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住的可还习惯?”顾服顺坐到榻上。顾韫章被路安引着坐到顾服顺对面的椅上。
“伯父挂心了,很好。”顾韫章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露出的手苍白纤细,握着手里的竹节盲杖,青翠之下,更显出一股玉色。他脸朝向正前方,那里是一扇窗,正对挂在树梢之上的明月。
他的声音很清,很冷,本就带着一股浅淡的疏离感。而在面对顾服顺时,更加显得淡漠。
顾服顺沉浮官场多年,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不大喜欢他。
场面有一瞬尴尬,顾服顺看着顾韫章的脸,似是叹息一声,然后道:“对了,我听闻你最喜李阳老先生的画作,正好我这处有他一把遗扇。”顾服顺朝外喊,“周林,把东西拿进来。”
周林是丞相府的管事。他正站在廊下,听到话,赶紧捧着手里的东西进去了。
顾韫章端坐椅上,声音毫无起伏变化,“伯父费心,二弟最喜收集扇面,还是给他吧。”
“不必管二郎,这是给你的。”顾服顺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扇子,“是百鸟朝凤扇。”
小小一张扇面,绘出了四季三百多只禽鸟围聚凤凰的百鸟朝凤图。处处精致,处处用心。
顾韫章摩挲着手中盲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一旁的路安上前,从顾服顺手中接过百鸟朝凤扇,置于顾韫章手旁。
顾服顺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顾韫章站起身,“伯父慢走。”
顾服顺站在原处,又盯着浸在灯色里的顾韫章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路安上前关门,又封住了窗,这才将那百鸟朝凤扇拿出来,上上下下的翻看。
“你做什么?”顾韫章抬手,盲杖精准地敲在路安胳膊上。
路安立时缩手,“我给郎君看看这里头是下毒了,还是藏针了。”
“……什么都不会有。”顿了顿,“替我收起来吧。过几日还给老先生。”
“哎。”
……
那边顾服顺刚出青竹园,就被梁氏身旁的林妈妈唤了过去。
“儿子的生辰礼你备了吗?”一踏入主屋,梁氏就拉着一张脸走上来。
顾服顺站在木施处褪下身上外衫,“我明日让周林去买。”
梁氏气不打一处来,“儿子的生辰礼你都不上心,你还上心什么?你一回府就去看那个顾韫章,怎么,难不成他才是你亲儿子?”
“你怎么又来了?大郎父母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大伯的关心一些怎么了?更何况他眼睛看不见,如此可怜的一个孩子,你这个做伯母的怎么如此苛刻!”
“我苛刻?我若是苛刻,早就将那瞎子撵出府去了!”梁氏激动起来,她转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扔到顾服顺面前。
顾服顺看着那被梁氏扔在地上的东西,面色大变,语气立刻生硬,“你去我书房了?”
“我不去你书房能看到这些东西吗?到如今,你居然还想着那个商户女!我还比不过一个商户女吗?”
“你别胡言乱语。”顾服顺弯腰,将地上的画作捡起来。却不想梁氏突然扑上来,使劲将那画作撕扯开,一边哭,一边怒斥,“我梁氏,世代簪缨世家,辅佐圣人于庙堂之上数十年!我当初嫁你,可是低嫁!如果不是我梁家,你能做到如今的丞相之位!”
撕完画,梁氏哭闹道:“我现在就把那个贱人生的贱种赶出门去!”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主君。”管事周林站在主屋门外,“宫里头来人了,是贵妃娘娘给公子送的生辰礼到了。”
屋内一静,良久后顾服顺出来,在门口站一瞬,道:“今晚我睡书房。”话罢,转身就走。
周林看一眼自家主君,又看一眼梁氏,跟着顾服顺往书房去。
书房门一关,顾服顺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又阴沉几分,“我不是说过,我的书房谁都不准进来吗?”
周林立刻跪下请罪,“主母硬是要闯,奴才也没法子。”
顾服顺气急,一脚朝周林踹上去。力道极重,周林被踹倒在地,脸撞到白玉砖上,牙齿磕出血迹。
“还有李阳的事,为什么还没解决?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你们都搞不定,我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周林跪爬过去解释,“主君,本来李阳那老东西早已是咱们的囊中物。可总是有一个白面具来坏事。那人武功极高,且身后势力庞大复杂,奴才也不敢轻举妄动。”
顾服顺沉静下来,双手负于后,道:“我记得李阳在姑苏,还有一个孙女。那地方是谁在管?”
“是中书省左参政高宁。”
……
自从锦霞寺回到苏府,苏细便呆在她的红阁里头三日未出。
“养娘,娘子这几日用的这般少,人都消瘦了许多。”素弯打了帘子进来,身上被外头的细雨打湿。她擦了擦雨珠子,与正在给苏细做绣花鞋的养娘说话,一脸担忧。
养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娘子有认床的毛病。这几日从咱们南巷到苏府又到锦霞寺,又回来,这来来回回折腾的,定然是身子乏累了。我去给娘子炖个她最喜欢的鸡蛋羹。”
提到鸡蛋羹,养娘的脸上突然露出惆怅之色。她望着纱窗外的连绵雨幕,叹息道:“小姐在时,也最喜欢吃我炖的鸡蛋羹了。”
养娘嘴里的小姐就是苏细的母亲。
正歪在榻上的苏细听到养娘的话,下意识抬头,往窗外瞧。
窗前移栽过来的牡丹花在如烟雨幕中平添几分娇媚之色。白雨跳珠似得往窗上砸,有几滴甚至落到了苏细脸上。
苏细伸手扶过,指尖微湿。身旁的养娘还在絮叨,“小姐最是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这世上便没有她不会的东西。小姐生得也极好看。与娘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姐不是京师人,是姑苏人氏。她呀,就是这江南的雨。”
窗外的江南雨如烟如幕,潋滟潇潇,丝丝入心。
苏细翻了个身,把帕子往自己脸上一盖,闭上眼,“江南暴雨。”
养娘一噎,转移话题道:“我去给娘子炖鸡蛋羹。”
养娘去了。素弯也打了帘子出去。
苏细歪在榻上,覆在脸上的帕子渐湿。她又翻了个身,喃喃道:“雨下的真大。”
……
春日雨势连绵,新草青苔,连人都懒怠出去了。
大娘子怜惜苏细身子弱,特地让林妈妈炖了燕窝送来。
苏细披着斗篷趴在窗户口,慢吞吞的将那碗燕窝往牡丹花田里一倒。上辈子时,她就是被这些混了迷药的燕窝亏空了身子。没曾想这辈子还能再见到。
看来不管她如何做,那大娘子是铁了心要把她送进丞相府了。
苏细单手撑下颚,一抬眸,远远瞧见刚刚从院门口拐进来的女婢。
她抬手将素弯招过来,“那个丫鬟是谁?”
“娘子忘了?那是您自个儿挑的使女唱星。”
“哦。”
苏细歪头,指尖在窗台上画着圈儿,晕开一层水渍,“我初见她时,她身上便带着孝,是给谁带的?”
“听说是她姐姐。”说到这里,素弯突然话语一顿,矮下半截身子,压低声音道:“府里头有传言,她姐姐是失了清白,自己投井去的。”
“跟谁失了清白?”
“林妈妈的儿子,周峰。”
第9章
丑时一刻,万籁俱寂。
苏府后园一口被封掉的水井旁跪着一个瘦小身影。
“这是姐姐最喜欢吃的梅花糕。唱星做的不好。”唱星从衣襟里拿出尚滚烫的梅花糕放到水井前。然后将竹篮子里的纸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摊开,吹亮火折子,轻轻点上。
细小的黑烟被晚风吹散,衣着单薄的唱星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她蜷缩起身子,盯着忽明忽暗的纸钱,双眸呆滞,声音轻缓,“我会给姐姐报仇的,一定会给姐姐报仇的……”
“好啊你,居然在这里烧纸钱!”突然一道男声传来,唱星被唬了一跳,转身去看,居然见周峰站在那里。
林妈妈作为苏府主母的陪房,统管内院一切事宜。而周峰作为林妈妈唯一的儿子,在苏府内向来如鱼得水,就连那些女郎们都要看在林妈妈的脸上给几分薄面。
最近,周峰又看中了一个小丫鬟。虽生得只算清秀,但周峰就是吃那股子青涩气。不过这小丫鬟倔的很,从来不留半丝缝隙给他钻空子。没曾想,今日晚间出来放个水,居然碰到这等好事。
唱星急急忙忙的收拾东西要跑,却被周峰一把拽住了头发。
“还想跑,快跟我去见主母。仔细主母不扒了你的皮。”
“今日是姐姐头七,我只是想给她烧点纸钱。”唱星挣扎着想推开周峰。可周峰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哪里是她一个堪堪才十四岁的孩子能挣脱开的。
“你姐姐?”周峰视线往水井上一瞥,恍然道:“唱月那个贱人是你姐姐?”
“不许你胡说!”唱星怒红了眼,猛地朝周峰撞过去,却被周峰一脚踹倒在地。她纤瘦的身子摔在地上,飞出半丈远。
周峰一脚踢翻身边的香烛纸钱,踩烂了梅花糕,然后狞笑着朝唱星走过去,“我胡说?你姐姐不仅是个贱人,还是双破鞋!我不就是碰了几下嘛,居然还投井去了。真当我周峰是个好拿捏的?”
“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人人唾弃!”
周峰蹲下来,一把攥住唱星的脸,“这几日不见,你似乎圆润了些?再过两年,必生得比你姐姐还要美……啊!”周峰话还没说完,唱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剪子来。
她手中剪子一划,就在周峰脸上刻出一条血痕。
周峰伸手一摸,见脸上都是血,立刻抬手照着唱星就是一巴掌,“臭丫头!敢伤我!”
唱星人瘦身矮,现年也不过才十四岁。她手里的剪子被周峰一把夺过扔到地上,整个人被周峰推到地上拳打脚踢。
唱星抱着脑袋,看到不远处的那把剪子,伸手去够。
她忍着周峰的暴行,努力往前爬行,艰难地攥住剪子,然后猛地起身就要朝周峰戳过去,却不想身后突然来人把她死死扯住。
“好你个丫鬟,我让你烧纸钱,你居然在这里偷懒!”养娘话罢,往唱星脸上一瞧,看到她被周峰扇肿的脸,狠狠的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扯,骂道:“没出息的丫鬟,怎么搞成这样?”
周峰见来人是苏细养娘,并不惧,甚至还欲上前打骂,被养娘呵斥住,“你一个外院的,怎么跑内院里来了?来人啊!来人啊!”养娘扯着嗓子喊,周峰见势不妙,立刻以袖掩面而逃。
养娘把唱星从地上扶起来,将人带回红阁。
天色昏黑,红阁内亮起一盏灯。
苏细披着斗篷坐在榻上,看养娘替唱星上药,老妇人一惯地絮叨,“你一个小丫鬟,年纪轻轻的,可不能破了相。”
唱星垂着眉眼,手里死死攥着那把剪子不松开。
“养娘,怎么回事?”苏细打了个哈欠。
养娘道:“娘子不是让我盯着她嘛。我半夜听到动静,瞧见这小丫头提了个篮子出去,便觉蹊跷,追了上去。晚间太黑,我不甚跟丢了。好在那周峰大喊大叫的,被我听见了。不然如今这小丫鬟怕是要被生生打死了。”
苏细听罢养娘的话,将视线落到唱星身上。
小丫鬟身上脏兮兮的刚刚在泥地里滚过,衣襟处还沾着血迹,半张脸肿得老高。露在外头的肌肤上也青青紫紫的,看上去被打的挺惨。若是养娘去晚一步,怕真是要被打死了。
“你想杀了他?”苏细突然与唱星说话。
唱星原本死气沉沉的脸猛地一动。她颤着眼睫望向苏细,眼中透出惊愕。
“你这剪子是磨过的吧?还有那周峰近日里与内院的一个小丫鬟打的火热。今日正巧是那小丫鬟值班。每到这个时候,周峰总是会偷留在内院。你是瞧准了,所以今日才出去的?”
唱星手中剪子攥得更紧。她咬紧唇,整个人都警惕的僵硬起来,“今日是姐姐的头七,我只是去烧纸钱……”
“你姐姐的头七是明日。”打断唱星的话,苏细慢悠悠道:“他若死了,林妈妈可不会放过你。”
已被苏细识破,唱星也不再狡辩,“我不怕死。”她猛地站起来,嘶哑着嗓子,泪眼婆娑地望向苏细,歇斯底里的大叫,“他该死!他最该死!是他杀了姐姐!”
养娘见状,一把抢下唱星手里的剪子扔到地上,挡在苏细面前。
苏细依旧慢悠悠道:“拿命换命,是最蠢的法子。报仇,是要靠脑子的。今日若非养娘,你怕是早就被那周峰打死扔进水井里,连人家半根指头都伤不了。”
唱星喘着气,哭红了眼,“我知道我笨,可是姐姐,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被他害死了……”
“唱月是你亲姐姐?”
唱星摇头,“姐姐比亲姐姐还要好。”
“难得你个小丫鬟有情有义。我来帮你。”
“娘子为何要帮我?”唱星年纪虽小,但她知道,别人给的,都是要还的。
苏细笑道:“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自己。”
天蒙蒙初亮,素弯带唱星先回屋歇息去了。
养娘正在收拾被唱星弄脏的椅子。
苏细翻开自己枕头底下的市井话本,慢吞吞翻过一页,然后突然捂住脸滚在榻上嘻嘻笑,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向养娘,“养娘,我方才是不是特别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