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斐被那男人从马上卸了下来,被他推进了昏暗的车厢中。门从后方“砰”一声关上了。
这辆马车应该是经过改装的,窗户用铁枝封死了,只从缝隙中,泻入一线一线银白的月光。
在这样的冲力下,她本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撞到车壁上,结果,鼻子却碰上了一个带着淡淡苦药味的身体。
戚斐:“……”
就在她跟前,洛红枫盘腿坐着,平静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戚斐悚然,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硬是直起了腰来,从他的身上离开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洛红枫让刚才那个妖人绑了她过来。
但是,目光在触及了捆着洛红枫手腕的那几圈粗糙的麻绳时,戚斐就整个人都囧了。
看样子,洛红枫竟然也是被人抓来的?
他这么神机妙算,怎么会有这一天?
再想一想,与洛红枫、她、她身后的薛策及裴文瑄,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且一定认识她的人,似乎就只有那一个了。
戚斐压低声音:“外面的都是裴文玏的人?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住?”
不知抽了哪条筋,又脱口:“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跑路了?”
洛红枫微微一笑:“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只是出去暂避一下风头罢了。”
戚斐:“……”居然没有否认。
他是怎么卡住这个时机跑路的?
“可惜……”洛红枫停顿了一下,语气中,仿佛染上了一丝淡淡的遗憾:“运气不太好,在路上被抓住了。”
戚斐:“……”
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要知道,裴文玏会落到今日的田地,可少不了洛红枫补刀的份儿。现在裴文玏肯定已经恨死他了。落到他的手里,洛红枫怕是会生不如死。
戚斐试图挣动绳子,心中生疑:“可是,高子明没有保护你么?他人呢?”
洛红枫道:“不知道,应该还活着吧。”
戚斐:“……”
也是。一个人再算无遗策,也很难凌驾于绝对的暴力之上。
裴文玏是在岘州被党羽救走的。岘州与蔺州,不过一条河川之隔。在逃难过程中,他们应该是被冲散成了几波,有一部分进入了蔺州。
恐怕,在高子明护送洛红枫离开洛家庄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流落在外、正在被追杀的裴文玏的部下。这伙人,眼下正被朝廷通缉,成为了众矢之的,手里的筹码,自然是越多越好。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先遇到了与自己主子有仇的洛红枫,再遇到了她。
一个可以抓回去泄愤,一个可以充当人质,便将他们一前一后地抓来了。
高子明的武艺是很高强,可他只有单枪匹马,要说打过这些人,也是颇为勉强的事。
那个挟持她的陌生男人,是北昭人,估计是裴文玏以前的心腹。
他们见过师昀,那么,认得她也不出奇。
如果他真的被耿山送入了城中的医馆,势必会暴露出自己的身份,等于是自投罗网。所以,他拼死也要挟持她,突出重围。
戚斐垂头,迅速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只是,为什么裴文玏的人里,会混入了那么多的羯人……
在黑暗中,月光在她苍白的颊上一下下地掠过,忽明忽暗,现出了脖子上的血痕。
洛红枫目光一暗:“你的脖子在流血。”
说着,便似乎想抬起手来,碰一碰她。
戚斐的脖子其实一直隐隐作痛,但跑了那么久的马,估计血已经凝结了。只是因为部位的原因,看起来应该挺吓人的。她往后一缩,说:“只是被匕首割了一下。”
洛红枫的手在半空停住了,缓缓收回:“你是怎么被捉住的?”
戚斐:“……”
她应该回答说“我是在去捉你的路上被捉住的”么?
这么回答的话,这天就聊死了。
就在这时,随着马车而行的几个羯人,仿佛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了,狠狠地拍了几下马车壁,用生硬的北昭话吼道:“说什么呢!不许聊天!再说割了舌头!”
洛红枫闭目养神。有一肚子疑窦的戚斐,只好也住嘴了。
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二人一路沉默,只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沿途都是无尽的荒野。
直至进入了一座残破的城中,才开始听见人声。
戚斐与洛红枫透过了窗棱上的铁枝条,见到了外面的景色。看建筑就知道这是一座北昭的城池。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噤若寒蝉,死气沉沉。街角巷陌,都是恶战之后留下的残垣、散落的箭矢、飞溅的血肉。随处都是北昭守城军的不成型的尸体,被堆在了道路两旁,天气炎热,已经滋生出了苍蝇和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很显然,这里不久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攻城之战。
见不到平民百姓的踪迹,倒是见到了不少满脸凶悍、眼冒绿光的羯人,披着守城军的铠甲,拿了他们的武器,在路上游荡。还见到了某些羯人抡起武器,硬是砸开了百姓的家门,破屋而入,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凄惨的求饶声和哭泣声。
……
洛红枫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说:“进城时我看见了,这里是栾城。”
戚斐惊怒交加,这才明白,裴文玏为了重新起势,居然将主意打到了羯人的头上去。
归墟之战中,羯人被北昭与菏阜联手尽数驱逐出了草原。但在北昭的国境内,其实还是存在着活生生的羯人的,那就是被裴文玏俘虏的、停在关外,迄今还没有被处决的三千羯人残军。
裴文玏已经落魄至此,只靠那两百多个死士,根本无从东山再起。所以,他将这些曾经在入侵北昭、杀伐抢掠、茹毛饮血的丧心病狂的战犯,都放了出来,编入叛军之中,收为己用。
同时,为了建立据点,不惜将屠刀伸向了好不容易从战火中逃离、可以休养生息的北昭百姓。
有了这三千多人的兵力,他们瞬间便占领了岘州南面的栾城了。
第137章
进了栾城, 就是叛军的地盘了,押送戚斐与洛红枫那些人的神色显然放松了许多。车子没有在路边停留,直接往栾城的太守府开去了。
在几天之前的攻城之战中,栾城的太守指挥守城军拼死抵抗,在城池沦陷后,涌入的羯人割下了他的头颅, 插在了矛子上耀武扬威。太守的一家老小,没跑掉的如今都被关在了地牢之中。
防备森严且在城中条件最好的太守府, 也被裴文玏占据,成为了他和他的心腹现在的住所。
早前, 在叛军入城时,太守府已被扫荡过一次。羯人破城之后有多凶狠,戚斐在刚来到这个世界,即信阳城破的那一夜就领教过了。太守府中, 花园、桥廊都有被践踏和毁坏的痕迹。花盆破了,洒出了沙土。瓷器的碎片被随意地扫到了墙角。鱼池子里, 还飘着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纱帐。
看来,裴文玏现在的处境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那个功夫去挑剔住宿环境了。
很快,戚斐就在前堂见到了裴文玏与他的那几个副将了。
裴文玏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平素绡衣袍,头戴玉冠,派头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神态, 明显与之前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脸色憔悴发青, 眼眶凹陷,眼珠里血丝密布,充满了穷途末路之人孤掷一注的狠意。
人靠衣装。但如果一个人的状态实在太差,再光鲜的打扮也掩盖不了他的颓废,反而还会衬得他更失意。
“殿下,人已经带来了。”
那名捉了她来的手下将她和洛红枫往前一推。
裴文玏的目光阴森森的,在她和洛红枫身上扫过,在洛红枫身上停留了更久,那模样,仿佛想将他活生生地咬死了,再吞进肚子里。
在群狼环伺中,戚斐心里有些惊慌,下意识地,就往洛红枫的身边退了一步。她这一动,周围的羯人瞬间亮出了刀剑,将他们两人围在了里面。
最开始垂涎过戚斐的那名羯人堆着笑,用生硬的北昭话说:“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
裴文玏看了这个羯人一眼。
他如今虎落平阳,不得不借这群从前他就瞧不上眼的羯人的势,才有机会重返权力巅峰。只是,虽然他在名义上是叛军的首领,可实际上,羯人并不好操控。眼前的这人,便是这三千叛军被俘虏前的一个头目。为了稳固军心,他必须与这个蛮夷人打好关系。
一看他表情,裴文玏又怎会不明白对方的心思。目光在戚斐的身上停顿了一下,他冷笑道:“这可是裴文瑄的女人,连上战场都要带在身边。我还要用她来做筹码,和那边交涉。等裴文瑄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后,这个女人就给你们随便玩吧。”
那羯人露出了笑容:“那就先谢谢殿下了。”
戚斐:“……”
裴文瑄的女人……
就这智商,这观察力,她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裴文玏当不成皇帝了。
作为人质,戚斐被关进了栾城的地牢中。
她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在见到裴文瑄之前,裴文玏是不会随意动她的。
而与她一起来的洛红枫,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戚斐一个人抱膝坐在了地牢中。这里远离地面,只有一盏烛火照明。她靠着墙,心脏就仿佛那盏烛火,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她本以为,洛红枫一定会被裴文玏大刑伺候,不死也至少得被扒掉一身皮。好在,当天的深夜,走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戚斐睁开眼,就看见洛红枫被押送着,从她的前方走过。一阵锁链响声后,他似乎被推到了她旁边的牢室里去了。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堵不厚不薄的围墙。
方才那极快的一瞥,戚斐似乎看见了洛红枫的嘴角和眼角,都带了一些淤青的伤痕,估计还是吃了皮肉之苦。但好在没有她想象中的什么大片血迹、断腿断脚之类的伤。
等那几个羯人离开之后,地牢里没有声音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在这里,洛红枫和她反而是同一阵线的人了。
戚斐慢慢地挪到了围墙的最外侧,靠近铁栅栏的那个地方,问道:“你怎么样,他们带了你去哪里?没有对你用刑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追随裴文玏的副将和死士,在攻城战中,伤亡颇重,他还需要我。”
听位置,洛红枫应该就坐在墙的另一侧,与她背对着背。
戚斐明白了。羯人就好比凶恶又残忍的野兽,一不留神可能会反咬主人一口。真正会全心全意地保护裴文玏的,是他的副将,还有那两百多个死士。羯人眼下服从于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积威和许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身边有人护着。不然,一个空有威势却无实力的皇子,谁会理会他。
所以,裴文玏肯定要大力保下自己的人。每多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就多一分安全的保障。
栾城的郎中,没死的基本都被裴文玏抓来救人了。但他们医术再高强,也比不过洛红枫一根手指头。所以,裴文玏再痛恨洛红枫,也暂时不会杀他,因为他还需要洛红枫给自己的部下治病。
戚斐想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瓷片撞击石头的声音,洛红枫在那头低咳了几声,声音很低微:“手,伸过来。”
犹豫了一下,戚斐将手伸了过去,在空中晃了晃,触到了一只冰冷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一个瓷瓶。
是金疮药。
估计是洛红枫在医治那些心腹时,顺手牵羊来的。
“多谢。”
长廊昏黑,烛光幽暗。深夜最安静的时刻,戚斐没有半点睡意,用指腹拭了一些金疮药,往脖子上的伤口抹去,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洛红枫,你是什么时候记起以前的事的?”
那边沉默了许久。戚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在被刺杀裴文玏的刺客所伤的时候。那你呢?”
明人不说暗话。戚斐可以从洛红枫的异常表现推测出他的记忆恢复。洛红枫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能察觉她的问题——就光是知道那个密室和断情香解药的存在,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了。
这些秘密,原本该留在各自的肚子里。却偏偏,他们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地方,有了独处的时间。
“我比你早一点,但记忆并不完整。直到最近,才想起了一切。”戚斐仰望着那口扁扁的天窗,吁了口气:“我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你当初,让师昀假扮成我去下毒,陷害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之后要让师昀来为我顶罪?”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洛红枫记起了前世,还要陷她于不义。因为他早已准备了后招。将她囚入牢中,只是障眼法罢了。
“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洛红枫沉声道:“你不必逃,我不会真的让你被处死。却没想到……”
机关算尽,却算不到她会在裴文瑄等人的帮助下,提前逃出了那座牢狱,并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更想不到,她会突然晕倒在了洛家庄的后山。
在发现她的时候,洛红枫的心里不是没有闪过怀疑和惊愕。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此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在洛家庄住了一段时间,在他放下了戒心后,迅速逃离。他赶回来后,也的确遣人去追过,结果一无所获。
如今看来,她的身边,应该是有高人在护送,行踪才能隐蔽得那么好。
戚斐说:“你记起了前世,同时,也想起了那个愿意为你去死的、对你忠心耿耿的师昀。你急于用人,所以,明明你和她的偶遇是在一年多后,你还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了,有目的地将她从妓院里救出来,还教她放火毁灭罪证,顺便为自己报仇。”
洛红枫平静地听着她剖析自己的计划,没有反驳。
“之后,你和裴文玏做了约定。你为他提供断情香和师昀这个人,给了他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子,去帮他铲除他的眼中钉——裴文瑄。裴文玏则答应了你,等我落到他的手里之后,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弄出来,送到你的身边。这是你原本的计划。”戚斐顿了顿,说:“可我想不通,你是怎么将那些证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裴文玏的书房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