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漫长的黑夜白昼,在所有人都笃定着他起不来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用自己小小的力气试图拉拔他,让他不在污泥中沉沦。
她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奉献出来,丝毫不畏惧眼前人是心怀叵测之人……
段荣春半跪着,握住此时的眼前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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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德本是有事在身的,慎刑司即使过年也是麻烦事一堆:毕竟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做错事的蠢人,更何况敢在过年时冲撞主子、搞砸差事,那便更是罪加一等。也不是宫里的其他什么地方都如同中宫一样,上慈下宽,在这宫里,因为不得志而刻薄蛮横的主子多了去了。
但再严的地方也有松快的时候,更何况,即使这里是慎刑司,也是要过年的。
守至亥时,接替常有德的太监才换下他。原是说好两个人替班的,但常有德替他多守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
看着那太监嘴中不住地说着抱歉的话,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闪现出的是不耐烦和讽刺。常有德心下叹了口气,却也只好敷衍接过话茬,咬牙忍下。
若是当初,他在师父身边时,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人想要攀附上他,他都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而现在,他竟然还要被这种人羞辱。
不过他也向来是随波逐流的性子,凡是能忍就罢了,此情此景,又适逢年节,也只好草草了事,断不可起纷争。
提着食盒里按份例给的菜,他踏着月色往小院走。不知今夜是否老天爷也帮着庆祝除夕,往日刀子般的寒风竟温温柔柔,不仅方才站在门口当差时,就连现在走在路上也没觉得冻得慌。
路上遇到其他宫的宫人,也都笑语盈盈地,好歹让他心中总算沾上些年节的喜气,让这份欢乐有了实质感。
走着走着,常有德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些。
踏进小院门时,他有些忐忑。
之前做师父的徒弟,虽说是徒弟,但他心里是一直把师父当作干爹孝敬的。可过去的师父并不需要他如何孝敬,反而一直反过来照顾着他,带着他享福过好日子,即使他的态度并不多么热情,而是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也认准了师父,心里明白那就是师父的性子。
那时候站在云端,他们二人被那么多人敬着捧着,但他却觉得他和师父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现在被摔在泥地里,他感觉自己和师父之间更贴近了些,虽然师父还是带着冷然,可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脑中这段畅想却只停留在常有德踏进门之前。
待到他进了小院,又径直穿过院子,推开门时——
他方才还描述道“冷漠”又“冷然”的师父,正站在榻前,看着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目中含着让他都心惊肉跳的情|意。
常有德倏忽紧紧握住手中食盒,眨了下眼睛再看。
屋中的男人半跪下|身,可能是因着触动到未好全的伤口,面上跃动出一片惨白,沁了一层冷汗。但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地笼罩榻上蜷缩着的身影。
在他心中一直为人行事钢刀利水般的师父,竟把脸蹭上一个小宫女的手。那双眼睛里,冷漠疏离早就被一扫而空,剩下的,是渴望,是隐忍克制,是以上种种加诸一起,之等待着爆|炸毁灭的那一天。
在这世上,冷漠永远无法消解冷漠,要改变冷漠的只有炽热。
而碰上小宫女掌心的那片脸颊,也悄悄爬上了红晕,再也不复光风霁月。
*************
双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子时了。
好歹没有真的误了守岁,她安慰自己,不然专程赶来只是为了在段公公面前睡那么一觉,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尴尬。
身上也就头发乱了一些,衣服也还妥帖,再回忆下,她平日睡觉时也没有听安兰说过她睡姿有多不整。
伸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她试图营造出一种“她很好她没有睡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假象。却在看见屋中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常有德时化作惊喜。
她眯着眼睛笑道:“小德子,我都没看见你来了。”
但小德子的反应让她觉得奇怪极了。
——本来他的样子就很奇怪了,平日里她直到他对段公公是又敬又爱,又身为他的徒弟,看见段公公难免瑟缩无可厚非。
但今日的阵势着实与往日不同:段公公坐在桌前的一方椅子上,小德子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想跑不敢跑的样子,说是坐着,但屁|股总共也不一定占了五分之一的凳面。看得双杏暗暗咋舌,没想到太监的修炼比宫女们还要严格要求,坐这么小的一块儿椅面也能坐得住。
看见她醒来,和她的招呼,常有德脸上的表情冻住了一般。先是轻轻瞥她一眼,又转头瞥了一眼段荣春。
双杏被他搞得更糊涂了,转过头也去看段公公,却看见他还是淡然的样子,坐在桌前,手中还捧着一本书。
倒也不像是发火的样子。
她想不通有什么能让小德子怕成这样,打算向前走两步凑近常有德身旁问问他。谁料到常有德看见她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目露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退了一步,——也是没有退成。他好像忘了自己还战战兢兢地坐在凳子上,退这一步,只能导致他把这凳子坐实了。
看起来倒是让人舒服多了。
常有德咽了口口水,看着双杏惘然的脸,试探着开口:“双杏姑娘,以后我还是叫您姑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打到“一起”两个字时显示出了这个颜文字,真的好可爱噢,但是不知道jj能不能显示↓
ヽ( ̄ω ̄( ̄ω ̄〃)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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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守过除夕夜,永宁十七年就永远地过去了。
然后迎来的,便是未知的新一年。
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陪伴、独身面对未知。
过年……她靠着自己走过了很多平淡的时光,可这是她过的最难忘的一个年。
段荣春也是这么想的,想来常有德也是这么想的。
晨时醒来,首先映入双杏眼帘的便是伫立在窗边的安兰。这次倒是轮到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对方,问对方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这还算早?”安兰瞪大眼睛,又吃惊又好笑地回她。
“姐姐哎,你快好好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早。”
双杏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从榻上坐起来,也去看那窗外。
厢房不大,但也不算小,榻边和床榻对面都各有一扇窗。安兰方才在另一侧的窗子前久久站着,只把那窗子开了条缝,想来是怕吹到正在安睡的双杏。
双杏半跪在榻上,伸手抽下窗闫。一阵冷风打过来,激得她一瞬间清醒许多。
原来外面天色阴沉,云把太阳遮了起来,才让双杏误以为天还未亮。
虽然今天睡迟了,但还是前半日,不到她们去中宫当值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不过,昨晚……昨晚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乍醒过来,她虽然被冷风激得清醒了不少,但是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双杏抚着额头回忆了片刻,只记起来昨夜小德子奇怪的反应。她不禁扬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疯疯癫癫得。不过就算最后,她也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段公公一句“我送你回去”给堵住了话头。
然后呢?守过岁,她没什么理由再留下了,不过她本来就是想要陪着段公公,别让他那么寂寞。现在目的达到,她也没有遗憾。
记忆里是月色底下他冷情的脸,她又为什么笃定他不像外表那么冷情呢?可能因为他那只一直拽着她袖子的手?分明她都讲过了,这路她熟悉的很,——不一定是他的多少倍呢。但他还是执拗着不放手,从那个小院,一路送到中宫边上的那个小门。
她快步地走回寝房,在那朦胧的夜色中偷偷回头。每次回头,她都能看见那个影子还伫立在原地,直到最后拐了几个弯,回头也看不到他了为止。
不知道最后段公公什么时候回去的。
去小院守岁,本来是个唐突的决定,现在又轻飘飘地结束了。但敲击在双杏心灵上的鼓点却一直没有停止。
不能再想下去了。
双杏转过头,恰好看到安兰背靠在窗边,她蹙着眉头,眼睛里凝着一汪愁意。
双杏问她:“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今日一早醒来便胸口发慌。心里烦得很。”安兰轻轻咬着嘴唇,倒是真像困扰极了。
双杏点头,不然依安兰的性子,现在起身也是太早,她平日还能再睡两刻钟。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搞不清楚缘由,只能把其归咎于这糟糕的天色。
好像是要转移自己心口的烦意,安兰说起昨夜来:“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那群小丫头片子玩牌都玩了好几轮,也不见你身影。你不去中宫,连这边也不回了。”
抱怨完了,又加上一句:“你去哪里倒也无妨,但昨夜那么晚,都没个人送你回来?”
出乎她意料的,双杏竟然答了:“他送我回来了,你别乱说。”
安兰睁大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双杏口中的是“他”,不是“她”。
她喃喃,把脑子里想的话也都说出来了:“除了侍卫,那便是太监了,你还真要和个太监有勾连。”
“我……我哪里有。再说太监又怎么不好了。”话是这么说,但是双杏口中结结巴巴,眼睛往旁边乱觑,看着也不像是个有底气的。
安兰看着她虽然心虚但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怎么想的,总比别人重要些……”
和双杏聊过,同样窥得她身后的秘密后,安兰只觉得心慌去了一大半,——总归,有人陪着,有人能说上两句话是要好上许多。
待双杏起身洗漱过后,安兰也觉得心中安定许多。两个人一个读书,一个做女红,各做各的事,很快便把一上午的时间渡过去了。
用过午膳,两人换上大宫女服,便要去中宫侍奉。
双杏看见安兰穿着的还是那身裙角绣着兰花的裙子,问她:“你当真这么喜欢这身衣服?”
安兰竟然害羞道:“不仅是因为这衣服合了我的名字,还因为这是你绣的啊。”
双杏听了,也抿了抿唇一笑:“那我以后一定多帮你绣几身。不然我学女红做什么。”
新的一年,好像娘娘身体也好得多了。
现在她不仅不用终日躺在榻上,连走路也用不着宫女搀扶。又和之前一样,和太子坐在正殿中读书习字,一坐便是半天。
宫里的笑和人气又多起来,仿佛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双杏和安兰也用不着枯坐在茶水间,而是再次尽心尽力地站在母子二人跟前服侍。
天色渐晚,又快到了晚膳时分。
可还没等娘娘宣膳,中宫自外殿起又乱起来了,乱完,又是全然的静,心像压在弦上。
听闻远方传来的声音、又是这么大的阵仗,双杏估计又是皇上,也只能是皇上。
未消片刻,人便来了。
皇上斜觑着满宫宫人,在他驾临时,所有人都必须至少矮他一头,——哪怕是这世上次之尊贵的人,而其他人大多都跪伏下去了,——或许在他心中,这些人也算不得人。
唯有黄琅跟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幅画卷,是这宫里唯二立着的、葆有短暂尊严的人。
站在主子身后,似乎自己也能成了主子。他昂起他肥胖的下巴,开口:“这是皇后娘娘宫中哪位宫女?”
他调子咬得很准,但在念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飘忽和轻视。
*****
那日那陌生太监奉的是黄琅黄公公的手谕,他口中称黄公公也是顺应皇上的意思,要跟娘娘交代些什么。
在这宫里,能匍匐在那至高的权力位下,就是无上之荣耀。而身陷在皇权漩涡中心的黄公公的手谕,四舍五入便也是皇上的亲临了。中宫前殿宫人是断断不会拦的。
哪里还管为何不是黄公公本人,为何皇上对皇后的心思不仅要靠着一个太监、而那太监甚至都未曾亲至,而中宫宫人又为何连问都不曾问——这些都变成了未解的谜题,终将永久地埋没在皇城的深渊底。
不,或许它们有答案。就好像段荣春当初时一样,当一个人与权力支离,就是他最大的恶了。
但这一趟的结果还是很明显地,躺在黄琅的桌子上:两幅少女的画像。
黄琅看着眼前他最得意的干儿子,他善记又擅画,多少次为皇上找人,都是靠他的好记性。
可是眼前的状况显然让他犯了难:左边那副少女的身形眉目和黄琅所述相符,另一幅上少女也是好颜色,虽和干爹所说的样子不甚相像,但衣着却又是一样。
他只好画好两幅后,任干爹裁决。
黄琅也在犹豫,一根粗短的手指在两幅画卷上方移动。
——最终,还是落下,点在一边的桌面上。
*****
黄琅扬起手,“哗啦”一声,手中画卷应声打开。
画卷上是一个少女,身着淡蓝色裙装,裙角一朵兰花。
她站在一丛寒梅中,明眸善睐,娇憨可亲。从她眉眼中隐隐约约可以窥得双杏的影子,又不是怎么全然相像。
所有人都抬着头,但周遭很静,无人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狗皇帝碰不到双杏一片裙角(握拳)
晚上还会有一更(或者说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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