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攻略手记——光合噪声
时间:2020-04-30 08:44:19

  这一切的开始是怪不了谁的,但这一切的结束还是要仰赖那个明明也很娇弱的少女。
  她在心里轻轻呵问:这是安兰想要的吗?经由此,她真的能从此再无顾忌地畅想那山川河流、纵横她的天上人间吗。
  还是说,无论是谁,也逃不过总是要被现实拉进另一重更刺目的悲剧。
  心满意足地交待一番,黄琅与皇上一同离去,这次总归没有摁下膝盖来迎,摁下膝盖去送了,——这满宫的人就从未起来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
  后宫后妃不知多少,皇上自然也不会那般急|色,还是给安兰留了一晚收拾的时间。安兰理应是能在中宫一直留着的,但她也自知不妥,待皇上二人离去,便逆着人,回了寝殿。仿佛真的通由那么一瞬间,她就完成了从属的交迭,心安理得地永远离开。
  双杏悄悄抬起头看她的影子,惊觉那影子和外面阴沉的天色融合了。这次又和方才的一步或是两步不同,她觉得她要永久离开她了。
  在她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接踵而至的是纷纷杂杂的碎片:她牵着她的手混入挤满宫女的人流中;她乍开笑夸那条裙子,让她许诺从此以后还给她绣,她皱着眉说心慌……
  可她方才,却没跟她说一句话。
  然后,宫人也都散去了。
  看着殿中只余下双杏和太子,陈皇后惨然一笑,捂面瘫坐在中宫正殿中央温暖厚实的地毯上。此刻的她,云鬓散乱,妆容尽毁,连身上华服也多了几分褶皱。衣服是年前的,但区区几月过去,她穿上这身衣裳就大了两圈,整个人显得狼狈又可怜。
  衣裙上的褶皱可以熨平,但心里的呢?
  他真的是把她按在地上踩,抢她的人,还要打她的脸。
  陈皇后连身边煞白着脸担忧不已的太子都顾不得,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晌,双目失神,好似心中脑中只剩下了她自己。
  若是过去,双杏早就来明里暗里阻挠,——娘娘的身份,连摔个东西都能算得上是丑闻,更别提坐在地上,这么失态又失仪。
  可至少现在,双杏管不了,她也不愿意管。中宫的荣辱真的还会有人在意吗,无论怎样,也只会成为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口中的笑谈,而她所爱的娘娘,已经彻彻底底被那人踩进了泥地里,挣不开,逃不脱。
  陈皇后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抛珠滚玉般摔下来,滚过金丝银线织就的华服,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最终砸在色彩鲜艳浓烈的地毯上。殿外的天仍和早上一样沉,灰蒙蒙的世界,只有眼前这些亮色。
  一颗、一颗、又一颗……那些矜贵的泪珠跌落,透过地毯,泛着绮丽的光。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可还没等双杏从看见娘娘落泪的呆怔中挣脱出来,更艳丽的一抹色彩攫住了她的视线。
  娘娘躬身咳嗽了两声,再直起腰时,她清楚地看见娘娘指尖上的一抹红色。
  那抹瑰丽的红很快染尽了陈皇后的手掌。
  “娘娘!”双杏扑过去,跪在陈皇后身旁。
  陈皇后竟然还在笑,她低头笑着,那笑却不尽到眼底。
  双杏慌了,看着娘娘眼底越来越沉寂下去的光,不知道怎么才好。直到眼角余光瞥到周景,顾不上尊卑之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让娘娘看看,眼前还有她的孩子,还有人要仰赖她活下去。
  小太子本来也呆愣着:他上次噩梦的始作俑者又回来了,他却不敢发声,生生地看着母后也被折辱,而他自己,也恐惧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被扯得一晃神,再眨眨眼看见母后的样子,小太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不像他往日那般抽抽噎噎地哭,也不是要在乎身份、端庄的哭法,而是真真正正地去哭。像一个孩子一样。
  听见儿子的哭声,陈皇后像被一巴掌扇醒,乍然一激灵地回过神来,也抱住了她的景儿,任凭泪水冲刷她所有妄念。
  衣服,乱便乱吧。心,即使碎成片,也会有人再帮忙拼起来。即使支离破碎又如何,即使再也回不去又如何……陈皇后抱紧怀中的孩子,也没忘记伸出枯瘦手臂揽住跪在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双杏的确还是个孩子。
  然后她深深地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慰藉和哀愁,她就剩下这些了。
  在双杏记忆里,这是陈皇后的第一次咯血,从此以后还有数不尽的很多很多次。
  但却是她最后一次落泪。
  ******
  废宫中,段荣春正在点了蜡看书。
  若是双杏在身边,他们二人看着是一个做女红、一个读书,但这字一个也进不去脑子。他只好每每挑着她不在时读书。
  分明才是傍晚,刚进了晚膳时分,但屋内竟是一点光也看不清了。
  他看了几页觉得眼酸,放下书,揉揉太阳穴,抬头看窗外。
  ——窗外稀疏地飘了些雪花,仿佛今日整日阴沉天气都是为现在而铺垫。
  段荣春为自己续了一杯茶,就打算起身关上窗,——他可还记得刚醒来时不慎开了一夜窗后的高热。虽说经由那次后他彻底清醒了,但身体总归不能用来开玩笑。
  过去还好,他愿意怎么作践自己都无所谓……现在,毕竟是不同了。
  他摇摇头,正要关上窗子,就透过窗子看见院门被急匆匆打开。
  闯进来的是常有德,他慌慌张张得不成个样子,看起来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跑过来的,脸上被冻得红紫,头上还顶着雪花。
  常有德跑进屋,像是后面有人在追一般。
  还没等段荣春说他两句,他就颤抖着开口,气喘吁吁也不管,说出口的话让段荣春嘴角难得的笑意凝固。
  “师父……双杏姑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肥,明天再多更些(愧疚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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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段荣春眼中本是噙着笑着的, 但那笑却被常有德的话一瞬间击碎。
  常有德忘了规矩体面,连在干爹面前一向的小心谨慎都丢了, 而是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师父……双杏姑姑她……她被皇上瞧了去。”
  情急之下,他竟然也没摆脱除夕那晚一幕的冲击,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称呼双杏为“姑姑”。
  但在此刻, 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
  来小院的路上,常有德在人多之处只敢快走,待到了人少之处,他一路跑过来, 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灌了一肚子冷风, 常有德的喉咙发紧,冷气混着腥气,一半往上涌, 一半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磕磕绊绊说完了最要紧的话, 他连忙掩袖痛痛快快地咳嗽起来, 咳嗽完了,就狼狈地等着段荣春怎么问他话。
  因着方才的刺激,常有德眼眶洇上一层泪水,那泪水却有一半是为他心里想的而流:他也是个太监,知道太监想要找个体己人有多么不容易。无论双杏姑姑待师父是什么态度, 除夕那晚他是看出了师父对双杏姑姑的痴。他从没看过师父那种做派, 那般失态。
  想来今日,师父还要更更失态……
  想着这些,常有德只觉得更酸苦了, 跟着师父在这宫里沉浮,其他人都说他是找对了道、寻对了人,他心里也这么觉得:像他一般其他傻愣愣的小太监早就被生吞活剥了,只有师父一直包容着他。而且师父的路也是越走越顺,带着他过得越来越好,只除了年前师父失利外,他从来都没过过苦日子。
  师父……他一向认为无所不能的师父,终究还是不能与上面比……他心目中的“无所不能”,是在宫中、在这人间,而像皇上,早就是超脱了人间的人物。无论皇上如何昏庸、如何软弱,抛开作为一个人,凭着他的身份和血脉,也不是他们能够评判,能够去比的。
  本以为师父孤身这么些年,除了不着调的他外,终于能有个挂碍。
  除夕那夜他撞得师父情|态后,师父一语未发,只是整了整因半跪下堆了些褶皱的衣服,片刻就恢复往日那淡漠的模样。
  看他还是一直保持着那目瞪口呆的啥样,师父也未恼,只是冷冷瞪他一眼,又把一把凳子踢到他眼前,喝令他:“还不坐着。”他乖乖坐下,屁股却只敢占那凳面的一小半。直到双杏姑姑醒过来,他才敢偷偷瞧一眼师父,他耳根挂上一抹红,——原来竟真是会害羞。
  第二日,因这一坐一惊他浑身都又酸又痛不提,他一思起昨晚的事就心悸又赧然,索性把那份激动心思转移到另一个事主身上。
  临近晚膳时分,慎刑司要出一个人去中宫办差,他一反往日的沉默,不顾身边人的白眼主动领了那差事。不过那白眼只是单纯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要去中宫,——慎刑司与中宫行的也不是一条道,陈皇后不受宠,就算出手大方也不会落在传话的外宫太监手中,也就没人追着要这差事。他们不忿不屑的,单纯是他这个人和过去他身后的段公公罢了。
  行至中宫,常有德对这路既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是不熟悉。熟悉在于他也在前些日子寻找揣测过双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不熟悉在于过去他跟在段荣春身边,段荣春侍奉着皇上,皇上也不乐意往中宫去,他自然也对中宫不甚了解。像其他宫人一样,常有德只知道在那中宫住着陈皇后,而陈皇后并不讨皇上喜欢。
  但今日又是不同了。要进宫门时,他看殿外空落落,殿内也是寂静万分,想来想传个话都困难。瞧这阵仗……
  常有德在宫门外伫立,观察这宫中动态。他领这差事,一大半都是为了看一看双杏姑姑,虽然他搞不清师父是怎么想的,但双杏姑姑在师父心里总归是占着一个不同的地方的。
  即使师父不说不问,他也要帮师父看看双杏姑姑。与寻赏邀功不同,他听其他太监讲过,大致明白惦记一个人是多么难受,而知道那个人消息时又是多么喜悦,师父对他好,他也得回报师父才行。就是不知回去了到底该怎么开口……
  殿内尘埃落定,殿外之人却对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
  常有德在门口站了一盏茶的工夫,连门房的人都没看见。这中宫静悄悄得,跟死了一般。
  第一个打破这寂静走出殿门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一个貌美宫女,她挺着脊背,乍看之下面上是淡然的,但那淡定只是她的面纱。随着脚步跨度的加大,面纱被旁人毫不留情地轻易剥落,只剩下慌乱无措,——她整个人变得逃也似地越走越快。
  擦肩的那瞬间,常有德听见她掩饰啜泣的小声抽噎声,才发现她眸间闪烁的那不为人注意的泪花。而那宫女看到他时也犹豫了一下,张口没说话,脚步却是比方才还快了些。
  自那个宫女过去后,这中宫如投石入湖,渐渐乱了起来。宫人一波波从殿内涌出来,与方才仿佛是两个世界。
  常有德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太监,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看起来也是外殿侍候的,支支吾吾道:“方才皇上来了,指名要走了双杏姑娘……”他看起来也是经历了大惊大惧,说话都磕磕巴巴,说到“皇上”二字时声音明显低下去,看样子是不愿意多谈。
  常有德听到“双杏”两个字,就好像那两个字烫耳一样,一愣神松开了拽住那小太监袖子的手。小太监挣脱了,慌慌忙忙跑开。原本他是不愿说这些事,但乍然被个眼生太监气势汹汹地拉住,嘴里不由自主地什么都说了。
  常有德站在原地,眼睛是直直的,嘴也半张开,整个人傻呵呵的。
  他心里回忆起方才那个流泪的貌美宫女,那张脸……和他记忆中师父高热那晚他去寻双杏姑姑时见到的她身边那人重合。细细回忆,那宫女似乎是叫安兰,与双杏姑姑一同在中宫做事。
  这也对上了,那也对上了。
  听得中宫外殿那太监传来的的消息,常有德先是惊,然后便是恸,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匆匆扔下了慎刑司令他传达的消息,他连复命都抛在脑后,一时间只想到快些来小院找师父。他一遇上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师父。
  可师父,师父又能如何啊。
  本以为、本以为,哪里有那么多本以为呢。只可怜他的师父,在宫里孤孤单单十余年,唯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片刻,这些想法与回忆就在常有德心里滚了一遭。
  他一边心中痛着,一边看段荣春的反应。
  段荣春的笑已经消失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脸上又显露出了往日平淡隐忍之意,常有德竟然在他的脸上读出了冷然。
  至于这片冷然是在演示它的主人不动声色背后心中的惊涛骇浪还是悲哀苦痛,就不得而知了。
  但段荣春还是在直直看着眼前的常有德,这孩子难道是怕伤了他,说得也够委婉,将皇上所做之事只轻描淡写一句“瞧了去”。但他往日侍候皇上,又怎么能不知皇上的“瞧了去”究竟是瞧上了什么!又要什么!
  那日她跪在腊梅丛中,他眼中只剩下她的身影了,也不知道是忘了考虑还是逃避,竟然忘记她令下跪的始作俑者还明晃晃站在对面,像一把刀,刺穿宫中每一个人的胸膛。
  段荣春,你连一个人都……
  思绪就此停住,无论是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
  常有德又悲又惧,睁大眼睛看着师父,像是要捕捉段荣春面上每一瞬间的情绪变化。他已经做好准备看师父发火,自己来承受他的怒意,甚至他在心底还想到了万分之一师父流泪的几率。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
  段荣春还是面色淡淡地,他的眼神透过烛光,和常有德的交接上。常有德琢磨了半天这个眼神,最后发现这个谜底是个“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望着桌上烛泪又添几行,段荣春终于开口了:“去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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