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颜卿兄。”一穿短窄白衣的男子站出来作揖。
其余郎君们也纷纷拱手作揖,十分恭谨。
苏细看着大踏步而来的顾颜卿,下意识身体一僵。她迅速一把拽过帷帽,站起来,踩着云步石梯往石亭下去。
这色中饿鬼怎么也来了?
一抹鲜活的红犹如慌乱逃窜的小鹿般飘入梅林之中,顾颜卿站了半刻,双眸一眯,竟直接从两丈高的石亭跃下,也一道入了梅林。
苏莞柔还没跟顾颜卿说上话,居然眼睁睁看着顾颜卿追苏细而去,登时白了一张脸。
……
苏细疾奔而走,她能感觉到身后紧追不舍的顾颜卿。他就如那一日般,以捉猫逗狗的姿态随在她身后。
苏细穿在游廊之上,走得更急,拐角时撞到一个人。
身后的顾颜卿趁机贴上来,想要扶住她。苏细下意识一矮身子,侧身往前一避,躲到了刚才那个被她撞到的人身后。
那人似乎身形一僵,稳住身子,欲走,被苏细死死拽住了袍角。
“原来是大哥。”顾颜卿看着面前的男人,笑着开口,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甚至还带着敌意。
被顾颜卿唤作“大哥”的男人穿一件月牙色长袍,手里拿着青翠秀挺的竹节盲杖,眼上覆着一层两指宽的浅淡白绸,静静站在那里,周身清冷无垢,带着一股淡淡的青竹香。
阳光下,他面白如玉,身形若竹。唇色很淡,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那白绸遮了眉目,却依旧不毁这副皮囊,甚至透出几分俊逸仙气,更让人想看看,若是那白绸落下,男子该是何等风姿如画。
男子轻启薄唇,声音清冽,如蕴和风,“二弟,好像有东西咬住了我,是狗吗?”
第4章
顾颜卿的视线落到苏细身上。女子戴着帷帽,极力往那身形清瘦的男人身后躲,仿佛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一般。
顾颜卿扯了扯唇角,表情轻挑傲慢,“不,是位小娘子。”
那“小娘子”三个字,从顾颜卿的嘴里说出来,平添几分调笑戏弄之意。
“小娘子莫怕,我并非奸恶之人。只是瞧见小娘子落了一支珠钗,特来归还而已。”顾颜卿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就是一支金玉牡丹簪。
苏细脑袋上插了太多簪子,指不定是方才什么时候掉的。她看着那支簪子,抿紧了唇,双眸透过细薄帷帽落到顾颜卿脸上。
顾颜卿看苏细不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相,“是在下唐突了。”然后侧身将那支簪子置于一旁美人靠上,朝苏细一拱手,又与顾韫章作揖,眼神往苏细拽着顾韫章衣角的手一瞥,语气突冷道:“这位小娘子想是更喜欢大哥。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话罢,转身离开。
看顾颜卿走远,苏细紧绷的神经才稍缓。
顾韫章动了动胳膊,那根冰冷的竹杖精准的落到苏细腕子上,只是稍稍那么一拨。苏细便感觉腕子一软,拽着顾韫章衣袍的手便就那么被轻轻卸了下来。半旧的袍料从掌心慢慢脱落,滑过指尖。苏细徒劳的勾了勾手指,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男人未发一言,敲着手里的竹杖,慢吞吞向前走了。
寂静游廊之上,竹杖敲击在青石板砖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如那日,突兀出现在房外,无意中制止了顾颜卿的暴行。
苏细看着顾韫章渐渐消失在游廊之上的纤瘦背影,伸手抹了一把自己满是冷汗热泪的脸。想,原来这就是她那文不成,武不就,空有一副好皮囊的便宜夫君啊。
果然是有名的绣花枕头,方才虽只是隔着帷帽一瞥,但那副惊鸿一瞥的皮囊却连名冠京师的顾颜卿也难比。可惜却是个瞎子。
游廊一瞬空荡下来,苏细身子一歪,坐到美人靠上,全身都软的厉害。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暗骂自己没出息。然后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抓起簪子使劲扔进一旁池子里。
扔了簪子,苏细的气才稍顺些。正欲寻人先回苏府,却不想拐过房廊时,看到了那个隐在暗处的身影。
男人从暗影中步出,脚步稳健,身形挺拔,端的一副君子之相。那双眸子犹如雄鹰一般阴鸷的落到她脸上。
是顾颜卿,他竟没走!
苏细戴着帷帽,下意识往后退。
顾颜卿垂眸盯住苏细,轻笑着步步紧逼,“小娘子可能不知,我那大哥虽生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草包。”
那也比你这只禽兽要强。
苏细神色警惕,不断后退,突然脚下一绊,身子一歪跌坐在了游廊下的美人靠上。
她身后已无路。
春日的风依旧喧嚣,尤其这游廊还临水。夹杂着水汽的凉风呼啸而过,顾颜卿一抬手,那柄折扇往前一挑,苏细头上的帷帽便落进了水里。
碧波荡漾间,细腻的梅花瓣铺叠涌动,翻出浪潮,时隐时现。清澈微绿的水面倒映出岸边景象,是苏细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春日冷峭,美人迎风而坐,美眸含泪,眼尾通红。不知是方才疾奔热出来的香汗,还是被别人吓出来的。
看到苏细的容貌,顾颜卿眼前一怔,忽闻侧旁传来的敲击声。他转头,那张俊脸立刻又拉了下来,“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正立在半丈远处的顾韫章听到顾颜卿的声音,微侧头,顿住脚步,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神色,却并未言语。
看到顾韫章脸上的白绸,顾颜卿突然嗤笑,“倒是我忘了。大哥初来此地,眼睛又看不见,自然认不得路,只能如那没头没脑的狗一样乱转了。”
京师中早有传闻,顾颜卿与顾韫章不合。苏细却没想到,两人居然一言不合至如此。像顾颜卿这样在乎面子的伪君子,居然当着顾韫章的面说出这种话来。看来顾颜卿真是对他这位大哥恨急了。
可顾韫章一个瞎子,无才又无能,哪里比得上顾颜卿这个名冠京师,风头正盛的好君子呢?又哪里值得他如此针对?
顾韫章依旧没有说话,只转身,似乎准备离开,像个一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苏细却哪里肯放过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立时斜身过去,双手乱抓。拽到了顾韫章脑后随风扬起的白绸,将刚刚踏出一步的男人硬生生拽着脑袋往后弯曲三十度逼停。
“夫君救我!”
苏细此话一出,顾颜卿僵白了脸,顾韫章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是被拽的,还是被吓得。
“女郎自重。”顾韫章的眼睛被勒得生疼。他反手去抓自己的白绸,似乎想将它抽回去。可苏细哪里会如他所愿,立时将那白绸在自己细白的腕子上绕了一圈,然后顺势将顾韫章给拽了过来。
顾韫章身形踉跄的往后退,撞到顾颜卿。
他身形虽瘦,但毕竟也是个成年男人。撞过来时力道不小,居然硬生生的将顾颜卿撞得从美人靠旁翻了出去。甚至角度刁钻,还是头朝下的那种。
“扑通”一声,顾颜卿沉入水中,惊起鱼虾无数。他艰难挣扎着浮上来,脑袋上顶烂梅绿草,束发散乱,面色狰狞。
苏细怔愣半刻,看顾颜卿已然愤怒至极的泅水至岸边,似乎准备爬上来揍人。
“快跑!”苏细一把拽住顾韫章的胳膊,带着人在游廊上疾奔。
游廊又宽又长。苏细顾忌顾韫章是个瞎子跑不快,时不时的还要回头关照一下他。
侧旁的镂空花窗内飘散出细碎梅花瓣,美人一手提裙,一手拽人,回头之时青丝如瀑,如坠梅海。
“郎君!”
前头传来喊声,苏细大喘一口气,累得扒住了花窗。
顾韫章跟在苏细身后,慢条斯理扶正自己被拽歪的白绸。
那边路安急匆匆奔过来,“郎君,您怎么又迷路……呸,小人又迷路了,郎君勿怪。”
苏细知道这应该就是顾韫章的小厮了。既然人家的小厮都来了,那也用不着她了。
“哪条路出抚梅园?”苏细问路安。
路安看到苏细的脸,神色呆滞地指向自己身后那条路道:“这条大道走到底便是。”
“多谢。”苏细提裙,顶着满头珠钗,疾奔而去。
路安痴痴望美人倩影,忍不住赞叹,“郎君,那莫不是天上仙女下凡?”
郎君道:“我瞎。”
路安:……
第5章
经抚梅园一事,苏细更加断定自己不能嫁入丞相府。她若入了丞相府,那就是羊入狼窝,兔入蛇窟,必得再死一次。
虽苏府不能断然拒绝这门亲事,但左丞相如此溺爱顾韫章,只要他说一句不娶,她必不用嫁给他。
“娘子。”素弯打了帘子进来,警惕朝外看一眼,见无人关注,才进门道:“奴婢打听出来了,顾家大郎现下正在郊外的锦霞庙赏梅。”
锦霞寺乃京师第一大寺,碑阴先帝亲提“锦霞”二字。三面环山,北临长江,占地极广。寺庙依山势而上,云梯崎岖,四处葱珑。每日里香火鼎盛,来往之信徒络绎不绝。
不过最出名的还是锦霞寺内四季不败的梅花。只是那顾韫章一个瞎子,怎么如此有兴致,居然还千里迢迢的去爬山赏梅?难不成是抚梅园的梅花没闻够,觉得山上的梅花更香?
“娘子想去锦霞寺?”养娘也打了帘子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那老母虫将娘子看得这么紧,怎么可能让您去锦霞寺呢?”
“老母虫?”苏细歪头。
“就是那苏家主母。”养娘一脸嫌弃道:“方才我都瞧见了,穿着件大绿的衫子跟那苏莞柔一道在逛花园子呢。长得跟那菜地里的老母虫似得。”
苏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家主母年岁虽大,但因着不常出门,所以肌肤尚白,又生得丰满,喜穿绿衫子。落进那花园子里,可不就像条老母虫嘛。
笑完,苏细又问,“养娘听到她们说话了?”
养娘将手里的食盒置到桌上,“也没听真切,只提到了什么顾家二郎,适龄年岁,亲上加亲之类的。”
适龄年岁,亲上加亲?苏细蹙眉细想,然后豁然开朗。那苏莞柔居然想嫁给顾颜卿吗?也是,那顾颜卿人模狗样的又家世极好,谁不想嫁他。
“对了娘子。”素弯从袖内掏出一个东西,“这是方才抚梅园送来的帖子。”
“抚梅园?”苏细接过,打开,没细看,只看到最下头的落款,便立时嫌弃的将那帖子往梳妆台上一扔。
京师子弟,喜仿名士之风,爱办诗社,并纷纷取别号以彰清贵。顾颜卿的别号是寒鸦君。这与其善喜手持枯木寒鸦图的手绘扇有关。
上辈子时,苏细曾收到过顾颜卿亲自送过来的,他的一本诗集,落的便是这“寒鸦君”的别号。如今想来,里头那些红红艳艳的诗,可不就是在窥觊冒犯于她吗?
对于这个伪君子,苏细真是多瞧半分都觉嫌恶。“扔了。”
“扔了?”
“对,扔了。”
素弯不知苏细在打什么主意,却十分听话的打了帘子出去,正巧在门边撞见一神色慌张的小丫鬟,便将那帖子随意塞给她道:“扔了吧。”
待素弯回屋,那小丫鬟立时将那帖子揣进兜里,往院子外头跑。
“娘子,那小丫鬟拿着帖子跑了。”素弯拉上帘子缝隙,回头去禀告苏细。
苏细站起来,声音懒懒道:“是时候去给主母请安了。”
养娘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这请的是午安吧?若非知道那苏家主母不会留饭,养娘还当自家娘子这是要去蹭饭呢。
……
寻芳阁内,香雪打了帘子进屋,一脸喜色,“娘子,顾家二郎又送帖子来了。”
苏莞柔眼前一亮,赶紧伸手接过来。
苏莞柔才名在外,与顾颜卿那等地位的风范君子也颇有些淡交。平日里时常一道行个诗社,作个棋局,消磨时光。
香雪见苏莞柔摩挲着帖子,面带羞红的表情,想了想,还是道:“娘子,奴婢听说红阁那里的也得了一张。”
红阁就是苏细住的院子。先前叫斑竹园,苏细不喜,觉得不喜庆,特地差人换成了“红阁”这个名字,谓之:大俗大雅。
“什么?顾二郎还给了她?”苏莞柔惊得站起来,碰翻了手边茶盏。“哐当”一声,茶盏落地,茶水溅了半裙。
“娘子,您没烫伤吧?”香雪立时慌张上前查看,被苏莞柔狠狠推开。
苏莞柔阴沉着脸,又想起昨日抚梅园内的事。顾家二郎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就那么追着一个女子去了。今日虽说分别是给她与苏细送了帖子,但经昨日一事,这帖子到底是给谁的大家心知肚明。
这对于她,是何其大的耻辱。
苏莞柔捏紧手里的帖子,面色更沉。不过就是个生了一副俗媚皮囊的下贱小娼妇,居然还敢觊觎她看中的人。
“我安插在红阁里头的丫鬟呢?让她过来!”
这边苏莞柔刚刚发完脾气,那边红阁的小丫鬟便急匆匆赶过来。怀里还揣着那个帖子。
“她叫你扔了?”听到小丫鬟的话,苏莞柔脸上沉色微消,眸中显出疑色。她翻开帖子细细查看,确是顾颜卿送的请帖,邀苏细去抚梅园一道参与诗社,游园赏花。
“娘子,您瞧这落款。是顾二郎的别号,那外室女定是不认得才叫扔的。”香雪瞧出端倪。
苏莞柔面色一松。顾颜卿这别号只有他们诗社的人才知道,苏细自然不知,怪不得会那么无知的将这帖子扔了。
不过这字迹……苏莞柔细细辨别帖子上的字,突然面色大变。
这帖子竟是顾颜卿亲手所写!
顾颜卿才名在外,一副亲笔字迹在市场上能卖出极其昂贵的价格。除那些地位极高的风流名士之外,他们这些平辈之人,谁得过他亲手所写的帖子?便是有,整个京师怕也没几人能拿到。
而这苏细居然,居然拿到了顾颜卿亲手所写的请帖。
“娘子……”香雪见苏莞柔面色不佳,有些害怕的轻唤一声。
“她人呢?”苏莞柔一褪柔软温色,双眸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