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奴才……”
……
一番表面云淡风轻的对话后,陈皇后靠上椅背竟然舒了一口气。
方才段荣春垂着眼,没失礼地盯着她的狼狈模样看,像是要为她维护最后一分体面。可他的低眉顺目丝毫没有折损他的气度,至少在陈皇后看来。也因着这个,她对待他也生不出看奴才的轻慢。
也正是因此,她竟然有了丝很久未出现的好奇,好奇这个人求什么。
“你究竟所求何物?”
闻声,段荣春竟抬起眼,一双眼睛和陈皇后的对上,眼睛里认真取代了淡漠,让人心惊肉跳。
陈皇后方才在说话时一直看着眼前这个好似古井无波的男人,试图从他的面上捕捉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好能握紧这场交易的筹码。
她之前对他的感受只有陌生和厌恶,她厌恶一切在她丈夫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尤其是那些断了根的人,一个赛一个的无情。虽然段荣春平日并没有黄琅蹦跶得欢,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厌恶他。
她就听见段荣春开口:“并非物事。奴才求的是一人。”
“奴才求在娘娘身边侍奉的双杏姑娘。”
陈皇后从来没把太监当个男人看,她无论是做贵女还是皇后都做得很好,可她的地位注定她没办法把这种人看在眼里,纳入平等的花名册。在她心里,一个太监的人格魅力再大,他所求的也不过区区权力财物。
现在听得段荣春的话,听得一个太监竟然还想着情情爱爱,陈皇后怔然,脑子里浮现出她身边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宫女,一时之间竟然声线颤抖:“是她?”
“奴才所求之人,只是她。”
跨越重重阻隔,我心中所求之人只有她。
陈皇后咬咬牙,她自身和景儿的安危铺在她眼前了,可她没想到天秤另一边却是双杏。她顿了许久,还是道:“你所说之事,本宫……本宫没办法答应你。”
难道她刚护住那个孩子,转眼就要因为别的把她又送出去?那她成了什么!岂不是成了和皇上一样的人。
听到陈皇后语中对双杏的维护和担忧,段荣春难得迟疑,像是斟酌如何令她信服:“娘娘放心,奴才绝对不会强迫双杏姑娘。”竟是他入殿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陈皇后知道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脚下还是深渊,思忖片刻,还是惨然开口:“若是她自愿……”那话好似不断般,尾音就在两个人心头绕着。
两个人都觉得不可能。
但段荣春还是接下了这亏本买卖。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乃至这段谈话结束,段荣春都没有跪下行礼。但陈皇后也没想着喝令他、杀杀他的锐气。
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场谈话的主角不仅仅是一个不得意的主子和一个不得意的奴才,还是一个想保护自己孩子、葆有尊严的女人,和一个摒弃特殊身份的男人。一个男人……一个想在风雨中护一人周全的男人……
陈皇后召来站在一旁的太子,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太子虽然不再抽噎,但眼眶中仍旧含着细碎水光,听见母后的话,他抿唇含泪点了点头,对着眼前穿着普通太监服的男人行了一个礼。
段荣春点点头,回他一礼,从此便这么定下了。
*****
正殿里,双杏看着段荣春进了里殿,披着他的斗篷,脑子都还是木的,来不及拦,也来不及通报。她痴痴望着他消失的那个门口,在原地站了半晌才想起来殿门口还有个常有德,回首望过去,他一半身子探出廊外,从个侧脸都能看出他的不自在。
他若是有不自在,也是应该的。
想到方才段荣春与她的那些本不该有的举动,双杏本来褪去薄红的脸又涌上一层红霞来。
这边双杏羞怯,那边常有德也是真的不自在得很。
他一边懊恼自己的耳朵和脑子,竟然办事不周搞得虚惊一场,又暗自为了师父待双杏的种种举止而心惊。他待师父是又敬又怕,姑且认为眼前这个小宫女一跃成为师父的人,自然也在他心中变得不同,——原来比自己小的、合该平起平坐的人竟然现在比自己大了一辈。他在她面前恨不得遁到地底下。
心中想着,他嘴上却还是乖乖地叫“姑姑”。
双杏招呼小德子进来,莫要冻病了,却看到常有德对她恭恭敬敬、奇怪得很。
这在常有德自己心里就是本职、是孝敬,在双杏看来,就简直是惊悚了。
可还没等她细细追究,段荣春就从内殿走出来。
他脸上表情一向很淡,但是她却好像能读出他眼睛里的释然和轻松。
双杏期期艾艾地去迎他,他也快走了两步,接她。看得常有德在不远处牙酸得很。
段荣春道:“我和你们娘娘说完了话,这便要回去了。”
双杏心里有些不舍得,但那也没辙,至少还有个交代,给了她一个清清楚楚的去处。
她方才看了,外面雪是停了,但是风还在吹着。若是没个斗篷,人总得被冻个够呛,——更何况他病还没好全呢!
双杏连忙想要扯下包裹着自己的斗篷,却被他伸手拦下。
“不用。”他眼神带了拒绝,但不过须臾就察觉到自己又把过去的一套带了出来,眸中凝出做错了事的无措。
双杏杏眼圆瞪,看着段荣春的反应。她倒没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却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是真的没办法说服他的,只好挥手叫他登上一等:她去去便来。
双杏到茶水间拿来一袭斗篷,那是她自己的。但是在宫中行走,又是个奴婢的身份,她的那件自然也不是什么华丽艳丽的颜色。
她珍视地抖落那袭斗篷,斗篷是玉白色,她穿上还有些大,待到她为段公公亲手系上,便是显得有些小了。
拿出两把油纸伞来,回到正殿,她想了想,又把伞塞到小德子手中。
抱着斗篷站在段荣春面前,她费劲地踮脚。分明常有德还站在宫门口,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般。
段荣春也清闲着,即使两只手上什么物事都没有,也不帮上她一帮,她怕他若是不接受,就真的这么只着夹袄走回去,只好‘一人衣服一人穿’,做好人做到底喽。
段荣春就这么垂眸看着她,看她狼狈的样子。双杏努力踮起脚尖,双臂够上眼前人的脖颈,失败了好几次,才把那玉白色斗篷系好,系成一个精致漂亮的结。
她抬脸为他系上带子时,白嫩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吃力,可他狠下心没弯腰,只欣赏她一心一意只瞧着他。
还是不忍心,他看她失败好几次后盈满懊恼的眸,淡淡道:“别着急,慢慢来。”
真的是淡淡吗?
也不知道是那句“慢慢来”起了作用,还是双杏摸索出了技巧,这次真的一下子就成了。
懊恼的人该换成他了。
系好了带子,她立于他面前,螓首低垂,颊边飞霞,就又是另一番风情。
终于,还是要分离。但是分离此刻又被赋予了另一重含义,须知,可能有的人的分离是为了永不相见,但他们之间的分离是再会。
再会,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聚首。
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她补全了儿时的遗憾,像是去年冬月,双杏首次于他在一切不应该中重见后、低低咀嚼的那句“再会”。它跨越了时间,终于成了真。
双杏不敢走远,只送到殿门口。段荣春的背影刻在她眼睛中,他本就不胖,生了病,身形愈发消瘦,披着她的斗篷是有些小了,但是没有滑稽的样子。
在月色和雪色之间,尤为合他,衬他。
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她还半倚着殿门,竟是接替了小德子,成了如此蠢样子。
而段荣春和常有德,他们进中宫时本是假称慎刑司有事要报,刚经历过皇上震怒,门房也是惶惶,自然轻轻松松让他们过了来。
现在出门也是极容易。
出了中宫门,他们重新踏上回小院的路。雪已停,月光又识趣地出现,不复方才的昏暗幽沉。心境不同,羊肠小道也要成了通途。
段荣春抿着唇,伸手,像是想试图抓住亮银色倾泻的月光。
明明上一秒出现在掌心中,合拢手掌,下一秒就又被它轻松逃逸,好似毫无忧愁一般又跳跃在他指尖。
明明离的那么近,却总差那么临门一脚,不肯就范。
是吗?会吗?他真的注定没办法得到那抹月光吗。
用力抓住手中虚无,他终究会抓住。
常有德在旁边一边赶路一边静静看着,无论师父做什么,他都能变着千般花样真心夸耀,丝毫不觉得段荣春的举动诡异。
朦胧如水的月色给了他与以往不同的勇气,他小声开口:“师父,您对双杏姑姑究竟……”
段荣春好似没听见一样,不,他的确是听见了,只是没给常有德眼神而已。
常有德还以为师父不会回答自己了,摸摸鼻子暗自责怪自己自讨没趣。
良久,顶着呼啸声,他听见飘散在风里的一句话:“往后,不要再叫师父了。”
常有德大声的“啊?”了一声,一口吞下去许多凉气。
身旁的人显然不是在逗弄他,只听他慢慢道:“叫干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段哥哥为什么这么说_(;3/ <)_
猜不中也没关系 蠢作者脑洞很清奇 以后会说的
(大家什么段爷 段哥哥 段段 春春 啥的好多哦,大家都好会啊)
and这章数字好吉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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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那边段荣春和常有德究竟又都说了些什么, 殿门口的双杏是一概不知。
她只是望了又望,直到连两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才悻悻然回头。
若不是今日变故突生,她早就该和人轮换、回侧殿厢房了。一想到这个,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安兰的脸, 过往安兰的喜怒哀乐霎时间模糊了她的双眼。还是要早点回去,——她定要好好问一问她。
但这殿里不仅仅有一个挂念着安兰的她,还有另外两个伤心人。她也因此,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走喽。
双杏见仍未有宫人进来服侍, 便走进里殿, 去探娘娘与太子。
殿内娘娘斜倚在榻上,似乎是累极了的样子:这也怪不得她,这一晚上, 大悲大怒涌上心头, 先是与皇上对峙, 后又与段荣春交易,纵情大哭也消磨精神,——到现在还没昏过去,都是她在辛苦支撑。
她撑着,等着双杏进来, 她知道双杏定不会一走了之。她也强打着精神要看这个孩子一眼。
可看什么、又要问什么呢?她心中也没有个定数, 只觉得这一晚上浮浮沉沉,一颗心像是漂在水面上,既替她担忧, 又为自己悲伤。
双杏在走进里殿之前把那件鸦青色的斗篷脱下,珍视地挂在茶水间宫女休息的地方。本来也算不上多么冷的,还要进殿见娘娘,她没道理还披着它。但它带给她的温暖却是长久又令人伤感的。
陈皇后看着那个孩子一步一步恭敬地走进来,她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白皙的脸上也没有泪痕了,唯有颊边仍旧残有绯色。
她看着对面的双杏,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了起来。
她根本没问过双杏的意见,方才昏头昏脑之下,虽然自己答应段荣春的事是有条件的,但陈皇后仍觉得自己就仿佛把她“卖”了去。
双杏心中却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娘娘欲言又止觉得奇怪,但和今日遭遇联系起来,这份欲言又止又变得平常了起来。
她低声问陈皇后:“娘娘,都要过了晚膳的点了。您快用些吧。”
陈皇后嘴唇嗫嚅,良久才回她一句:“算了吧。”
双杏还是在求:“您就是不想用,也要为太子想一想啊。”
陈皇后侧首看了一眼在一旁翻书的太子,他进行着被皇上突然的造访打乱的事,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一切回去。
可他的手是抖的,眼神虽然始终牢牢投射在书页上,但是显而易见地是在走神。
虽然年龄小,平日进学也不甚认真,但他毕竟是天家凤子龙孙,不至于多么蠢。他知道方才段荣春进来与他的母后说了什么,也明白自己的那一拜——究竟代表了什么。
也正是因此,他的手才能这么颤抖。
陈皇后收回目光,回双杏道:“那便呈上来吧。”
双杏这才唤了宫人进来,方才消失不见的宫人又一下子出现,也不知道刚是都躲在了哪里。
面上欢欢喜喜地侍候了娘娘与太子用膳,双杏却感觉娘娘的眼神一直附在她身后,在她抬首转身时又消失不见。
辨别不清娘娘脸上奇怪神色背后的含义,待皇后和太子用过了膳,双杏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终于可以退下了。
走出中宫,一路上所遇宫人神色各异,但皆好似松了口气。连双杏,也觉得心中有着尘埃落定之感,可阖宫的人的安心都是安兰一个人换来的,想到这里,双杏又为自己的感觉不齿。
是真的吗?这一切就真的能尘埃落定了吗。
大概……也不尽然。
告别娘娘后,双杏重新在茶水间披上那件鸦青色斗篷,它分明已经没有温度了,却还是让双杏心中柔情满溢。
她提上食盒,食盒里是又热了一次的晚膳。皇上走后,宫里仅剩的两位主子没有叫膳,但机灵的小宫女太监仍旧提了膳来。像双杏这样得宠的宫女,自然有人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