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洵答道:“没事,只是烧了一座正殿罢了。”
太后蹙起眉来,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了火?可是宫人疏忽了?”
楚洵想了想,道:“应该是一个太监不当心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帐幔。”
闻言,太后有些生气道:“身为天子近侍,应万事妥帖小心,岂能如此懈怠?定要狠狠责罚他,那太监如今在哪里?”
相比之下,楚洵倒没什么反应,只是道:“人已烧死了。”
不知为何,苏青霓的心里蓦然一跳,她下意识看向了楚洵的右手,宽大的袖子已经滑落下来,将那道伤疤遮盖住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样深而长的伤口,又是利刃划出来的……
太后听说人已死了,也别无办法,遂道:“出了这等事情,可见是管教不严,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也该要受罚,不如撤了他的职,换个更能干的来。”
楚洵却道:“罚也罚过了,如今是年底,不好再把这事闹得大张旗鼓,过一阵子再说吧。”
太后见劝不动他,便也只好按下了话头,转而拉着苏青霓的手,细细叮嘱道:“皇帝初登基不久,宫里有些人和事都还是乱着的,入冬以后哀家的身体也不好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既是你执掌中宫,日后可要谨慎仔细,万万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宫殿烧了事小,若伤着龙体,可就是大事了。”
苏青霓颔首:“是,臣妾记下了。”
又坐了一会,苏青霓才与楚洵一同告辞,踏出慈宁宫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未来的日子,或许与她所想象的会很不一样。
回坤宁宫的时候,圣驾是一同回去的,苏青霓坐在舆轿里,透过桑蚕丝的帘子缝隙,望见了前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今日能看出来,太后和皇上的关系很淡。
太后虽然无所出,但是她膝下曾经抱养过一个二皇子,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二皇子因病去世了。
而永嘉帝,他其实并不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跟太后不亲,两人之间关系生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苏青霓抱着手炉,思绪飘得有些远,不多时,便感觉轿子停了,帘外传来碧棠的声音:“娘娘,坤宁宫到了。”
……
皇后不仅仅要向太后行谢恩礼,还要向皇帝行礼,楚洵穿着深色的冕服,站在殿内,天光自窗纸透进来,冕服上用金线绣着的华章折射出微微的冷光,贵气无匹,却又自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冷漠的意味。
苏青霓朝帝王行了八拜之礼,待起身时,抬头正见着楚洵打量自己,目光深若古井,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绪。
没等苏青霓说话,楚洵开口道:“朕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他说完,便准备要走,苏青霓立即唤道:“皇上。”
楚洵顿住,朝她望过来,道:“皇后还有事?”
苏青霓微微一笑,柔声问道:“臣妾是想问,皇上今夜还来坤宁宫就寝么?”
楚洵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表情有片刻的愣怔,但是当着满屋子宫婢太监的面,他只能点点头,道:“嗯。”
得了这个肯定的答复,苏青霓心里略略安稳了些,虽说她不甚在意这种事情,但好歹她也是个正宫娘娘,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苏青霓眉眼微弯,又问道:“皇上今日可要与臣妾一同共进午膳?”
楚洵眉头轻皱,道:“不了,朕还有要事处理。”
皇上如此勤政,苏青霓十分乐见,从善如流道:“臣妾恭送皇上。”
那身着冕服的背影被一众宫人簇拥着消失在坤宁宫的大门口,苏青霓这才抱着手炉往回走,路过庭院时又想起什么来,顿住步子,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道:“怎么少了一个柿子?”
碧棠听了,连忙去数,惊讶道:“明明昨天还有八个,怎么今天就剩了七个?”
第9章
几个宫人站在柿子树下来回数,确确实实只剩下了七个,苏青霓道:“是不是掉了?”
其余人连忙在地上检视,连雪窝子都给扒拉开了,还是没见着那个柿子的踪影,一个宫人犹豫道:“娘娘,会不会是叫鸟儿给偷吃了?”
苏青霓挑了挑眉,道:“鸟儿还能把整个柿子给叼走了?”
一众人都不说话了,苏青霓又抬头望了望那树,不免有些心疼,她的冻柿子,这还没吃上呢,就少了一个。
她想了想,吩咐道:“你们去找些薄纱来,缝成小口袋,把柿子套住,牢牢绑着,别再掉了。”
众宫人连忙应喏下来,碧棠扶着苏青霓进屋,一边道:“娘娘喜欢那冻柿子,要不要奴婢摘一个下来给您尝尝?”
苏青霓摇摇头,道:“不了,大清早的吃这个,冻牙。”
再说了,现成的新鲜冻柿子,吃一个可就少一个了,得省着点吃,这么红彤彤的挂在树上,瞧着心里也欢喜。
苏青霓坐在窗边,看着几个太监忙上忙下,架了梯子,给那些冻柿子套上纱绢做的小口袋,其中一人的手似乎被树枝划了一下,枝头覆盖的厚厚冰雪便砸落下来。
苏青霓猛然想起一事,她招来碧棠,道:“上回那金疮药,宫里还有没有?”
碧棠听了,有些紧张道:“可是娘娘受伤了?”
“没有,”苏青霓又问道:“药还有么?”
待听说不是,碧棠便放了心,答道:“还有,奴婢去给您找来。”
苏青霓道:“找来之后,派人送去养心殿吧。”
碧棠立即应下,正在这时,一个宫婢走进来,垂首道:“娘娘,人都来齐了。”
苏青霓点点头,伸出手,那宫婢连忙过来将她扶住,到外间的软榻上坐了,她这才吩咐道:“让她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一众女官依次入了殿,在下方跪下来,行了八拜大礼:“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后宫的女官一共有分为六局,六局下又设有二十四司,分管各项职务,礼仪,膳食,服饰等等,女官们的地位大多高于普通宫婢与太监,听候中宫差遣。
下面跪着的女官皆为六局之首,有尚宫、尚仪、尚食、尚寝、尚服与尚功,各二人,又有宫正一人,一共十三人。
苏青霓没让她们起来,大致扫了一眼,竟认出来好几个熟面孔,譬如尚宫施月,尚服虞雪桢,而其余的人,也有几个略微面熟的,但是苏青霓早已忘了她们的名字,兴许早早就被发出宫去了。
她的目光挨个扫过众女官,这才抬了抬手,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道:“诸位都请起吧。”
得了这句话,下面跪着的人才敢陆续站起来,看向上座的新皇后,心思各异,苏青霓似无所觉,含笑问道:“尚宫何在?”
闻言,最前方的两名女官又上前一步,恭声道:“奴婢在。”
两个尚宫,苏青霓只认得一个施月,另一个个子稍矮些的是个生面孔,也许她从前见过,如今已忘了。
苏青霓没说话,施月率先开口道:“奴婢名叫施月,于靖元二十三年任尚宫一职,见过皇后娘娘。”
另一个连忙跟着道:“皇后娘娘,奴婢宁姝兰,靖元二十四年任尚宫。”
靖元只有二十八年,也就是说,这两人任尚宫已有五六年了,都是从太后手里提拔上来的人,苏青霓心头瞬间转过这些思绪,笑道:“本宫初入宫中,对宫里的事务还不大熟悉,还望二位日后多多辅佐本宫才是。”
她把话说得很是客气,两人都恭声应是,尚宫是六尚局之首,掌导引中宫之责,虽说与其他五尚同为正五品,但是她们的权力却要大很多,能做的事情更多,苏青霓若想以后过得舒坦,这两个位置是绝不能疏忽了。
她的目光又扫过其余人,忽然想起一事,道:“尚食是哪两位?”
下面又有两名女官出列来,自报家门名姓,苏青霓听了,一一认了脸,和她们说了些场面话,这才让众人散了。
……
正是清早时候,金色的朝阳自宫檐洒落下来,在朱红的宫墙上勾勒出起伏的阴影,围墙上的琉璃瓦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未化,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一名宫人正顺着宫墙匆匆往前走,等到了养心殿大门口才停下,门口处传来有人说话:“李总管一早就交待过了,皇上今儿没空,你去给张大人回个话吧。”
另一人为难道:“可张大人都来三回了,抓着我不肯放,说若我不帮他通传一声,他就守在那大门口不走了。”
前面一人便道:“可皇上眼下不见外臣,你也通传不了啊,这样吧,你就与他说,让他有什么事等明儿上朝再说,啊。”
“那……唉,那我去同张大人说一声吧。”
“去吧去吧。”
人声便停了,紧接着,一名身着深蓝色宦官服的太监从门里走出来,匆匆走了,那宫人看了一眼,这才上了养心殿大门前的台阶,门口有两个太监正在值守,见了他来,以为又是哪位大人要求见,一人开口便劝道:“皇上今儿不见外臣,让大人们明儿上朝再奏事吧。”
那宫人笑着道:“两位公公误会了,小人是坤宁宫的人。”
那两个太监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讶异道:“是皇后娘娘派来的?”
“正是,”那宫人道:“娘娘派小人来给皇上送东西。”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笑道:“还请公公转呈给皇上。”
那太监连忙接了,笑道:“既是皇后娘娘所托,咱家一定呈给皇上。”
半刻钟后,总管太监李程轻手轻脚地进了养心殿,小声唤了一声皇上,然后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放在楚洵面前的桌案上。
楚洵明显愣了一下,手中的笔停住,抬起头来,眉眼冷如清霜,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李程躬着身笑道:“回皇上的话,这是皇后娘娘特意派人送来的金疮药。”
闻言,楚洵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个小瓷瓶,上头有着青色花纹,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是前两日才见过的,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拿下去吧,朕不用。”
李程怔了怔,语气有些踌躇,小心劝道:“可娘娘说过了,皇上的伤口有些严重,若是不敷药,日后恐会长冻疮的。”
其实他也是这样觉得,养心殿里又不烧地龙,不论是白天夜里,都大开着窗,冷风嗖嗖往里灌,殿内冷得如冰窖也似,好人都给冻坏了,值守的太监不得不多裹几层衣裳才熬得住,也就他们这位主子,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神仙似的,半点都不怕冻。
楚洵沉默片刻,别开了视线,拒绝道:“不会的,下去吧。”
李程见实在劝不动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将那瓷瓶收了起来,退了出去。
可惜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了,也不知他主子这块石头什么时候才能捂得热?
第10章
等到入了夜,苏青霓正靠在榻边,碧棠替她轻轻揉着受伤的脚踝,有些疑惑道:“娘娘,皇上不是说了今夜会来坤宁宫就寝么?怎这个时候还不见来?”
苏青霓看了看门外,天色漆黑一片,遂问一旁侍立的宫婢:“眼下几时了?”
那宫婢答道:“回娘娘的话,亥时三刻了。”
苏青霓便把书一搁,打了一个呵欠,起身道:“不等他了,先睡吧。”
碧棠连忙扶着她,迟疑道:“就不等了么?要不要派个人去问问?”
苏青霓却不太在意,只笑道:“皇上政务繁忙,正事要紧,想是没个三更半夜的来不了,怎好因这点小事打搅了他?”
上辈子她还掌权那会儿,忙起来时都是三更起五更眠,御书房灯烛的耗费量都比寻常宫殿要多上好几倍,处理政事有多辛苦,苏青霓最是清楚不过了。
如今永嘉帝越忙,她心中便越是高兴,要知道,这些从前可都是她的活计啊,眼下终于有正主儿来包揽了。
碧棠立即道:“娘娘说得是,是奴婢轻忽了,奴婢伺候您就寝吧。”
她才说完,门外有人等候通传,是一个名叫玉莺的宫婢,进来之后垂首恭声道:“启禀娘娘,养心殿派了人来传话,说皇上晚些时候再过坤宁宫,让您先歇息。”
闻言,苏青霓欣慰颔首,道:“本宫知道了。”
碧棠伺候她除了外裳,梳洗之后,其余宫人便都退了下去,碧棠仔细替苏青霓掖好被角,道:“奴婢就在外间,娘娘晚上若有事情,只管叫奴婢一声。”
她说完便出去了,坤宁宫恢复了安静,唯有床边点着的两盏烛火散发出昏黄的光,透过纱帘,影影绰绰。
苏青霓没一会便有了困意,但不知为何,她今夜的觉很浅,还做了不少梦,梦里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她穿着太后的冠服,去探望重病的延宁帝,一会儿是宗室之乱,她带着皇城五卫军,于太和殿前高声斥骂意图逼宫的怡亲王,一会儿又看见了刚刚登基的楚劭,穿着帝王冕服,小小的人儿圆滚滚的,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袖子,满眼信赖。
在最后,是她上辈子临死前看见的梦境,一望无际的大雪,将整个宫廷都覆盖了,远处的黑夜里漂浮着一线红色的灯笼,甚是喜庆,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在雪中踽踽独行。
前方出现了一点深色的影子,是个人,背影甚是熟悉,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也跟着停下,驻足回首,向她望过来。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目似点漆,气质冷然若临风皎月,宛如天上的谪仙,他的眸子在夜里掠过如霜雪一般的微光,那人张了张口,未等他说话,大雪便呼啸而至。
梦境就此戛然而止,下一刻,苏青霓猛地醒了过来,意识模糊间,她听见外间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还有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在床边停下了。
苏青霓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清冷的凤目,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来,眼里闪过片刻的愣怔之意,随即恢复如常,眉眼清寒,与梦中的情形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