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
罗瑾呼吸重了又放缓,缓了又重,揉了揉眉心才稳住声音:“为什么吃不下?”
苏颜的别扭劲上来了,头往床榻里侧一撇,秀发浮动露出半截娇嫩的脖颈:“被人气的。”
“谁?”罗瑾眸色深沉,他看着眼前那半截白皙的脖颈,艰难的挪开视线,手不自觉的攥紧手中的念珠。
“文良媛。”苏颜伸出指头摸着指甲盖上开得招摇的花,揶揄般的道:“文良媛将妾气着了,殿下可舍得罚?”
罗瑾几不可见的蹙了眉,而后又舒展开来,眸中一抹浅笑稍纵即逝,他将手中念珠放在桌上,双手抱臂,歪头看着苏颜气恼的模样,这小姑娘奶猫似的牙尖嘴利,竟是直接在自己跟前告起状来。
安知将晨间的事情简约了说了,罗瑾眸光深沉,声音清朗,惜字如金道:“该罚。”
“那妾罚她禁足半月,例银三月。”苏颜眼神亮了亮,缓缓的转过脸来:“这还是从轻罚了。”
罗瑾温吞的颔首,拾起念珠重新握在掌中,站起道:“太子妃大度,吾晚间再来。”
罗瑾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走,腿都快迈过门槛了,倏尔又缓缓收回,他逆光站在门口处,别有深意的道:“未央宫里除了初一十五,吾也来得吧?”
苏颜倏的红了脸,呆愣愣的看着罗瑾,极小幅度但又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心脏砰砰擂鼓般的跳动,让她头晕目眩,表情也呆呆的。
罗瑾走了,背影消失在门外,屋里苏颜攥紧被子盖在脸上,随后在被中滚成了一团,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
福川跟在太子爷身边伺候,是个七窍玲珑的机灵人,据他的观察,太子爷从未央殿回泰和殿的路上,足足勾了三回嘴角,要知道太子爷人送外号冷面阎罗,是最不苟言笑之人,今儿也是奇了。
主子爷高兴,下头的人伺候的也开心,福川也跟着喜笑颜开的。
今日来泰和殿找太子议事的大臣谋士们也纷纷发现,今日太子爷不仅和颜悦色起来,就连骂人也没往日那般不留情面了。
谢昀是太子最器重的谋士之一,面容清隽气宇轩昂,待书房里的人都走光了以后,这才拱手上前,施了一礼后缓缓道:“殿下,臣有事禀报。”
罗瑾心情极佳,面上甚至露出一丝笑意:“谢先生请讲。”
“殿下,臣所奏之事关忽西南的安定。”谢昀只是起了个头,果然就见罗瑾的脸色变了变。
“殿下从西南归来后,宁王表面老实,实则与山野盗匪勾结合作,将扩展势力的举动从明转为暗。”谢昀一袭白衣飘飘,说话不疾不徐。
西南是大燕安宁的最大隐患,也是罗瑾最忧心的地方,西南的宁王野心勃勃,一日不除,他将一日不得安寝,这些情况是在罗瑾掌握中的,他微叹气,凝神看向谢昀:“先生可有好办法?”
“臣有一人选,想向殿下举荐。”谢昀微颔首,手中羽扇轻摇几下。
“何人?”
“探花郎,夏裴。”
罗瑾的拳猛然攥紧了,指甲上泛起青白,他眸色深了深,面上却平静无波,一字一顿的道:“夏裴。”
“正是此人,殿下,他现在云南做一小武将,和宁王有些故交,若他愿假意投靠于宁王,就是我大燕深入敌后的一枚暗桩。”谢昀拱手,声音洪亮。
罗瑾却少有的分了神,他咬着牙,腮边的咬肌鼓了鼓,眸色幽深如一汪寒潭,透着森森凉意。那个人是他不愿提起又不想面对的人,只要有人说起,他就满腔滔天怒火,偏偏还无法与人言说。
“谢先生的主意不错。”罗瑾面上仍旧端着雅正的模样,置于膝盖的手却将念珠攥的咯吱细响:“不过还是要劳烦先生试探一番,确定此人可靠才能为我所用。”
“是,臣先告退。”
泰和殿里安静下来,鎏金的兽首香炉袅袅冒着白烟。
罗瑾负手走到西窗下,打量着院中青翠欲滴的玉竹,神情疲倦的揪了几片绿叶在掌心,缓缓揉碎。
他想起去年此时在唐国公府做客时的情景。那时父皇赐婚的圣旨已下,苏颜已是自己的未婚妻,只待及笄后礼部便会择良辰吉日,行大婚之礼。
在大燕朝民风算是开放的,订婚的男女私下见面不算越礼,他去寻苏颜,是要送她礼物的,却不想,撞见了那样的场景——
苏颜穿着粉色的广袖仙裙,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香囊,表情呆呆愣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身边的侍女名唤安知的问道:“小姐,这是何物啊?”
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将食指摁在粉唇前,声音娇娇软软:“这是男女定情之物,你可不许告诉旁人。”
紧接着她喃喃自语,神情悲切,嘴里轻声道:“纵然与君天各一方,却时时刻刻惦念着彼此。”
罗瑾阖目,将手心碎叶扬洒在窗外。
作者有话要说: 罗瑾:孤的太子妃会吃醋了,开心
第8章
回府后,他一直期待着香囊会被送到自己手中,可左等右等,只等到出现在夏裴的腰间。
刹那间,罗瑾什么都明白了。
夏裴与苏颜是表亲,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罗瑾苦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竟在无意间,做了强取豪夺的恶人。
她定恨极了自己。大婚前夕,夏裴高中探花,成了京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出人意料的是,他却弃了似锦前程,自请去云南做一员武将。
大概是想离开这处伤心地吧。
罗瑾望向窗外,夏裴走后他怕苏颜看见自己心中不痛快,也就没去唐国公府找她。只想着等大婚后好好待她,就算是一颗石头的心,他也要捂在怀中温热了去。
可是大婚那夜,可人疼的一个姑娘却在喜房中哭成了泪人,簌簌的泪珠灼了罗瑾的心。
他对肌肤相亲是有着病态渴望的,一旦动情,除要了苏颜外,只有吃药可纾解。但新婚之夜,他既没有动那个哭噎了的小姑娘,更没有宣太医,而是生生挨着。
大婚之夜宣了太医,漫天流言蜚语岂不要将新妇生吞了去。罗瑾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太阳穴边青筋暴起。他枯坐在喜房外间,直到天边泛白,红烛燃尽。
也是借着那近乎自虐般难耐的痛楚,他告诫自己,惩罚自己,苏颜是他抢来的,他伤了小姑娘的心,今后必定百般宠爱补偿,一点点将她心意扭转过来。
福川胆战心惊的端一盏热茶进来,望着太子变幻的脸色,又悄没声的退出去。
罗瑾挥了挥袖子,垂眸盯了会子玉竹枝叶,阴沉的脸色缓解几分,回身端起案上香茗抿了一口,入口是恰到好处的温香。
茶叶是雨前龙井,是小姑娘的未央殿惯爱用的。
罗瑾坐下来翻开一本奏疏,面上终于带了和煦。上午她向自己告文良媛的状,可是吃醋的表现?罗瑾的指尖细微的动了动,紧绷的嘴角牵出笑意,都由着她就是了。
总有天她会将心意转过来的。
*
未央殿里,苏颜吃过药后小憩了会子,现在已经醒过来,披着衣裳歪在廊下听安知念话折子。
桃知脚步匆匆的沿着回廊跑过来,跑得气喘吁吁,扶着廊柱喘了几口,才挪步到苏颜面前。
“娘娘,秋和宫的事情奴婢打听来了,里头大有隐情呢!”
苏颜乌发松绾,耳后梅花形的宝石簪子殷红一点,衬的精致脸蛋如画似玉,她懒懒的抬眸看过来,纤嫩手指随意拨弄着鬓边碎发:“有何隐情?”
方才惩治了文良媛,苏颜气已消了大半,现在对秋和宫的事也没早间好奇了。
“文良媛昨夜侍寝,是假的。”桃知眼眸瞪的浑圆:“殿下昨夜根本没有留宿。”
这话出乎苏颜意料,她烟眉微蹙,用小木枝逗着缸中游鱼:“那文良媛还巴巴的跑过来耀武耀威?本宫真不应扣她月例,该留着给她抓药医脑子才是。”
安知噗呲笑了,昔日在国公府时,娘娘就是这么个不饶人的性子。
“娘娘,还有呢。”桃知喘匀了气,凑近苏颜耳边,声量轻轻的说:“奴婢打听到,后院无论谁侍寝,都不许近殿下身,殿下,不喜人碰他。”
这规矩在太子府后院不是秘密,桃知使了些机灵就打听到了。
苏颜倏尔愣住,这消息堪比石破天惊,她水润的秋眸中满是错愕,朱唇微启,怔了一会才说:“那文良媛她们,岂不是没真正承过恩?”
桃知用力点点头,接过苏颜手里逗鱼的小木枝:“正是,咱们殿下从不与她们同榻,奴婢打听过好几处院子,她们都这么说。”
微风轻拂,吹散了空气中渐渐蒸腾的暑气。
苏颜在游廊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安知和桃知不明这是何情况,也跟在苏颜身后团团转。
“娘娘,怎么了?”安知脸色苍白,担忧的望着苏颜。
苏颜猛然顿住步子,总是慵懒明媚的脸庞上难得严肃,她回身对安知她们嘱咐:“今日之事不准往外传半个字,知道了吗?”
安知和桃知忙不迭的点头。苏颜却心乱的厉害,她白着一张小脸坐下,屏退宫人,确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罗瑾有难言之隐,那就是,不举。
苏颜茫然的盯着缸中的游鱼,明亮的双眸布满忧色,而后一声轻叹飘散在空中。罗瑾是太子,是将来的帝王,在以子嗣为重的帝王家,守着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定是万分难挨。
难怪前世里,年过四十罗瑾的后院也不曾有妃子诞下皇嗣,因为他根本无能为力啊!
后来罗瑾将弟弟的第三子过继到膝下抚养,也就是后来的新帝,才解决帝王无后的危机。
苏颜吸了吸鼻子,眼眶里不自觉的滚下泪珠儿来,莹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就算罗瑾这般,他也永远是她眼中高大威猛的太子殿下。
*
夜幕降临,罗瑾如约来了未央殿。
刚一进门,他就觉着有些不对劲,常年在行伍中混,罗瑾的警惕性极强,他觉得苏颜的两个近身侍女瞧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过罗瑾向来食不言,寝不语,也不曾说些什么。
苏颜坐在罗瑾对面,拿着双玉筷拣白米饭吃,瞧着像是心不在焉,可罗瑾只消低头,就觉得有两道视线打量着自己,可只要他抬头,苏颜又将视线飞快的撇开了。
一顿饭吃的古怪。
罗瑾打量着桌上的菜色,如今快入夏了,老参煨羊肉,羊腰子,枸杞羊肚这类性温补的食物,苏颜该少食些才是,未央殿小厨房的厨子可真不会当差。
好不容易用完膳,安知和桃知上了温茶上来漱口用,罗瑾漱完口依旧觉得满嘴的羊膻味,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神情略有些不悦。
苏颜早就做好了沟通的准备,今日这一顿饭下来,以罗瑾的机警,应该发现自己已知晓他的秘密,满桌大补的菜肴就是最佳的暗示。
看着罗瑾阴沉的脸色,苏颜心尖都颤,不过这到底是大事,她试探着开了口:“殿下,妾有事要说。”
罗瑾已派了福川去取奏疏,闻言点了点头,他下颚角线条极为流畅,骨像绝佳,即有男子的硬朗又不失美感,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等等词汇用在他的身上,都不为过。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上天如此不公呢?苏颜低垂了眸,眼底漫着淡淡的忧色,这些细微的情绪逃不过罗瑾的眼睛,他手指微动,声音清朗:“何事?”
苏颜深呼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直视着罗瑾的眼眸,字字清晰道:“自是殿下最关心的那件。”
罗瑾细微的蹙眉,眸光深不可测,他只消认真凝望着苏颜,周身强势的气场就能将苏颜裹挟,他生气了,苏颜明显的感觉出来。
罗瑾最关心的,除了苏颜就是西南的宁王之患,苏颜是后妃,平日里不关心朝堂事,那么她要说的,只会是那一件,只会是夏裴。
“太子妃都知道了?”罗瑾的眸色越来越沉,他不复往日冷清,五官分明的脸上分明布满了怒意,他将拳紧紧攥起,手中握着的精巧茶盏都快被捏碎了,浑身强大的气压逼得苏颜不敢抬头。
“妾……都知道了。”苏颜咬着唇,鼓起勇气抬眸,声音切切但倔强的继续道:“殿下难道不知讳疾忌医的道理?”
讳疾忌医?罗瑾手中的瓷杯彻底化作齑粉,他逼近苏颜,凝视着这个恨不得宠上天,又时时往他的心窝捅刀子的女子,他以为不提起夏裴,苏颜就能慢慢转圜性子,原来在她心中,这是在讳疾忌医。
“孤明白。”罗瑾的声音冷若冰雪,眸光更是锋利的可杀人,看着苏颜明明害怕又倔强直言的模样,他心底蹭的燃起无名之火,她为了夏裴竟可做到如此地步。
“抬起头来。”罗瑾冰凉的手指缓缓扣住苏颜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这个动作充满强迫和威胁,也让苏颜清纯无暇的面庞尽收眼底,罗瑾食指的指腹摩挲着苏颜细腻的肌肤,触感惊人的好,他声音骤然夹杂一抹低哑:“有些事,太子妃应当好自为之,安守本分。”
风吹动着烛火,也吹动着苏颜鬓边的碎发,簌簌的泪珠,就这般陡然滑落,苏颜忍都忍不住。前世里罗瑾不过冷淡些,爱晾着自己些,却极少这般不留情面,他们是结发夫妻,这些事情难道不该一起承担吗?
原来他的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自家人。
苏颜哭的厉害,泪水止也止不住。罗瑾的手已经在细微的颤抖,心像是被针扎似的生疼,行军打仗受伤后鲜血淋漓的时刻,也没有现在疼。
“不要哭。”罗瑾艰难的道。
“妾错了吗?”苏颜哽咽,忍着颤音泪眼朦胧的望向罗瑾,“妾做错了什么?”
罗瑾感觉一股热血直涌,他浑身的戾气已遮挡不住,什么温润隐忍,都被苏颜这句哭泣的质问撕成碎片,他怒极,痛极,恨不能此刻就将人儿拆解入腹,就让她恨毒自己吧,若是爱而不得,就让苏颜恨自己,让她永远忘不了,铭记住她现在是他罗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太子爷有些太性急了,想骂这个大猪蹄子的尽管骂吧!过了这个坎,太子爷窥破真相的契机就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