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攻略手记——光合噪声
时间:2020-04-30 08:44:19

  ——但是即使这样,她的话也始终藏在心中,裹挟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回忆。最后成为一个未知的谜题。
  可是她听见段荣春突然这么问道,每一个字拆分开来她还都认识, 但是合在一起后威力惊人。
  是在乎吗?不然又为什么要这么问。
  似一把决绝的剑, 直行劈开,一往无前。它穿透了她心中最后的一层屏障,让她才真正觉得, 自己再也无法欺瞒、再也无法隐藏。
  双星本来就没有对段荣春还记得那些事情而有期许,她希望他们之间别有那么多复杂纠结的纠缠。曾经他在危难之际拉起过她一把,她也就还回去,把这积攒了很多年甚至已经变质的感情还回去。
  谁知道深恩错付,不仅只抱守着一个无亲无故的身份还作出这么多,最后甚至什么都没收回来,——又赔上了自己的心。
  仔细一些地说,之前那么多事情挤在了一起。在昏迷与清醒之间、失去与得到之间,她是因为没有机会说,而双杏心中知道段荣春其实是没有印象的。
  但是乍然被这么一问,有迎接上他的眼神,她就似乎能明白很多东西她根本就瞒不住了。
  压抑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委屈,换成心中呆呆木木地燃烧了的喜悦,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能够有了一个答案。
  她抬头看段荣春的眼神,那眼神中有疑问不解,可那些单纯的、善良面的东西只占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还有黑暗底色下无边无际的潮涌。
  似乎只要她回答得不对,哪里回答得不好,很多事情就会急转直下乍然发生改变。
  段荣春心中有些焦躁,像是野兽的领地被外人所侵占时不住翻腾的情绪,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是从不知道数多少个百年之前的优良传统。但这是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
  他看见双杏想了半天,才抬起头有些怔怔地看自己,心中就有些后悔刚才要问这个问题,也后悔回忆刚才的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太吓人了。
  问出来、问不出来,或者说有答案、没有答案,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眼前的人一直就坐在这里,以后不仅会坐在他面前,还会陪他走过更多不再艰难的时刻。
  若是真的有错,也绝对不会是她的错。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被割裂成两半的心的另一半却要说,必须搞清楚,必须明白。它威逼利诱,巧设逢迎,要把最后的一点理智也拉进黑暗里。
  但是完完全全出乎段荣春意料的是,——双杏坐直了身子,抿了抿唇,似乎是下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决心,要长篇大论一顿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段荣春觉得自己就像荒漠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前方绿洲带来的曙光,可是那又可能只是海市蜃楼,将他蒙骗诱|杀。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却好似雷霆万钧,——她将吐露出口的话,也成了论断他喜怒哀乐的符咒,生死不论,得失不言。
  戏已开场,命运将两位主演推上戏台,由不得他们愿或者不愿。
  无论眼前要面对的是什么,段荣春都强迫自己要听下去。
  这个在他心中占据了非常不同的人,平日里他把她的话当作最美好的事情。一字一句即使不加雕琢也最是珍贵,她张口,似水如歌。但是这张嘴现在说出来的话会让他愤怒、不甘。
  又不得不听。
  是为了郑重还是因为紧张,或者他最不愿意的划分界限,她又用了习惯了很久的、含羞带怯的称呼,她叫她段公公。
  “永宁九年冬......”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这只是一个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下午,但是在从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的照映下,段荣春莫名觉得双杏继续开口讲下去,她所说的话将会改变他接下来所有的轨迹。
  “......我想着,马蹄声那么响......可是我坐在内院的窗边,听到的马蹄声怎么能那么响?不是的。我以为回来的人不是父亲。”
  不是归人,甚至不是过客。九年前的她还不知缘由,就躲在了别人背后,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命运怀里,从此再也不得挣脱之法。
  “......我头发散了,没人管,嬷嬷给我扣上盘扣,有的反了、有的错了,我说了,可还是没人管。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想哭,也不敢哭......”
  然后呢?段荣春没说话,他没催促,知道她喘一口气就会继续说下去。人就是这样,说出来总比不说好。
  双杏一开始尽量没有掺进太多主观的描述,似乎也没有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在讲述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大雪和烈火,也有尸山血海,还有不明不白的疑惑。它们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
  可讲着讲着,讲故事的人又进入到了故事中。声音大起来了,这是好事情,可是嗓音也低下去了。哽哽咽咽,很多年都没再掉下来的泪水被杏眼含了一泡,迟疑着,还是没流下来。
  段荣春纵使多么想知道、想明白,但是这些想也没有眼前人的眼泪重要。他有点手足无措,伸出手想要给她抹一抹泪水。
  怕自己的手粗粝弄|疼了她,也怕她再哭下去,哭得他五脏六腑纠结痛苦。他眼睁睁看着那眼角流出的水儿成了固体,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没人,再也没人让他这么伤心,也没有人把她真真正正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看。踏进宫门,就都是奴才。只有主子的眼泪才算得上是眼泪,是珍珠金豆,底下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一样,——不值钱。
  是成堆的鱼目,也是肮脏的怯懦。
  双杏没有避开他,温顺地等着他的手蹭过来,直到被他的手冰了一下脸颊,吸了一口气,也算勉勉强强止住了哭。
  “......平时我最熟悉的院子,一下子就陌生了起来。他们一股脑涌进来,又一股脑退出去。却不知道把别人的日子完完全全改变......我跪在下人堆儿里,离母亲好远......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再讲下去、苦的地方可以浅浅掠过,再怎么重复,都是在平添悲痛。只要走过了这一程,以后都是丰盈满溢的甜。再讲下去。
  再讲下去,故事里还有一双手。
  段荣春就听着双杏一直在说,似乎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歇也不歇,有的地方好像只要停下来就没有了勇气;气也不喘,直等到自己实在没有气能咽下去、吐出来,才勉勉强强断掉这个句子。
  可是到了现在,怎么也还没有那个影子的戏码。
  双杏沉浸在几千个日日夜夜前的那个噩梦,一半的她长大了,一半的她停留在那里,不舍昼夜地盼望着自己回来。
  她说着、说着那双手拉着自己走过了很多路。包括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余府。
  那双手给了她生,也给了她渺茫可贵的希望。
  那双手又变成了月亮,是她在内务府每天仰望着的,月光下,她抬起自己的手,照射手上的伤痕发出盈盈光亮。
  重合起来了,这是最简单的原因,却也是天底下最复杂的故事。
  “......我就想,怎么也要做些什么才是。给自己做些什么、也给那个人做些什么才好。”
  默然。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和常有德说过话。我总感觉他会敷衍我,但是这一点儿也不能够怪他。任是谁来看,也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连带着她手中拙劣的东西是蠢的、傻的......”
  故事接近尾声。那个曾经让段荣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影子竟然越来越和自己趋近。
  双星终于愿意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带着几分红,眼角波光流动,像是神女的懵懂,也是妖魔的蛊惑。但是那红却不是平日里的羞薄绯红。她的眼神中带着郑重,也带着不为人知的情|意。
  现在为人知了。
  她看着段荣春难得有些带着震惊的眼睛,还不合时宜地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总是要受伤的。”
  只是一向伤的是手,也总比伤心更好。
  段荣春皱皱眉,攥住了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探了头进来,本以为屋中这个时间、这个动静应该没有人。但是刚探进头来就惊得他一扔扫把,恨不得自己祖上积德,可以现在就地领悟遁地消失之术。
  双杏看见了,从他手中抽出来自己的一双,侧过脸去住了口。是段荣春瞪了他一眼,他才捡起扫把阖上门,心中暗暗祈祷段公公和那个姑姑讲的话今天千万要令他快活些,不然......不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担忧。
  哎呀呀,怎么用的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出现,现在水落石出,皆大欢喜,偏偏出来讨嫌。讨厌、讨厌,着实讨厌!
  哭啊、笑啊、都被打断。她不知道该在说些什么,他也一时之下没有话来接。
  他们两个人方才离远了,又凑近了,一阵风飘进来。
  红着脸,低着头。双杏分明是被无礼打断的那个,现在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下子泄了气,没有勇气再讲下去。这种事情不能经常回忆,一年一度,再说半句便让世间苦难超标。
  但是故事已经讲到了这里,剩下的剧情什么人都能帮忙补全。
  整个故事囫囵个在段荣春心里过了一遍。需要言语吗?也并不需要多说些什么话。
  门呀,窗呀,好像在一瞬间都被阖上了。三四月的天,已经回了暖,但是屋子里失去了温度,失了颜色,和外面碧绿嫩黄的人间大相径庭。
  故事不是个好故事,但人间也不是个好人间。不知道是谁存在在谁之中,给对方带来了玷|污和肮脏。
  只剩下两个愈凑愈近的人,也只有他们之间还带着一点温度,点醒了凝结的空气。
  段荣春在轻轻喘着气。
  被她一句又一句带回近十年前,拉进当年本来已经被他刻意忘却的尖风薄雪,心火灼灼。
  这中间有没有曾经出现过但没有被他发现的事?段荣春想想她生辰那天掌中躺着的那个香包。
  他一次又一次,顺应了她的隐瞒,又将那些昭然若揭的东西曲解。段荣春脑中轰隆作响,哪怕是这些年走来,他遇到的最无望的绝人之境,他也没有现在的自怨和震撼。
  有这么一个人,毫无章法地将一池春水搅乱。不忍心去责怪,是因为你知道可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那死水,也活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2/3)
  朋友们,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第四十章 
  段荣春回想起过去, 又觉得他隐约是有印象的。虽然这些年他手上沾的鲜血是那么多,抄家放火杀人灭口, 倾轧陷害云云种种。多得数不过来,更不愿意去数。
  但那是他从干爹手下脱离,作为小总管独自面对的第一桩事。自然格外不同。
  那时他还有些一文不值的怜悯和温柔, 一颗未曾被黑暗吞没的心。余家的人临行前慌忙无措地塞给他的地契银票,他都没要,——没有一个重要的人存在这世间,他一个阉人犯不上到外面置办什么产业。
  没有多看一眼, 在双杏的梦中, ——他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却能记得那些当年他觉得远远比眼前事更令人烦躁的阴私与戕害。
  还是没有多看一眼, 他一门心思只是放在想要办好这第一桩事上。不识轻愁,风光残忍,好不快活。
  却不知道他们都需得臣服那浪涛滚滚,所有的善和恶都由不得自己。
  他只记得他牵走了一个孩子,永宁九年闹了雪灾, 难民在年关涌向皇城又被拒之城墙外。
  那个孩子身着下人的衣服, 匆匆下没有梳好头发,看着只是一个干净娇嫩的男孩。直到牵起他的手,段荣春才发现这个孩子不是男孩, 甚至可能连下人都不是。但一切也来不及,——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若是个男孩,他还要问一问他,是要去了内务府,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还是容许他丢他进城外难民营中,生生死死,总有个选择。
  可偏偏是个女孩,活在这个世间本就几多艰难。左左右右,只有入宫这么一种选择可选。
  他将那个孩子安排进了内务府,却也没有多嘱咐内务府给她什么关照。甚至在他领着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他一向如此,冷心冷情,从来不是喜爱言语的性子。
  那个孩子长得可爱,但是呆呆木木的,好像还没有从一场梦中惊醒。
  拉着他的手走出不到十步远,他就看见她小小的身子伏在阴暗的雪地里大吐特吐。想是想要吐、吐出个天昏地暗,吐、吐出个乾坤颠倒。
  可是因为晚膳都没来得及用,她难受得拱起腰,地面上也只有清水。将雪地印染出个暧|昧肮脏的印子。
  他递上水,帮她擦了擦嘴,得她一句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谢谢”,便可以称得上是最高层次的柔情。
  心中难得有些感慨: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被照顾,最后一次在伤了痛了的时候有人赶过来。进了宫就是泥里摸爬滚打,......又还有,谁怜惜?
  遗忘这个插曲,这桩事办好后一个月,他都不住在梦里惊醒。可是一件事发生百次,就不会有人为此落泪,一件事发生千次,就也不会再有内心的触动。万次后、十万次后,它比呼吸还要寻常,若是这种事情不存在了,反而会有人提出质问。
  再回想,他万般无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所谓错事也发生在那日。看到那个强忍着自己不许流泪的粉雕玉琢的孩童,她撞上他的眼眸。他以为的“他”就像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他不由得心软,心软下来后一步就是手软。
  不知不觉,心软了很多年。
  他拉着她在雪里走着,却感觉不仅是他们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留下脚印。而是被冥冥中命运推着走,耳边呼啸而过永宁九年小年夜的冷风。
  往前走,别回头再看了。好孩子,你还要看些什么?血水雪水、废墟火舌。
  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人再也不会发声,爱你的、珍视你的亦是。曾经温暖的手还怎么捧起你,曾经慈爱的眼还怎么注视你。
  那些在梦里氤氲的甜香,已经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臭气。焦的、糊的、腥的,血|淋淋的、摇摇欲坠的、岌岌可危的。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眨一眨你骄矜的眼儿,从此以后就要学会温顺,舒一舒你高贵的手儿,从此以后就得习惯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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