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楚洵将那个柿子随手放在了窗棂上,语气冷漠地道:“朕不喜欢吃柿子。”
李程眼睛一瞟,那窗棂上原先还摆着两个大红柿子,加上刚刚放上去的这个,三个柿子排排坐,被阳光映照成了半透明的模样,瞧着十分好看,红红火火的。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皇上每次路过坤宁宫的柿子树时,都要用内劲打一个下来,还揣在袖子里带回养心殿?
李程自是没敢追问,他倒机灵,连忙把剩下那个也递过去,陪着笑道:“皇上,这个柿子也好看得紧呢。”
……
宫道上,易清芸领着几个宫婢往膳房的方向走着,一名宫婢忍不住问道:“尚食面露忧色,可是有什么事情?”
易清芸眉头微皱,道:“我在想皇后娘娘今天点的那两道菜,不知膳房能否做出来。”
一人好奇道:“娘娘点了什么菜色,让尚食如此担心?”
易清芸道:“一道青山贯雪,一道神仙饼,你们可曾听说过这两道菜?”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皆是摇头,有人道:“尚食从前做了六年的司膳,若是连尚食都没听说过,奴婢们又哪里会知道?”
易清芸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她们能知道,心里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说晚膳的时候就要吃这两道菜,时间也不充裕了,希望膳房的其他人能有些头绪。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易清芸到了膳房一问,四个司膳都是一头雾水,有人为难道:“奴婢做了这么多年的菜,还真是没听说过这两道菜色。”
“是啊,尚食大人,”另一名司膳道:“连听都没听过,又如何做得出来?”
易清芸抿了抿唇,道:“娘娘说了,晚膳就要吃,做的出来要做,做不出来想法子也要做。”
正在众人毫无头绪间,易清芸忽然想起一事,慢慢道:“娘娘说了,这两道菜是她从前去江南的时候吃过的,你们都去问问尚食局里,有没有人是江南人士?”
几人听了,连忙去问了一圈,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入宫为婢的女子也有不少,还真找了好几个宫婢来,一问之下,让易清芸等人十分失望,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两道菜的。
一名司膳闷闷道:“皇后娘娘才入主中宫,就给咱们出了这么个大难题,莫不是要拿尚食局作筏子,杀鸡给猴看?”
易清芸立即轻斥道:“住口,皇后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
旁边的人伸手捅了那司膳一肘子,她立即垂了头:“奴婢失言了,请尚食恕罪。”
易清芸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各自想想罢,若是实在做不出来,我只好再去一次坤宁宫,向娘娘请个罪了。”
于是几个司膳绞尽脑汁,凑在一块想了半下午,仍旧是毫无进展,正在这时,一名宫婢从门外进来,垂首道:“尚食大人,新的酱紫姜送过来了,奴婢看过,都是新鲜的,是否即刻入库?”
易清芸道:“先点检一遍,若无问题,便按册入库。”
“是。”
待那宫婢要走时,一名司膳忽然道:“晴幽,你是不是江南人士?”
那宫婢愣了一下,不解其意,但还是答道:“回司膳的话,奴婢不是江南人士,只是幼时在江南住过一阵子。”
那司膳立即问道:“那你可听说过神仙饼和青山贯雪这两道菜?”
一时间,屋内所有的目光都锁在了晴幽身上,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奴婢听说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众人皆是大喜,易清芸的表情也轻松了下来,笑问道:“你快说说,这两道菜究竟是什么做的?”
……
坤宁宫里。
易清芸恭敬地将一个浅口盘放在桌上,道:“娘娘,这是神仙饼。”
苏青霓看了一眼,眼睛顿时一亮,盘子里是一张薄薄的煎饼,被摊成了圆形,表面金黄,边缘微微翘起,焦香扑鼻,还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气。
苏青霓尝了尝,口感焦脆,带着一点微微的辣味,并不会让人觉得腻,反而越吃越想吃。
易清芸见她眉眼微微弯起,十分欣悦的模样,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真是万万没想到,所谓神仙饼,就是姜饼,把姜烘干了磨成粉,加入糯米粉中,摊成薄饼。
那个叫晴幽的宫婢说出来时,包括她在内,所有的司膳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简陋的饼,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
苏青霓吃了神仙饼,心情很好,又问道:“那青山贯雪呢?”
易清芸又将另一个盅碗端了上来,揭开盅盖,道:“娘娘,这便是青山贯雪。”
紫砂的盅碗里,盛着一锅奶白的汤,上面漂着一片绿油油的白菜叶子,汤是新鲜鲫鱼熬的,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那翠绿的白菜漂着汤汁里,倒真仿佛茫茫大雪之中,青山半卧。
没错,所谓青山贯雪,就是白菜鲫鱼汤。
对于今晚的菜色,苏青霓十分满意,笑吟吟道:“尚食玲珑心思,竟然真的做出了这两道菜,来人,重赏。”
易清芸立即道:“娘娘过誉了,本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受赏。”
苏青霓放下筷子,笑道:“你做好了差事,自然要赏,不过,本宫有一事想问。”
易清芸道:“娘娘请讲。”
苏青霓认真望着她,问道:“本宫想问,这菜是谁做的?”
易清芸张了张口,心头转过万千思绪,待对上苏青霓的眸子,清亮幽深,几乎能映出她的身影,她下意识道:“是……是膳房内的一个小小宫婢。”
苏青霓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来,道:“是吗?本宫想见见她。”
易清芸立即道:“是,奴婢这就去叫她来。”
待出了坤宁宫,望见大片漆黑的夜色,一阵风吹来,易清芸才惊觉自己背后起了一层汗,这会儿有些冷,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差点都想开口认下这份功劳了。
她是尚食局之首,而那个晴幽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三等宫婢罢了,就算易清芸今日冒认了这一份功,也不会怎么样,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是不知为何,刚刚对上皇后的那双眼睛,她愣是没敢说谎,就好像只要她说了谎,就会被立即看穿。
罢了,易清芸想,以她如今的地位,并不需要与一个低贱的三等宫婢争这份功劳,倒显得她掉了身价。
等见到那个名叫晴幽的宫婢之后,易清芸将她拉到一旁,仔细敲打了她一番,叮嘱道:“娘娘想见见你,你进去之后,别的话不要乱说,磕头领赏谢恩便是,千万别冲撞了娘娘。”
“是。”
殿内,碧棠一边替苏青霓布菜,一边道:“娘娘为何如此高兴?”
“嗯?”苏青霓摸了摸脸,道:“有这么明显么?”
碧棠掩着口吃吃笑起来,道:“奴婢跟着娘娘一起长大,娘娘高兴不高兴,奴婢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来。”
苏青霓也笑了,道:“没什么,本宫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有些开心罢了。”
就要见到晴幽了,她自然开心,上辈子她在这皇宫里最在乎的三个人,一是她一手带大的楚劭,二便是碧棠与晴幽了。
待见宫人引着一名宫婢进来,苏青霓索性放下了筷子,望向地上跪着的人,放柔声音道:“你便是晴幽?抬起头来。”
晴幽便慢慢地依言抬起头,对上了新后的那双眼睛,明眸若秋水,清亮动人,她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感觉,犹如多年不见的故人,欢欣不已。
苏青霓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温柔,道:“本宫看你很合眼缘,不知是否愿意留在坤宁宫做事?”
晴幽愣了愣,才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愿意。”
第13章
冬至过后,天气愈发寒冷了,走过庭院的地砖,甚至能听见脚下有嚓嚓作响,那是昨晚凝结的霜冰。
碧棠领着几个宫婢进了东暖阁,她鼻尖冻得通红,摇手示意那几个宫婢在外间等候,自己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低声问那屏风旁守着的宫婢道:“晴幽,娘娘起了么?”
晴幽摇头,道:“还在睡呢。”
碧棠朝里面望了一眼,床幔垂落下来,安安静静的,里面的人显然仍在酣睡。
她没敢去打搅,两人就一起守着,直到一刻钟后,床上终于有了动静,碧棠连忙迎上去:“娘娘。”
苏青霓打了一个呵欠,道:“几时了?”
晴幽答道:“已是卯时三刻了,奴婢去叫人进来。”
苏青霓点点头,碧棠又道:“娘娘,尚食已经在候着了。”
“哦,对,”苏青霓想了起来,道:“今日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进膳。”
这是帝后大婚的最后一项仪式,即婚后第五日,皇后侍奉皇太后进膳,以示孝敬。
苏青霓忽然觉得,做个皇后,好像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在慈宁宫进膳完了,太后叫住了她,拉着一道说了几句话,面上带着笑意,问的都是这两日的近况,譬如在宫里习不习惯,想不想家,宫人们伺候得如何?
苏青霓都一一答了,只说很好,看着太后和善的眉眼,她心里冒出了些许疑惑来。
原来太后这么平易近人么?
上辈子她与太后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苏青霓只记得延宁帝登基后,太后晋位为太皇太后,后来便搬去行宫住了,此后每逢大祭或过年才会回皇宫。
她平时不太露面,对苏青霓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客套而表面,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蔼可亲。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苏青霓心里疑虑未散,却听太后提起一事来,道:“再过些日子,就是腊八节了,按照惯例,宫里要设小宴,依哀家看来,不如就设在慈宁宫好了。”
苏青霓也没有反对,当即颔首道:“都听太后娘娘的。”
太后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她离开。
等出了慈宁宫,碧棠扶着苏青霓,一边道:“太后娘娘好生和蔼,没有一点架子。”
苏青霓笑了,道:“嗯,本宫也觉得。”
只是这也太和蔼了些,简直近乎笼络了。
太后想笼络她?
苏青霓只觉得重活一辈子,事情竟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一国之君想死遁,太后脾气也大变了,真是有趣。
……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几日,苏青霓的脚踝又好转了些,走路时虽然仍有隐痛,需要人扶,但是总算能出去了。
整日闷在坤宁宫里,她都觉得自己要发霉了,这一日趁着天气晴好,准备出去转转。
碧棠拿来斗篷替她披上,问道:“娘娘想去哪里?”
苏青霓想了想,道:“去文渊阁吧,找两本书回来看看。”
凤驾自坤宁宫大门出去,右转直走,前往文渊阁,苏青霓挑了两本杂览古书,一行人又往回走,这次才到内右门口,她便听见前方传来了人声。
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子声音道:“本官今日就要见皇上,你通不通报?”
答的人声音尖细,是个太监,无奈道:“张大人,非是奴才不给您通禀,这奴才也是没法啊。”
先头那人更气了:“首辅大人都在这里了,你也不给通禀?”
“哎哟我的张大人诶,陈阁老,真的不是奴才不给二位通禀,皇上的脾气您老肯定知道,这会儿是不见外臣的,奴才就算进去了,左右不过是挨一顿骂罢了,头掉了碗大的疤,奴才怕什么?奴才是担心二位大人触怒了皇上啊。”
那太监又劝道:“不如这样,您们二位有什么事情,等明日早朝时候,您们再给皇上呈奏,岂不是更好?”
那张大人气道:“每回都是这一套说辞,若是上朝时候能说,本官还能憋到现在?皇上上个朝统共就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前面还有那么多大人等着呢,本官人微言轻,哪里排得上号?”
言语之中,十分愤懑,那张大人又道:“阁老,您今日也在这,这刁奴就是不肯通禀,叫下官能如何啊?差事也办不了,下官倒还不如辞官回老家算了。”
阁老慢腾腾道:“那倒也不至于,张侍郎且先消消火气。”
听了这些话,苏青霓心里诧异,官员要面圣,怎么还有不给通禀的?这些奴才这么胆大的么?再有,他们说楚洵上朝,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这又是什么意思?
哪有上朝议事,只议一刻钟的?
正在这时,凤驾转眼便到了内右门前,透过那桑蚕丝的轿帘,苏青霓看见了那两名官员,她都认得,一位是吏部左侍郎张锲,一位是内阁首辅陈皖仕,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太监。
大约是看见了凤驾来,那两名官员连忙转过身来,躬身垂首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凤驾停下来,晴幽与碧棠打起轿帘,苏青霓抬了抬手,吟吟笑道:“两位大人请起。”
张锲与陈皖仕站直了些,苏青霓好奇问道:“两位大人想见皇上?”
“正是,”张锲先一步答道:“下官与阁老有事欲求见皇上,娘娘眼下是要去养心殿么?”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跟着一道进去了,堂堂吏部侍郎,想面个圣还要搭顺风车,思及此处,张锲不禁悲从中来。
那两个太监面上都闪过几分紧张之意,苏青霓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问那两人道:“张大人与陈阁老要见皇上,你们为何不给通报?”
两个太监伏跪在地上,其中一人立即答道:“回娘娘的话,不是奴才不给禀报,而是皇上有过圣谕,下朝之后,不见外臣,奴才们纵使有心,也不敢违抗上意啊。”
这是什么道理?
苏青霓的眉头微蹙,道:“皇上今日有要事,不便见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