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在桌前,端起一杯仍在飘起白雾的茶,却不喝,也好像感受不到茶杯灼热的温度。再细看,他脸上没有怒意亦没有笑意,只有眼睛在灯火之间亮得出奇。
第三十四章
转过天, 便是正月二十的清晨。
微风、薄雪。正月二十的日和月,以及它们之间悄无声息的更迭, 似乎与它们在别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因着人心中藏着的雀跃,使这本就流淌着正月中盈盈春光的时光又刻上一层非凡。
双杏醒得比平日早一些,失去了身边那个鲜活的影子, 陪伴错付了独行,这方小院也显得更寂寥。
在她对过去仅存的记忆中,每年的这日余家也只是趁着年节再热闹一番,怕她年纪小压不住重阵, 消磨了福气, 想着念着要大些再好好操办。人总是这样,推着、拖着,口口声声许下下一次、下一年的约定,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有福气看翻过头来的另一年。
她肩上担着对幸福的负疚, 快乐得小心翼翼。眼中只盛得下这年节的红红得如血, 泼洒了她一头一脸。厚重的雪花下埋葬着的是没能走下去的故人,细细来看,还能残忍地嗅到土地上的焦炭和哀痛。
在幸福与不幸之间,不幸总是还要更背负着一层囚笼。
也因着此,她不再也不敢庆贺自己的生辰。唯有陈皇后在几年前无意间问起她生日, 从此给她在这日多加一碗面。
再转眼过了日出东天, 晃神间她已经弓腰倚在娘娘椅边,陈皇后递她一方锦盒,打开来看, 银金细线整齐缠绕,是另个迷幻的小世间,珠宫贝阙金碧辉煌。
“去年赐了你那玉环,今年总也要送些有用的,”她抬眼看她,“你且收着,何时给本宫也做个香包。”
说完这句又得了她的谢,也不听更多的话,就抛她又去那片清闲中。
说是清闲,但双杏心中却也有要做的事情。纠结又带着希冀,仿佛这种日子能凭空给人一些幸运,也让她鼓起平日没有的勇气。
不辞而别和无约而至,说不上哪个更讨人喜欢,总是要贴合那时那人那景看。
来到院前,双杏也算熟门熟路。当初段荣春越走越顺,她人见不到,香包也送不出去。这方小院前总是有人把守,是她清醒和乍动间的拦路虎,是痴人寻月必须遇上的冰冷沟渠,不问出身,不问缘由。
可现在没有人站在门前,用冷酷面孔断定她是去是留。
段荣春也终于明白,即使身处铜墙铁壁,该伤你的还是会伤你。反倒不如四敞大开,笑迎八方来客。
没有意外踏进房门,果然有一人坐在书桌前,微微皱着眉头提笔从容。
感受到有影子闪进,那人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被西风吹得颊边微红的脸,可恶西风不解风情未曾怜惜。她带入浅浅一抖寒,又与光融成俏生生一个梦。
是梦自己惊了梦。她走向前半步,呼出气半口。
笔在纸上洇出一个混沌的影子,可没人在乎。
双杏像是在想如何开口,眨了眨眼睛又恢复灵动天真,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伸出一只手来。
男子所用的香包,无非是竹岩梅鹤、风霜高洁,将那高尚赞颂再赞颂。
可那普普通通的一个香包,躺在她手心,便能一瞬间越过所有他曾见过的璀璨金银、琼楼玉宇,乍然从庸俗升华为不俗。
香包下角,有绣字。精致银线细密整齐绣道:永宁十八年生辰赠。
段荣春哑然,他十二万分细致关怀,却又每每错漏下双杏,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缘法,引领一场又一场成了谜的意外。
心中有了牵挂,就再也做不来气定神闲。
“那你想要些什么?”声音出来,嗓子却是带着三分哑的。哑的更深处,是一半愧疚一半无言。
“除了你拿着它,那便……没有。”
嘴上这么道,但是心中似乎也是真的在这么想,——因为她的眼睛也同样在说。双杏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她不愿意为自己再讨要什么,倒不如给他祝福,便也是圆了她这几年的梦。
段荣春只看到她每一寸真诚的目光都从目窗投射进来,涤荡他心底每一寸隐秘角落。
欣喜蒙在她眼前,让双杏看不见汹涌,她毫不扭捏地将那静谧躺在她掌心的香包递到他手。却一时不措,被他拉住那只手,足以大声斥责轻薄轻慢,却由得他搓圆捏扁。
掌心和掌心,指尖和指尖,是冰冷与滚烫。一方挣扎得似是而非,另一方眼底含笑胜券在握。
后退一步,半倚在椅子上,积灰弄脏她的裙摆。可这次终于有人看见,也有人叹一句“明珠蒙尘”。
趁着她低头,他看她乌黑发顶,蒙尘明珠也有有心人暗自珍藏。——而他,向来是有心人。
手中与香包作争夺,一瞬间与不好的回忆相遇。段荣春回想起影影绰绰中她微笑着的侧脸,低头认真注视手中针线,不知道一厢情丝从何寄托、从谁寄托,本非凡不俗的香包就变了滋味。
怒火和嫉妒荣荣生长,瞬间就遍及整片心中。
又念及这是她的生辰,一腔嫉怒也无处发。
双杏瞪圆眼睛:天地之大,却骤然被缩紧成小小一块空间,背后是坚硬木椅,蹭得她灰头土脸,眼前是接近的人,也是冷硬异常。只是那冷漠看她几看,就消散于云天,须得向梦臣服。
看着,便只是看着。
无法言喻的在院子中无声无息地流淌,只差某句话、某个字,差这临门一脚,刺破两个人之间的屏障。
但是这一秒终究还是溜走,只剩下四目相对与静静呼吸。
说不准过去的是弹指一瞬间还是千秋万代、沧海桑田,总就要有个人来做那煞风景的存在,脚步声越来越近,停顿、又推开半阖的门。
双杏咬唇去觑来人,是常有德。
她多日未见他,但听说的事情却一点也不少。宫中暗地里多少人羡慕他一双慧眼选对了主子,熬过去便鸡犬升天重塑金身,一个个却只知道以己度人,把真情和忠心量化成选择和赌局,也正因为这样,才永远得不着想要的世俗荣光。
他进了屋未抬头,还是端着一副急匆匆性子开口道:“干爹,今天安兰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的夜空扔了1个地雷
十乌扔了1个地雷
读者“色拉酱”,灌溉营养液 +1
读者“又夏”,灌溉营养液 +2
感谢O3O
第三十五章
常有德说话说得很是急切, 进门来连头都未抬,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之中已将双杏和段荣春之间游离着的气氛冲散, 扮了一回最让人讨厌的恶角。
但讨厌也是段荣春讨厌着,双杏反而因为这心下舒了一口气。她有些搞不懂自己,但更让她捉摸不透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常有德已经说出了半句话, 才发现这往日冷清空荡的房内竟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生生吞下后半句,面上露出不安的神态。
因为那咽下去的话背后的东西太过重要,他连屋中的情景都顾不上了。
但双杏却不依。她即使方才气血上涌、脑中已经是一片浆糊, 但是那么明晃晃的“安兰”两个字她还是听得见的。
“安兰什么?”双杏吸了一口气, 抬眼去看常有德。
常有德不敢看她,也没对她的突然造访提出什么意见。他既不敢拒绝双杏,也不敢说出来本来要说的话。不安上面又叠了一层踟蹰。支支吾吾。
还是段荣春开口:“安兰在皇上身边。”
只是一句寻常的话, 仿佛也是他随口说出。但是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反复几次, 短短的几个字被引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遥远的世界。
双杏仿佛这瞬间才真正抬起头来了, 她的杏眼瞪大,猝不及防撞进段荣春的眼帘。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惊还是喜,一月之内,发生在她身上和她身边的事情撞散了她的心,让她在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麻木不堪。
她以为安兰也会变成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纷纷扬扬的落花, 葬入泥泞之中, 却在此刻替她窥得了一线生机。
“那她现在在哪呢?”带着惊异开了口,双星就又明白自己说了蠢话。
无论安兰是哪里的人,心在哪里, 现在的她也是皇上身边的“兰姑娘”,自然是在她自己的宫中。
即使双杏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但是关于安兰的消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入她的耳中。宫中闲得慌的嘴传来传去,也无非是讨论皇上多么看重现在的兰姑娘,竟然到了日日都要歇在兰姑娘那里一般、云云。
宫中流言煞是火热,而上元节夜她见到的安兰也的确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切都压在双杏的心上,但她却不是埋怨安兰的改变,而是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更勇敢一些,是不是安兰就不用经历这些。从儿时到现在,心中背负苦痛早已经成了她的必然修行。她虽然适应,但还是难过。
常有德明白了段荣春的意思,也就不再准备欺瞒着双杏。硬着头皮迎着段荣春的目光和双杏说起他最近的见闻。
原来最近常有德不再出现在宫人的面前是因为他被段荣春排到了安兰身边。
在外人面前,常有德已经有了大太监的样子;但是面对段荣春、还有段荣春心中顶顶重要的这个正在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的宫女,常有德又禁不住含含糊糊了起来。
小德子说不出什么,段荣春就开口接着说:“她是很重要的一环。”依旧言简意赅。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小德子刚才的解释已经给了这个秘密添加了许多底色,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双杏一瞬间就听懂了段荣春所指的是什么。
段荣春甚至用的都是“环”,而不是“人”。在这个永远不会被后人提起的故事中,所有的努力和不甘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又一环,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或爱恨。
双杏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她心中,这的确会是安兰可以做出来的事情。她不会就这么简单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凋落。
软弱的身体和不被尊重的心下支棱的是她的一把比谁都坚韧的瘦骨。
看着双杏陷入了怔忡,段荣春也回忆起了当时他见到安兰时的场景。在此之前,他只对她有她和双杏住在一起的印象,但是见到她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聪明人。
她没有见过黄琅或是段荣春,但是在看到自己被两个嬷嬷带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后,她还是叫出了段荣春的名字。
段荣春对她所说的话,她仿佛都没有思考,听进了耳朵中,就接受了。当时常有德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个宫女,疑问僭越地脱口而出。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在段荣春回忆里,这并没有占据一个重要的地方,但是在常有德的回忆里,它还是清晰可见。
安兰抬起脸来。在进入这里后她低眉顺目看他们,这是她第一次抬起脸来。只是在侧殿背对着两位嬷嬷擦了擦脸,她的脸上未施粉黛,因为寒风刮擦,还泛起了一层薄红。
但是这红色和她眼睫上凝结的白霜并没有损减哪怕半分她的明艳。
安兰和双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好似生命力也更顽强一些。她抬头直视段荣春和常有德,眼中却是亮的。
“至少我还能选。”她嘴角带着一点笑,细细分辨她的眼神,却也好像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透过他们看着前面,看着很多事情的背后,没有给他们一丝垂怜的命运主宰。
她离开后,常有德自请去安兰姑娘服侍。
后来的事情几乎超脱了段荣春的掌控。他也没有想到安兰会这么顺利地得宠,而在得宠之后也能保持着、不被朝令夕改的皇上厌烦。
他本来就已经做好了多出一枚弃子的准备,但想来他们的身上还是有着某些相似的特征。那就是都可以如同野草一样,只要还有生存的一线余地,就拼尽全力向上去、向上去。
但他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另外一个人,更何况那还是一个和他相似的人。相似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比较和厌烦,段荣春不敢回首看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愿从安兰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不再怔忡,双杏似乎明白了这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下掩藏着的漫长伏笔,又有些惊异段荣春竟然这么轻易就告诉了她。
但是这些都不能和她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相比,她开口,许愿般恳求段荣春让她和安兰见一面。
她心中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愿望,更何况这背后也不是只掺杂了几个人或几桩事。但是段荣春却如同已经料到了她会提出这个请求一样,转头问常有德皇上现在在哪里。
方才一进屋门就撞上了双杏的问题,常有德险些忘记自己本来是来干些什么的。
他一直在兰姑娘身旁服侍,因为近日皇上看重兰姑娘,连段荣春和黄琅有时都会想不到。而安兰的寝宫明面上是被皇上亲手造就,仿佛铜墙铁壁一般。既有美人在怀,那美人还是自己驳了皇后面子得来的,又无人再敢置喙自己、没有人可以窥探到自己的言行,真正如同人间极乐。
皇上全心全意投入温柔乡中,段荣春却教了常有德将他的一言一行都及时禀告给自己。
此刻皇上已沉沉睡去,安兰也算是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没有更多的话,双杏跟着常有德从暗门到了安兰面前。
一路上双杏满心陷入了可以见到安兰的喜悦之中,却忽略了,那就是为什么段荣春都可以轻易地刺探圣意,甚至如此大胆地潜入所在之处。
主子已经不配作主子,而奴才也不甘心仅仅只做一个奴才。
安兰在侧殿等着,她本以为常有德禀报完消息后便会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回来。却没想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让她哑然的影子。
双杏看着她本来漫不经心地半倚在躺椅上,妆容精致,和宫中其他的受宠嫔妃一般无二。雪肤凤眸,风情万种。
见到她后,她凤眼睁大,霎时间贴近了过去曾经陪伴她的那个人。
出乎双杏意料的,凤眸中的惊喜一瞬间就被淡漠冲刷。她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张口便问:“你来干什么?”
一半带着质问向常有德,一半无情飞向双杏。
双杏却没有被她吓到,她既是心疼她,又恼怒她这么一走了之,虽然知道她也没办法跟她传消息,没有思考那么多,话竟然比她还要嚣张:“我凭什么就不能来?”
安兰偏偏只吃她这一套,脸变得比孩童还快,眨眨眼,笑就重新回到了脸上,冰雪消融。
“我还当你真的就不来看我了。”有点高兴,还有点埋怨,还带着些分明不合符她现在身份的伤感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