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双转眸看着他,平静地说:“我娘是江湖卖艺出生的。”
牧斐一听,睁大眼睛:“那你娘是不是跟你一样, 很厉害?”
秦无双看得十分清楚, 那眼里有惊愕, 有佩服,有艳羡,就是没有轻视。
便微微一笑道:“我与我娘这点拳脚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人在江湖, 在战场。你之所以觉得我厉害, 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更厉害的人。”
牧斐立马反驳:“我见过。”说完,他忽然抿紧了嘴, 他眼里起了一簇火, 转瞬又归于黑暗了。
秦无双知道, 牧斐说的是牧重光, 那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山。
“我并不厉害, 只是喜欢用医术结合武术攻克人之弱点从而巧胜,一旦遇到真正厉害的对手,我其实并没有把握能打败他。”
“那……你从何时开始练武的?”
“我自幼禀赋弱,胎里带病,险些养不活, 起初我娘只是为了让我强身健体,于是从三岁半时就开始逼我扎马步。”
牧斐听了,微微蹙眉,看着秦无双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理解:“之后呢?”
秦无双见牧斐问的这般细致,心里有了几分猜想,便故意将她练功的过程细细地说了出来:“马步一扎就是五六年,之后又练站桩,不过都是些稳下盘的基本功,只有下盘稳了,才能对全身力量收放自如……,自从让我苦练了这些基本功后,确实生病少了。”
之后牧斐又问了许多关于基本功方面的事情。
这大概是秦无双进入牧家以来,二人聊的最愉快的一次。
*
从园子里回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秦无双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准备在堂屋里吃晚饭,无意间瞥见西屋门帘垂着,而芍药她们几个丫鬟都在门外廊下站着小声聊着天。
秦无双便单独招来芍药问:“小官人呢?”她已经连着许多天未见到牧斐了。
“在房里呢。”芍药指了指西屋,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这些日子小官人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准我们进去伺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爷回来了的缘故。”
秦无双微微蹙眉:“之前老爷回来后,他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
“不会关在房里,但尽量不会出紫竹院。”芍药同情地看了一眼西屋,又道,“小娘子若是得了空,还望您能进去看看小官人。”
秦无双以为牧斐在房里睡觉,所以动作格外轻,打起帘子时,正好看见一身寝衣的牧斐在屋子空旷的地方扎着马步,屁股底下还点着一根粗蜡烛,累得大汗淋漓。
突然间看见秦无双闯进来,牧斐一个重心不稳,咚地一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紧接着,牧斐哎哟一声,捂住屁股跳了起来。
秦无双赶紧上前扶住他问:“你没事罢?”
“你,你怎么进来了?也不出个声。”牧斐一时又羞又急又痛道,“哎哟,我的屁股……”
“我以为你在歇觉,担心吵到你,你趴床上去,让我看看屁股怎么样了?”秦无双扶着他往床边走。
牧斐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扛不住火烧屁股的疼痛,依言上了床上趴下。
秦无双坐在床沿边,正要去脱牧斐的裤子,牧斐猛地扭头死拽住裤子,戒备地瞪着秦无双:“你干嘛?”
“脱裤子啊。”
“脱裤子干嘛?”
秦无双见他一副防色狼的眼神瞅着她,十分无奈道:“不脱裤子你让我怎么察看伤口?”
牧斐这才松了手,重新趴回去,再三警告道:“说好的,只是察看伤口,不准对我有非分之想。”
秦无双咬牙:“你放心,我是个大夫,而且我对你的臭屁股不感兴趣。”
牧斐哼唧唧地“切”了一声,嘴里小声嘟囔着“我可是每日会用七种香料沐浴,香着呢。”
秦无双恍若未闻,她将牧斐的亵裤缓缓脱下,亵裤已被烧了一个半指宽的黑色焦洞,好在没粘住皮肉,她细细检查了一下伤口。
“起了两个燎泡,并无大碍,稍后我用清凉膏替你涂一涂,记住这些日子睡觉趴着,不要坐,不要碰水,待燎泡蔫了结痂之后就好了。”
牧斐见她起身要走,忙问:“你去哪儿?”
“我去拿清凉膏。”
牧斐别扭地说:“……别告诉他们,很是丢人。”
难得见牧斐露出这样羞耻自惭的景状,秦无双瞧在眼里,实在忍不住扑哧一笑。
又见牧斐一脸幽怨地瞪着她,她只好敛住笑,强绷着脸道:“知道了。”
拿了清凉膏回来,秦无双刚想替牧斐涂,想了想,她还是将清凉膏递给牧斐:“给你。”
牧斐看着她:“给我作什么?”
“自己涂药啊。”
牧斐本想接了过来,忽然心下一动,撇嘴道:“我的脑袋后面又没有眼睛,怎么涂得到?——不如,你帮我涂罢。”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秦无双瞅着牧斐抿唇笑而不语。
牧斐轰地一下感觉脸颊烧了起来,慌忙别过脸去看床里间。
冰冰凉凉的膏药冷不丁地擦在燎泡上,疼得牧斐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他趴在那里,死死地握住拳头,一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秦无双见了笑道:“一点小伤就能把你疼成这幅模样?”
牧斐咬着腮帮强笑道:“怎么可能。”一面内心硬抗着,一面装作很放松的样子趴好。
谁知,等他真的放松下来,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秦无双温热的指腹,摩擦着皮肤时产生的轻微酥痒感,就好像那三月江南的杏花拂过他的脸皮似的,直酥到了他的心深处。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份异样的感觉,就听见秦无双说:“涂好了。”
心底,莫名荡起一抹失落。
“你早点歇息,我走了。”秦无双起身,将清凉膏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转身欲走。
牧斐莫名一急,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脱口而出了一句:“谢谢你。”
秦无双愣了下,如果她记得没错,这可是两辈子以来,牧斐最对她说的第二句“谢谢。”,而这句,最为真诚。
牧斐见秦无双发愣,怕她不理解他的意思,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那日的一番话。”让他有了重新做自己的勇气,为此,他愿意努力,愿意尝试,愿意挑战。
秦无双笑开:“谢你自己,你不努力,谢谁都没用。”说完,她垂眸看了一眼牧斐的手,摇了摇,“……还不放手?”
牧斐本来是要放的,谁知莫名其妙地从嘴里迸了一句:“死也不放。”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愣住。
牧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思想,有些话完全不经思考一般,吓得他赶紧松开秦无双的手:“对,对不起,是我糊涂了。”
秦无双却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
“小双?”
秦无双猛地回过神来,歉意地看着萧统佑:“对不起,萧大哥,我走神了。”
萧统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从地里站了起来,浅笑道:“我见你神思不属,今日就到这里罢。”
今日,原本是在跟萧统佑学习牡丹的嫁接法,这种牡丹嫁接牡丹,根系强大,可以迅速促使牡丹生长,而且会开出一种前所未见的花品,一定会受汴都爱花之人的喜爱。
可是她却总会有意无意想起牧斐的脸,想起昨日他突然说出的那句‘死也不放‘的话,委实有些不在状态了。
“也好。”
她刚起身,萧统佑忽地向地上“噗——”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萧大哥!”秦无双忙去扶住他。
萧统佑虚弱地摆摆手,语气温和地反安慰她:“……无妨,老毛病而已。”
自他们相识到如今,也不过只两三个月,秦无双却亲眼遇见萧统佑吐了两次血,遑论素日里。
“乌雷,快帮忙把萧大哥扶进去躺着。”
乌雷听见喊声,立马从屋里冲了出来,熟练地将萧统佑背在身上,急急地回到了屋内。
秦无双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一面替萧统佑扎着针,一面询问:“萧大哥现在感觉怎么样?”
萧统佑笑:“好多了,谢谢你,小双。”
秦无双随口问道:“萧大哥的血厥之症有些年头了罢?”
“咳咳……”萧统佑脸色一时白的近乎透明,说话时气息略有不济,“嗯,十多年了。”
这时,乌雷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上来:“主人,喝药了。”
萧统佑伸手端起药,秦无双鼻尖一动,瞅着那碗药突然道:“慢着。”
萧统佑不解地看向秦无双,秦无双从萧统佑手里端过药仔细嗅了嗅。
乌雷见状,忙紧张地问:“秦娘子,可是这药有问题?”
秦无双摇了摇头:“药是没问题,只是不怎么对症,效用不大。”
乌雷道:“这药可是请得……”他猛地打住,脸色有些黑沉,顿了会儿又接着说,“请得最好的大夫开的方子,主子已经服了十余年了,怎么会不对症?”
秦无双将药递给乌雷,道:“引起血厥的原因很多,其症候也不同,且十年了,极有可能当初的症候早已经发生了变化,成了另一种症候,再用原来的方子自然不能对症。——我瞧萧大哥脉象,此间症候多是积郁于心肺,卫阳不足,加之……经年阴症逆损所致。”
乌雷追问:“何为阴症?我此前从未听大夫们提起过。”
秦无双解释道:“阴症乃慢惊受吓起病,病后或吐泻,或药饵伤损脾胃,肢体逆冷,口鼻气微,昏睡露睛……总之,是脾虚生风,无阳之症。”
萧统佑忽然问:“那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牧小官人以后可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候,咱们可不能一直弱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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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秦无双看着他, 徐徐说道:“若当初处置恰当, 或可断根, 如今看来, 当初处置有误,才导致肺脏受病而属虚……”
萧统佑听了,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的, 似乎对此事早已心知肚明, 只不过今日才揭破而已。
乌雷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向秦无双重重叩头央求道:“求秦娘子救救我家主人。”
秦无双伸手拉起乌雷,目光坚定道:“你快起来,我一定会救萧大哥的。”
遂转头对萧统佑嘱咐道:“萧大哥,这药你就先别吃了, 待我回去之后, 重新配些药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 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统佑看着她, 凤目里溢满笑意:“小双, 有劳你了。”
因着心里记挂着要给萧统佑配药, 从雅岚居出来之后, 秦无双转道就赶到了朱雀门正店,连夜重新配了一副药。
又想着煎煮繁琐,且服用不便,便一连多日来店里,将配出来的药炼制成了药丸。
待药丸炼制出来后, 她第一时间送到了雅岚居。
“萧大哥,这是我制的药丸,两日一粒,这一瓶可以服用一个月,萧大哥先服用一个月看看,若是吐血间隔拉长,手脚冰冷缓解就证明症候对上了。”
乌雷见状,一把抢过秦无双手里的药瓶,道:“我先吃。”
秦无双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乌雷怕是担心药丸有问题,所以不敢贸然让萧统佑服下,她正要开口解释她炼制的药丸不会有什么问题。
却见萧统佑淡淡横了乌雷一眼,乌雷只好乖乖地将药瓶奉上。
萧统佑拿了药瓶,转而看向她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我信小双。”
说完,打开瓶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里,随后塞进口中,仰头一气儿吞了下去。
一旁的乌雷连忙捧着水杯奉上。
只一句话,说得秦无双心里暖暖的,从此以后,越发拿萧统佑当亲人看待了。
*
牧守业自从回来之后,秦无双统共见他没有两次。第二次,牧守业见了她,却也相比之前客气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太君对他说了些什么,总之,他也没有再为难她不得出去经商。
秦无双不知道牧守业为何会突然回来,只知道牧守业回来不到两个月就走了,但是留下了李重山在家。
听说枢密院史金长晟还替李重山在汴都城里谋了一个武职上任了,自那之后,刘姨娘的摇杆挺得越发直了。
芍药跟秦无双说,以前牧守业回来都会考察牧斐的功课,然而这回自从牧守业回来那日,父子俩吵得不欢而散,直到牧守业离开,牧斐都不知道。
牧斐独自失落了好几日,自那之后,也不出去玩了,经常在院子里扎马步。
让秦无双没想到是,牧斐竟而会对练功一事如此认真,但对读书考功名一事,仍旧淡淡的提不起兴致。
也许是牧斐禀赋极佳,天生武才,不过短短几个月,他的马步已经扎得如同两脚在地上生了根儿一般,一扎就是一个多时辰。为了加深难度,他还在自己的头顶上顶着一满碗水,后又在两只拳头上放上书。
每日里丫鬟们都在院子里替他加油,一旦扎马步的时辰超过前一日,牧斐就会高兴的赏丫头小厮们一些碎银子,大家从今以后越发喜欢督促他练功了。
秦无双见了,并不十分逼他念书,人各有志,既然牧斐骨子里面喜欢武,又何必阻挡他成长,就当他强身健体了。至于读书考功名,也许只能等到让牧斐真正意识到现实的残酷,或许,他才会真心接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