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尚未来得及关上的窗中吹来的风作怪,还是段荣春亲自躬身,还未等常有德晃神,那烛,便径自熄了。
这冷院中唯一的暖色、也是唯一的亮光也灭了。
只不过两个人说话的工夫,院外的雪越下越大,月色也在今晚识趣地逃脱,整个天地间又暗又冷,让常有德一踏出屋门就打了个寒颤。
回首看段荣春,他慢条斯理地从箱笼中取出两个宫灯,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系上一件鸦青色斗篷。
他不疾不徐,好似前方根本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他,唯有颤抖的手能透出些许他心中真实想法。
退出屋门,闫好门闫,段荣春庄重地望了这小院一眼,头也不回地随着常有德投进风雪中。
*****
中宫里殿中,宫人尽数识趣退下。殿中只余下陈皇后他们三人。
双杏顾不得尊卑体统,只一心扑在陈皇后怀里,感受她枯瘦手臂给予她的涓涓暖意,随着另外两个悲伤的灵魂一同流泪。
双杏刚淋漓尽致地哭完,走出正殿时眼角眉梢还泛着一圈绯色,连鼻尖都红彤彤,不过反正是狼狈得很。
她一边往回看娘娘闭着眼睛搂着太子,——她是哭过了、清醒过了,才一下子挣脱过来,跟娘娘呜咽着寻个理由要退出正殿,把这温馨的一幕留给他们这对真真正正的母子。
娘娘如何对她好,她也是个外人。再美好的时间、再动人的相处、再温暖的怀抱,也是她偷来的。
还未转过头,她听见一个带了几分喑哑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双杏……”
那声音中带着太多其他的情绪,带着让她慌神的沉甸甸的感情,是她之前所没有接触过的,让人心惊肉跳。
她回首,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会在中宫看见的人。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对象。
段荣春站在不远处,身披风雪,见到双杏真人,他再也不复方才听常有德说话时淡然的样子。
隐忍,也隐忍不下去了。冷血无情?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上天看看他的血有多么滚烫。
他开口,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那声音不仅带着喑哑,竟然还带着颤抖:“双杏……”他咬字极重,乍听之下竟然分不清短短两个字后面藏着的是爱还是极深的恨,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带着一半不确定和一半狂喜,他看着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殿门口,她脸上带着红印和泪痕,一脸惘然,但却没有绝望。
段荣春走向她,步子越迈越大,好像小跑一般,却将他还未好全的身体、疾步时仍显跛的腿脚暴露无余。
谁在乎呢。
没设想如果被推开又如何,段荣春一把环住这个呆呆傻傻站在殿中央的小宫女,让她把头不得不埋在自己胸膛。
他闷闷地问她,声音在喑哑上又透了一层兴奋:“皇上来了?”
她的手覆上他胸膛,却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只是也闷闷地回他:“嗯……”
他的话中难得透出一分迟疑来:“……他寻了谁?”
双杏感觉到段荣春比平日更急促的呼吸,他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害怕着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中宫方才发生的事?这一切又变得不重要,她依旧不知道把手往何处搁,闷声回复他:“寻了安兰去……”口中吐露出这个名字,她又想哭了。
心口的大石放下了,段荣春稍微低下头,将下巴颏顶在双杏肩膀上。双杏没动,好像傻了一般。但她心里是动着的,她明白自己该推开、该远离,可一遇上他和往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样子,她就控制不住地退让一步又一步,把所有底线统统丢在一旁去。
此刻,她也不懂怎么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引得他那么兴奋、那么喜悦、那么……想哭一般。
一滴水落在她鬓间,她分明感受到了,那滴水甚至还烫到了她,但她始终如同没发现一般,闭口不言。
紧紧拥住她的段荣春竟发现自己哽咽了,他不记得自己哭过,除了记不清事的儿时,再长大些,爹娘也觉得他性子太冷。然后入宫,无论是面对净身和后来阴雨天屡屡复发的长久的疼、人吃人的倾轧、从高处跌落时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的残损……他是一滴泪也不会流的。
可直到今天,他才在那绚丽的影子中醒来。
——原来过去那些‘拥有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一切。
最珍贵的,他就只剩下这个人了啊。
他轻轻叹息,凑得那么近,呼吸就落在双杏发顶。那叹息瞬间就飘散在空中,可还是被双杏理所当然地捕捉,引得她眼热又耳热。
双杏还茫然,无处安放的手就突然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有茧子,这点双杏已经知道过无数次了。但这次还是不一样。他的手也抖着,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什么,那份颤抖顺着交握的双手传递给她,让她的心里也颤了颤。
方才因为大惊大悲而被麻木卷席的灵魂也突然有了感觉,她眨眨眼,心间又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实感,不受控制地流淌起柔软情意。
与她静静流淌的情意不一样,现在段荣春心头的就是如同激流般冲刷着狂喜。那份狂喜裹挟着不甘,使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他的一双手还是没放开,双杏清楚地感觉到段荣春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就好像她一直守着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一颗心也从冰冷变得炙热的人。此时此刻,她不知道炙热会吃人,而野望也会复苏。
段荣春只管把自己的手覆上她的,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愿管了。
不管身边其它人的眼睛,不管自己心里压着的情绪,也不管……眼前这个人是否抗拒。
段荣春只当她过去对他好的种种是善心作祟,一丝一毫未往男女私情上靠,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不可抑制地想去亲近她。
云山雾罩般回答了段公公那几个简单的问题后,段荣春就不再说话了。他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因为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压下心头浮现的占有、仇恨,不让眼前人窥得他一颗贪婪丑陋的心。
双杏想要抬头看看他的神色,段荣春的手却倏忽放开她的手,转而扣在她的后脑勺,说是用力,她也觉不到疼,说是轻,轻易之下也没办法挣脱。只能任他、由他,安静温顺、予取予求。
在她看不见的方才,白玉般的手本来想触碰,又放下手,却在无意之间碰到眼前人发丝的那一瞬间自暴自弃地埋了进去。那只手插在发间,弄乱了发髻,却又让人不忍心责怪。
头发的正主可没想着责怪,她还在努力从方才的泪水中挣脱。双杏吸了吸鼻子,除了中宫庄重雍雅的熏香味道,她还闻到眼前人带来的雪的味道。
盐粒子般的雪顺着段荣春的斗篷掉落在她脸颊上,她感受那份冰凉渐渐化成雪水,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也不知道那个小太监是直面天颜压力之下将八卦只留下了一半,还是刻意想要唬弄常有德一个外宫来的太监,总之误解就这么产生,
但是纵然这只是误解、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虚惊一场,——段荣春也再也不愿意承受一次。
皇权,或者说权力两个字本身其实永远明晃晃地、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直教一个人失去自我,不得不被局限、被左右。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再搭上常有德那个孩子,他都能一直这么下去,在泥里滚,——滚便滚罢,碎成粉,——碎便碎罢。可是现在看着她、看着双杏的脸,他终究还是不忍。
过去的他,沉沉浮浮,到头来心中所求,竟只为个陪伴。
现在这陪伴他得到了,无论以任何机缘巧合般的缘由,他终究还是得到了。可他——可他竟然没办法护住这陪伴。
那些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
你没办法!你斗不过!
他眼中的震撼凝住:那我便偏要试他一试。
待他们再面对面,段荣春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到头来,狼狈的那个总也是双杏。
段荣春看她脸上狼狈,既有羞意,又有方才哭过的红印。虽然粉粉嫩嫩在她脸上煞是好看,但他也不愿意见。掏出一方帕子,他仔仔细细地擦拭她脸上每一颗细碎的泪水,直到她的小脸恢复干干净净。
以己度人,从风雪中过来,那份冰冷还是深入骨髓。他伸手解开颈间斗篷的带子,抖落积雪,缓慢又郑重地给眼前小宫女系上。
斗篷穿在他身上还算得上是合身,可想而知在矮了他一个半头的双杏身上会什么样。那鸦青色斗篷披在双杏身上,竟是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她看起来更是可怜可爱了几分,小脸在鸦青色映衬下越发白嫩,身形也是显得娇小可爱。
双杏本也没有多冷,只是在乍惊乍喜下显得小脸煞白,又带上了被段荣春激起的红,才显出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
可是看着段荣春的动作,她也没有推脱拒绝,就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也没有,反而认真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看着他最终强势又不容拒绝的为她披上斗篷。
他看似强硬冷漠,但是双杏总觉得,若是自己显出要逃的架势、或是断然拒绝了他,脸上现出任何半分厌弃的模样,他外表的强硬都会崩塌。内里的另一个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了解的他,是怕这抗拒的。
裹上那斗篷,两个人好似都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段荣春深深望着她,像是要一眼望穿她心底所有扭捏和秘密,也像是要把她囫囵个吞下去、再完完整整印在脑子里,他开口道:“等着,等我找你们娘娘说完话。”
双杏静静地感受身上传来的他的温暖,——那斗篷外方才还落满了雪,但她披上后才发现竟然不冷,斗篷外层是冰冷,但贴近身子的里面却是段荣春的体温。
那温暖一阵一阵得,让她久久怔然。
默然,双杏竟然又想落泪,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怀抱。
她就立在中宫正殿中央,殿中空荡荡得,所有宫人或是因为皇上的雷霆之怒逃脱、或是知情识趣默默退下。偌大一个正殿,只有她一人。不,或许还应该算上殿门口一开始骇然、后来又变得了然沉默的常有德。
她将他的背影望了又望,第一次用一个女子审视男子般用滚烫的目光端详着他。
段荣春的脚步极稳,不复初进殿时仓促所显现的狼狈。在他确知了她的安危那瞬,一切干扰着他的东西都散去了,他又全然变成当年那个冷漠克制的人。
像这些年的梦里她不断循环的那样,他的身影和过往渐渐重合,这次却不用再怕那人是一去不返。
她还穿着他的衣服呢!
或许还有比一件斗篷更更重要的东西,是未来无论回忆多少遍,都啼笑皆非的甜蜜开端。
至少此刻,她就望着段荣春走向里殿,心中却是坚稳的、牢牢踩在实地上,再也不需要担心下一秒眼前一切就轰塌。
‘等着,等我找你们娘娘说完话。’这人也不说等什么,也不许下什么期限,就这么硬邦邦地抛下了一句话。
她可正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进行时。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列车即将正式驶入“双向暗恋”阶段!
and双杏的视角中“段公公”已经向“段荣春”转变惹
(一个宝贝儿称段公公为段爷,晕,怎么这么带感!后悔没有早点想到这个称呼!)
下次更新在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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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段荣春踏入里殿, 有点惊诧竟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可他面上丝毫没有什么波动、更别提胆怯了。
而里殿的陈皇后在双杏出门后就从痛苦中勉强把自己拔|出来, ——她已经从地上起身并简单收拾着妆容,不知道多少年她都没有亲自动手了,整理衣服和头发时有些生疏, 所以还是带了分狼狈。
而太子也停止了抽噎,就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后。在他小小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荣春进来时,陈皇后还对着铜镜怔怔地望。铜镜泛出暖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地回馈给使用者一个大致的轮廓。无论是谁来照, 都能掩盖住许多细小的缺点。
镜子里的她好似还是那个体面的样子, 从儿时起,她待下人和善,做事情也妥帖, 家世高贵、兰形玉曜, 怎么也挑不出个错来。
然后在一众贵女没有硝烟的角逐中, 她幸运地成了最后的赢家。
先是太子妃,再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说她路走得好顺。她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入主中宫那日,竟然成了她人生通途的最后一瞬。
从此以后,她无法避免地终年沉湎于悲哀, 失去了过去所有的让她骄傲的东西。
看着铜镜中多出来的人影,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
段荣春刚踏入内殿就停下,现在他正站在内殿门口,躬下腰, 没再往里走一步。
回首后,陈皇后面目复杂地辨别了对面看似低眉顺目的人很久。即使他也瘦了一大圈,不太好认。但她凭借着过去深刻的印象,还是认出他是她的丈夫身边的另一个她厌恶之人。
心头的愤怒和悲哀还在流淌着,更大的疑惑出现了:他为什么要来?
可她什么也不怕了,她也什么都没有可失去的了。
陈皇后甚至都没心思追问眼前这个男人为何而来,冷声宣他:“进来罢。”
段荣春才徐徐走近。
他站在陈皇后面前越一丈余的地方,抛出一句话:“奴才愿为皇后解忧。”
陈皇后冷笑:“你凭什么解本宫的忧?本宫又能有何忧?”
段荣春没说话,稍微后退了一步,好似在让她看清楚,这中宫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而她的“忧”,早就昭然若揭。
陈皇后稍微收起保护自己的尖锐,盯着他问:“那你能帮本宫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