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看着她艰难地煎药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和她都难受。
本是因为自己心中事情多,思绪纷杂,不然也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了。可若是放任这小宫女一个劲儿地乱干活,说不定皇后娘娘都没法子在正点喝上药了。
双杏盯了片刻,便无奈道:“把小锅给了我吧,你在旁边看着。”小宫女也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和差事好,点点头就怯生生地一旁站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还是最近事情实在是多让双杏不由得心中纷杂,在解开锅盖的一瞬间,她竟被嘘出来的热气烫了手。
“呀——”得一声,双杏食指一痛,手也跟着一松,锅盖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双杏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的手怎么样,而是首先拿边上的一个闲置干净的炖盅盖盖上虚虚冒着热气的药锅。
还是旁边立着的小宫女见样子连忙去接了凉水,用帕子浸透凉水给双杏冷敷。她嘴里还念叨着,好在现在是冬天,不然一下子去找冰凉的水还真的是不太好找。
直到小宫女已经把帕子裹上双杏的食指,双杏才感觉到比方才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小宫女扬起盈满了慌张的眼睛,问她怎么办,双杏却只是扬起另外一只还好的手,告诉小宫女无妨,待她缓一下,就奉药去服侍娘娘。
可那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低头低声向小宫女道了谢,又吩咐那个小宫女帮忙把药倒进药盅里。
等到了中宫正殿,她和小宫女端着药恭敬地走进去。
双杏强忍着食指侧边的痛,喂娘娘如同服一日三餐般喝下一勺又一勺苦药。
服侍娘娘喝药的时候。娘娘秀美的脖颈和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就连喝药的动作也显出几分吃力来。
喝过了药,想着病人也不应该整日昏睡,不然精神身子都散了架,双杏就提议和娘娘说些话。从今天一日她的见闻说到过去,说了半天,见娘娘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嘴角也带着笑容,她终于敢提起来心中一直隐藏着的问题。
双杏迟疑着把问题混进一众家常话中,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笑着开口道:“今日那个来找您的太监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双杏不知道段荣春和娘娘有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他的交换要求是什么。只是今天见到他只说了一会子话,想再多拐弯抹角地知晓一些关于他事情罢了。
皇后一怔,一是没想到双杏竟然会问段荣春的事来。
二是看这架势,他们分明是相识的,偏偏还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日她退无可退,两边都是豺狼虎豹,如同卖了女儿般半是胁迫得被段荣春逼得答应了那个轻狂的要求,她本就是觉得与自己行事为人大不相符,简直称得上是失去了尊严的一桩事。
事后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始终没能相信段荣春跟她要了双杏去是真的因为两情相悦。
但是现在看眼前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宫女躲躲闪闪的样子,她竟然还真的要质疑自己曾有过的判断:难不成他们之间,还真的有什么不成?
一时之间,陈皇后心里也不知道是改为双杏高兴还是生气才好。面上的红润淡下去一层,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自然。
看着娘娘久久没有回答自己,双杏只当作娘娘又是因为皇上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恼怒,淡淡懊悔自己当时不再殿内,——终究是不能知道段荣春怎么样了!
想着要讨娘娘开心些,又想要鼓励娘娘养好身体。双杏又拣着方才记忆里太子殿下讨人喜欢的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未免娘娘担心,将太子只身偷跑出来的事情隐了去,言语间多是贴着讨巧逢迎,但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听见太子对自己的关怀,皇后先绽放出一个不符合她现在身体状况的过于灿烂的笑,又淡淡地抿了唇。
若不是自己生病,何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又怎么让他明明还小小的一个人,就跟着也担惊受怕起来。
屏息间,她接收到了她的暗示,虽然面上还是未改什么,但是眼底还是多了几分希冀。
他是她最美好的珍宝,那个如同琉璃一般澄澈易碎的孩子,若是不能护着他长大,他迟迟早早是要被这个冷困的深宫伤害的。
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把那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呢。
看着娘娘明显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双杏一言未发,守在一旁,直到娘娘轻蹙着眉头沉沉睡去。娘娘的身体一直都如此,这次病倒大多的原因还是心病,受了刺激,又无法承受那刺激。若是心里轻快了、走出来了,甚至能有个有力的寄托,人便也肯定健康许多。
烛光悦动,殿中见娘娘歇了,便又把寝殿的大部分灯灭了,只余下几根反射着暖光的金粉烛,映着这屋中种种,映染了在梦中也并不安生的陈皇后的脸,也氤氲着双杏晦暗不明的眸子。
到了换班的时候,小宫女恭敬地与她交接不提。
一眨眼一天满满当当地过去,竟是又到了回寝的时候。
出了正殿的门,双杏竟然发现有个人躲在暗处等她。
分明还是最冷的时节,也不知道他在连光都没有冰冷室外等待了多久。但是那份等待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淡然,
那个肆无忌惮闯进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对呆愣的她笑笑。
她一愣神,段荣春也发现了她的愣神,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像是在打量琢磨这十几日她身上的变化。映着正殿门口宫灯的灯光看见她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上红色的伤,低声无奈道:“你总是这样。”
劈头盖脸好像是埋怨一般,但细细体会,却不是单纯的埋怨,——因为那几个字中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关心和心疼。
“现在皇上身边离不太开我,”这句他很小声说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比殿前雪花还漂亮,“我每天没有多少时间能来寻你。”
“但上元节那天,我保证会……”又是语焉不详的说法,却轻易地就让双杏嘴角挂上一抹笑。
“下次若是你去帮你们娘娘抓药,路上也要再机敏些,至少看一看有什么人要注意,有什么人不要注意。”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无奈。
段荣春的这番话已经够赤丨裸丨裸了,双杏倏忽想起来这几日在路上遇上的小太监,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烟霞,抿嘴点了点头。
他却好像上了瘾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既然又回到了皇上身边,那院子本来我是不应该住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又舍不得,便时常在晚上又回去看看。”这样双杏见不到他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可是捕捉那话里的意思,舍不得谁、舍不得什么?直让双杏脸又红了一层。再想起他平日里服侍皇上所在的地方和冷院之间的距离,她心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这个你拿着。”
双杏接过从他手中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却在打开前就又听到他的下半句话:“等一会儿再打开。”
双杏便点点头。
他向她交待事情,细细密密地一件件,嘴上说着时间不多了,但是心里依依惜别,面上也云淡风轻,根本显不出来有多着急。
等到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的时候,他们才分开。
看着那个人略显出急促的背影,她真的相信他这么片刻的工夫也是强抽出来的了。摸摸唇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了笑容的,那份笑和虽然淡淡却漫长的喜悦贯彻了她心里很深远的地方。
从中宫正殿往侧殿一路走过来,双杏心中忽忽悠悠,踏不上实地。只觉得那灯,终究还是暗了些,而不远处静静伫在厢房的夜色中的榻也终究是有些冷。
其实也是没有差别的,点灯的宫女太监和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厢房也是……她和安兰每次一同回来时,都会觉得冷气扑面而来。
是……是少了一些什么,她缺少的,是常常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刚和段荣春又见了一面,才让她加倍想起来在这世上对她来说重要的人中,她究竟失去了几个,也是方才的片刻暖意,对比显现出现在加倍的冷意。
踌躇在厢房门口,双杏不想拉开那扇门,又觉得食指边的烫伤还是有些灼痛。她看着寝殿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的雪,鬼使神差的竟然抓了一把。
不同于年前一粒粒如同盐粒子般的雪,这次的雪细软如白糖,又因为久未扫净,叠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实感。
双杏抓着雪,那雪便从指缝中掉落。冷到了极致,便能给人滚烫的感觉。那雪从指尖一路燃烧到她心底,可是不过片刻,就化成了水,连带着她心中所有怔忡,一瞬间仿佛拉扯着重物的丝线被剪断,她也空落落地心中没个底。
“总是这样”又是什么意思,说是埋怨,偏偏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双杏只觉得面前的每一步路都看不清,所有的人都那么难懂。
可是又何必在意呢。
——还是因为在意这个人,才会在意这么一句话吧!
分明是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如同失了踪一般,乍然再相聚第一句话竟然连个解释都没有。
索性不管不顾心中涌动的思绪,双杏不再蹲在雪地里,默默站起身,开了厢房的门。
药箱里,那人给的药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的瓷瓶,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双杏手指绕过放着那个细长瓷瓶的角落,拿起旁边的一瓶寻常药膏,忍受着刺痛将那药涂在伤口上。
窗外月光映衬雪光,打过来穿过窗棂,如白玉一般的光泽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冷的。
双杏没有点烛,屋内便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可是窗边挂着的一袭斗篷还是径自吸引着人的目光。
对着月光,双杏的手有些颤抖地从怀中掏出段荣春塞给她的那个荷包,圆环状的物什,入手冰凉。
是当初她及笄时娘娘赏给她的那枚玉环,她明明记得这枚淡绿的玉环,已经被她塞给了慎刑司守门的高大太监。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想着,要怎么能帮那个躺在血色中苍白的人影呢。后来几个月过去,即使想起来那枚玉环,也没有后悔的心绪在:如果不是她交了它出去,可能她再也遇不到段公公了,也可能段公公早就陨落在那个偏僻的废宫冷院中了。
可也不代表她不想念这枚对她诚然有着特殊意义的玉环。
她抿着唇举起来这枚玉环,对准床铃外遥远的月亮。在温柔的月光下,仿佛纷飞着流萤在它身侧。
怪不得当时那个太监要这么举起它,它竟也真的是那么好看。
终于,双杏憋了一天的眼泪忍不住,打湿了软枕。
只是静静在无人的深夜里流了两行眼泪,双杏就起身去洗漱,就好像生活也是,把不好的全都忘记,只把好的才留下。
洗漱过后,她躺在榻上,心中走马灯般闪现过男男女女的剪影,却不知道在陷入梦乡时最终想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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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白夜”,灌溉营养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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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第三十二章
宫里, 算不上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地界,但真正真实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捧高踩低。——在你得意的时候能觉得处处都是你的挚友。
但真的等到你失意的那天, 宫里整个的风向就又都变了。
方到正月中旬的时候,宫里就又纷纷扬扬的传起来,说段公公重新回到了皇上的身边, 又成了皇上身边一等一的人物。
太监有太监的圈子,宫女又有宫女的圈子。起初那话是在太监的圈子里传出来,有太监称看见段公公又回到了皇上身边,正要和黄公公一起侍奉皇上。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 或者说是愿意相信的。
有的人觉得段荣春既然当初惹恼了皇上, 现在又怎么可能回到天子身侧。也有的曾经在他失势的时候落井下石,如今自然是守着这个消息惶惶不可终日。
更多在宫中服丨侍的普通宫人一直视段荣春为洪水猛兽,自然也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这件让宫里大半宫人都忧心的事情, 最终还是在上元节的宴会中确认了。
而双杏跟着皇后娘娘, 也重新的看见了她一直想看见的人。
上元节的宴会, 因为皇后娘娘贵体抱恙,就安排给了现在正在皇上身边侍丨候,风头正热的兰姑娘。
这本来是件僭越极了的丑事,但是后宫风气早就如此乌七八糟,主子们不提, 宫人们也假装看不见。
也正是在正月十五那天。双杏终于知晓了让她惦记个小半个月的那个人的消息。
那日皇后娘娘身体不适, 又不是中宫的人负责。于是便很偏后才入的场。
双杏扶着这皇后娘娘一入场便看见了坐在宴会最中央的皇上和她身边身着明艳服饰的女子。
女子的美是侵略性很强的美丽,明媚中带着一丝娇丽,若不是双杏当时怔忡了一刻, 竟然没有认出来那个女子就是安兰。
听到“兰姑娘”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了一丝预感的,现在那预感成了真,虽然勉强算是在预料中,可她心中仍是划过了伤感。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比之前更加活泼。
安兰终于再也不用把自己的美丽掩藏在在那淡蓝色的大宫女服中了,她可以穿很多漂亮的衣裳。好像也用不着再让谁为她在裙子的角落上绣上一丛兰花。
双杏没再刻意看她,但觉得她仿佛很是喜欢这样出风头的风光时刻,脸上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明艳笑意,即使只是余光瞥过,也无法忽视。
而殿中布置工致富丽,是与往年皇后娘娘包揽时不同的样子。
双杏却在心里替她暗暗舒了口气,至少她看起来还算得宠,兜兜转转,也算是另一种名义上的得偿所愿了吧。
可是这么一下子,她前阵子所有的担心和疑虑就显得可怜了起来。
双杏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小半个月的光景,就能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大,希望娘娘认出来安兰的时候不要太过难过。
出乎她意料的是,陈皇后当时只是怔了一瞬间。
不过片刻她的神色就又恢复如常。
悬在所有宫人们心中的另外一个谜题,在那日也有了解答。
宴会厅的最中央皇上的身边,坐着风头正热的兰姑娘,而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便是黄琅和段荣春。他们还是之前的样子,一个淡漠、一个慈祥,好似这几个月的消失才真的无影无踪了。
和往常一样,这样的宴会是宫中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却又是皇后娘娘唯恐避之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