撑着他的手借力翻身上了马。
  燕华把她环在身前,低低道了一句:“坐稳了!”手中长鞭一扬,马儿便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夕阳西下,温暖柔软的霞光洒了二人一身,连燕华握住缰绳的手看着也更多了几分暖意。姜予辞忍不住把手覆上去。
  他的手要比她的大上一圈,骨节也更分明,一看就很有力。姜予辞知道,他掌心还有些微薄茧,那是常年策马习剑、拉弓握笔留下的痕迹,每每拂过她的面颊时,都会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感觉到手背上突然落下的一片柔软和温热,燕华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笑了一声:“别闹。”
  姜予辞轻轻一笑,不过还是依言收回了手。
  他着黑衣,她着红裙,马儿疾奔时带起风声阵阵,吹得二人衣袂飞扬,被镀上一层柔光的红与黑交错缠绵,美得不可思议。
  他们追逐着落日而去。
  姜予辞伸手挡在眼睛上方,遮蔽着太阳有些刺眼的光芒。恍惚间,她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兜兜风。不是嫌待在府上无聊吗?”燕华答道,忽然又笑了,“便以此抵了我的负荆请罪,可好?”
  姜予辞轻轻哼了一声:“那可要看你表现。”
  “那小的一定……好、好、表、现。”最后几个字叫燕华说得缠绵宛转,竟是数不尽的暧昧。
  姜予辞面色微红。
  他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会撩拨人了……
  马儿撒开了蹄子一路狂奔,越过熙攘街市,越过荒草遍野,越过怪石嶙峋、茂林深深,最终停在城外一处半山腰上。
  燕华一手握住缰绳,一手环着姜予辞纤细的腰肢,轻声道:“看。”
  姜予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金乌将坠,整座金水城都浸润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之中。房屋楼阁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远处的天空寂寥而旷远,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暗黄色。
  倦鸟归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鸟雀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他拥着她,静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落。
  当天边最后一丝光湮灭的时候,姜予辞转过头看着燕华。
  他也正看着她。
  彼此的眼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温柔得宛若静谧的湖水。四目相对,便是怦然心动。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去的,只是在回过神来之前,便已经是唇齿相依。馥郁的香气游走在他的袖口她的发梢,最后辗转流连于相碰的双唇之间。
  触感是如此柔软,像是吻上了一朵云。姜予辞抵在他身前的手微微颤抖,燕华便迅速地也将手覆了上来,最后把她的手完全包住。
  手上的温热仿佛在告诉自己,这不是漂浮不定难以捕捉的云,而是……
  他的人。
  天边星光闪烁,黑暗的林间有树叶在安静地落下,溪水在无声地流淌。
  二人终于分开的时候,姜予辞面色潮红,还在微微喘着气。
  燕华笑着看过去:“喘不上气了?”
  姜予辞:“……”
  她狠狠瞪了燕华一眼:“你是不是又想负荆请罪一回?”
  “诶别别别。”燕华立马举手讨饶,“我错了我错了。”
  姜予辞抿了抿唇,勉为其难道:“那好吧,就算你过关了。”
  燕华一甩鞭子,再度策马,轻轻一笑:“多谢王妃了。那现在我们回府吧。”
  -
  回到府上的时候,先行一步回府的徐智诚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姜予辞同燕华简单地用了些饭食,接着又去下了几盘棋。
  晚风轻轻,月色正好,但是方才短暂退去的一点忧愁又再度浮上了姜予辞的心头。
  她面色微沉,燕华自然也看出她情绪不高。他微微皱了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太烫,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不太舒服吗?要不要先去睡一觉?”
  姜予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叫来拣枝服侍洗漱了一番,便上床歇息了。
  燕华替她捏了捏被子:“好好睡吧。”接着便坐回了书桌前,继续处理那些文书卷宗。
  而姜予辞在迅速入睡后,再次沉入了一场梦境。
  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夏。
  洪水挟卷着泥沙滚滚而来,一个浪头打下来,便是无数人的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千里之外的宫城歌舞升平,而此地却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而在一片暗色的背景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的身影却显得尤为突出。
  身材瘦小,而腰杆挺得笔直。
  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满地狼藉中,目不斜视地路过了那些哭声震天的难民,最后在一个路口突然回头。
  小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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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阿辞
  卢小翠, 北昭丙州金水县人士。八岁上, 父母兄弟皆因洪灾逝世, 辗转流亡至南绍平州大姑家中。年方十岁, 再于洪灾中失去姑侄亲眷,后又遇北昭军队来攻,四处奔逃, 不知所终。
  姜予辞就这样在梦里看完了卢小翠短暂而颠沛流离的一生。
  这是第一个与她自己没有关系的梦境, 却叫姜予辞看得触目惊心, 甚至把心底的疑惑都压了下去。
  夜色深沉,偌大的宅院里明灯已歇。四下安静无声,几乎连旁人家中的犬吠都难得听见,唯有檐下的几盏灯笼在秋夜微凉的晚风中静静地小幅度摇晃着, 照得垂手而立的侍女小厮的影子忽而被拉长, 又忽而缩短,像是张牙舞爪的精魅。
  而正院里的那几盏连枝烛灯, 便在这一片黯淡的光景里显得尤为明亮。
  燕华坐在书桌前, 身侧一盏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墨香与竹香交融纠缠, 悠悠荡入鼻端, 若是在往常, 定是能让人的心都在不知不觉中安宁下来——
  但也只是在往常。
  此时此刻,燕华只觉得面前被烛光照映得微微泛黄的纸张上,每个字都连在了一块儿,笔画钩连不尽,最后成为一个一个模糊的字块, 从纸上漂浮起来。
  飘在他的眼前,却进不去他的脑子。
  燕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屋子里点了几盏灯,让室内的光线多了几分明亮,却又不至于让床榻上的人在没有拉上帘帐的情况下感到刺眼。此时此刻,轻纱曼帐柔软地低垂而下,帐中佳人正闭眼沉睡。
  但是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担忧害怕的东西一般。
  发现这一点之后,燕华微微抿了抿唇,搁下手中的笔走了过去。
  姜予辞的眼睛依旧紧闭着,柔顺的长发铺落在身周。人却微微蹙着眉头,神情中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害怕和忧虑,连一张芙蓉面都仿佛因此而苍白了几分。
  这是……又做噩梦了?
  迅速联想到这一点的燕华皱了皱眉,一撩衣摆,坐在了姜予辞身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得像是身处寒冬腊月一般,还紧紧握成了拳。燕华小心翼翼地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还在隐隐发着抖。
  他抿着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身处噩梦中的姜予辞忽然感觉手上传来了一阵温热。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昳丽而绚烂,馥郁而缠绵。一下就将她从梦里纷杂凌乱的废墟、哭嚎不止的难民、枯枝上声音嘶哑难听的乌鸦、暗沉沉仿佛永远不会明亮的天幕和在人们的头顶不断盘旋着的秃鹫中带了出来,带回了现实里温暖明亮的房舍。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熟悉的人影。
  乌发红唇,黑袍广袖,如画的眉目之下却是略带焦灼的神情,直到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才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予辞眨眨眼,不知怎么的,忽然有点儿委屈——一种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委屈:“我又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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