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现在用不着她,手下琐碎的小事也有小太监宫女们积极踊跃,双杏连去传话跑腿的活计都要和他们抢来。
她还记得挂在她腰间袋中的玉环,它曾经落于慎刑司门口两个看守太监之手。而不经意间,她又瞥见了他们一眼。
既然从前做过守卫,那毕竟也是慎刑司的门脸,他们以后的日子本不会有多么差。若不强壮高大,怎么能有威严,拦住心怀叵测的歹人,双杏还可以记起来那份冷酷和尖刻。
可没想到再见是这样的光景。双杏在慎刑司门口看见他们在做洒扫的差事,若是只是在做事就无所谓了,但他们的样子也和之前完全不同。
她看见那背弓下去了、腰塌下去了,就连那份刻薄的精神也无影无踪。
似乎短短几个月过去,人就老了几十岁,岁月成倍地加诸在他们身上。大方施舍给他们残缺、卑微和麻木。
想想过去,好不神气。双杏怔怔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那时候她恰逢打击,慌了心神,也是这样呆呆木木。他们二人一举一动都在双杏心中不时轮番回放,现在站在门口的她还是她,他们却被囫囵个儿得吞噬掉了。
她站得太久了,久到他们两个人也看见了双杏。两个人,一个迅速地低下了头,一个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对着什么都没有什么反应。
双杏吸了一口气,连她好不容易抢来的差事都差点忘记,只是觉得身边都是诡异的影子,这些奇怪的改变挤得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再想想、再想想。这样的人其实一直偷偷藏在她的生活里。比如那时候她去御膳房见过的对她态度轻慢的小太监,因为她为段荣春提了瓮粥就百般刁难,后来呢……后来她有没有再见过他?
她看见了无数消失和坠落,有的在她视线中,有的不在。还有吗……还有吗?
她有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一切都和她有关吗?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扑朔迷离的猜疑也只能因为她残损不堪的记忆而得不到验证。没有人可以真正知晓。
那么在细柳抽芽的四月的宫里引起轩然大波的、也不仅仅牵动着她一个人的,就是黄琅黄公公。
能安安稳稳陪着主子一点错漏都不犯的人即使存在,也不会出现在宫里。更何况哪怕你没有错,在主子面前,说你有了错,那么你就是罪孽深重。
这个结局并不能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可有着段荣春跌下去还爬上来的先例在,宫里的人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还没有大肆冷言冷语。
直到傍晚时分一块白布蒙上从角门拖出了宫,人死灯灭、人走茶凉,鲜血淋漓也证据确凿。
这摊死水才真的醒过来。
有人说,是昨夜皇上震怒,但没想到黄琅没有段公公那般好运,也可能是行刑处的人手重了一些,后半夜人就没了。停了一天才被人拖出去。一段话,可能真相独占两分,虚构揣摩、阿谀奉承占据另外八成。
也有人不知道是道听途说还是幻想,描述细致入微好似自己附身现场,说当晚段黄二人在皇上和神秘的兰姑娘身边,佳人挣脱帝怀,盈盈行礼,盛谢黄公公挖掘之恩,言语间又讽刺挖苦了几句一旁的段荣春。后来却不知道如何发展,成了现在的局面。
很多事情从前朝传到了后宫就变了味道,但是无论怎么分析利益,黄朗的跌落还是要指向段荣春。
再怎么想也得不到当事人的回应,宫里也只是悄悄热闹了一阵子,主子不把这些事情提到明面去,那这些事情就是没有发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双杏一怔,和前阵子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相比,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事。
她想起去年看见的段荣春在废宫的惨状,心中既充盈了对人命如草芥的感同身受,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担忧。
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提起一截宫裙迈进了段荣春的书房中。
他正在看书,在她进来的时候抬起头就将书合上,似乎他之前看的东西并不重要。
她急急忙忙开口:“黄琅……没了。”
段荣春点点头,点过头后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的犹豫和怜悯。好像他已经预测到了她要过来,要说些什么话。
双杏想要找到自己的声音,一瞬间心中飞速划过这阵子的变化。
她似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谁会在意她之前的一丝一毫。
分明是很恐怖的事情,将平和的表面揭开后,她得明白眼前的人也是很凶恶的人。
曾经她仅仅只是听闻过的凶名恶行真的发生在了她的身边,离她那么近,甚至渗透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她却没有想要逃跑,她看着他的脸,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他又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在光与影之间矛盾的人。
她并不害怕。并不前面是必须要加上“竟然”二字的。
她呆呆地问了一句:“段荣春,是不是你。”
感觉自己说得有歧义,又补道:“我说的不是黄琅,我说的是,其他的……是不是你。”
段荣春似乎有点惊讶她开口问了,用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一层浅浅的笑,点了一下头。
他的脸在四月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很苍白,但是和那个时候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带着死气一般的苍白相比,现在他的脸上又多了一丝光泽和笑意。好像玉器活了过来,像神、又像魔。
变化莫测。双杏从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可以有千种面具。
活过来的、有了生命的人。
是她在那个破院子里把他重新拉拔起来,将他身上快要褪色枯萎的虚无重新染上颜色。她以为自己问心无愧,是在报八年前的恩,却实际上早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泥足深陷,心甘情愿被他拉向了另一个世界。
双杏却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再问,回给段荣春一个笑,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脑中还在回放他刚才抬眼看自己的样子。
……活过来的,属于她的。
双杏想的太过入神,没有感觉到段荣春看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灼热的探究目光。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感觉到害怕。
在宫中,直觉是必不可少的生存要素。她一直都像一只小兽一样,只要稍微抽一抽鼻子,就能嗅到从远处传来的危险的气息。
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确定地感受到,对面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即使眼前这个人始终有一半藏在阴影中,没有向她展示。
一半是温柔的坚冰,那另一半呢?
作者有话要说: (3/3)
第三十八章
海水, 或是烈火?双杏找不到答案。
她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可是人闯了进来, 闯进的仅仅是一个院子吗,还是她不知道的别人的心门?这些都藏在她未知的那一面。
审视还在继续。
带着破不开的执拗,只要眼前的这个人不作出抉择, 它们就亘古永存。
有人在无声询问:你害怕吗,你想要逃吗?
这次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僻静的小院或许是此刻皇城中最人迹罕至的处所。干干净净得,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看得见的。
谁又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 翻涌着肮脏的念头和野心, 挣扎着快要脱出牢笼的欲|望。
喘不过气来。
双杏心中有些恼,小德子呢?或者平时总能出现的来搅和的其他人。这次她倒是宁愿能有个人过来狠狠打扰他们。把他们从这诡异的场景中救出来,把段荣春的面具摘掉。
她一心想着这是面具, 如同分|身幻影, 却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不敢去想, 这才是真正的……
“啪”得一声,是段荣春一直握着的笔掉了。
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个寂静到危险的屋中,它仿佛投石入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墨溅在淡黄色的纸上, 废了一沓纸, 也打散了双杏的思绪。
她避过段荣春的目光,没有看见段荣春在看到她所表现出来的抗拒的那一瞬间的怒意。
双杏是一点也不怕的,她迤迤然走向属于她的那个座位。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段荣春心中涌出些失望, 或许还是他太快了,但这些想法又只是瞬间。他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一等。总会有那么一天,总会……
双杏没有读懂段荣春自以为然的想法,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匆忙将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做的东西收尾。
双杏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段荣春做这些事情的结果有多么令人恐惧,但是她能理解他最开始的想法一定不是想要伤害她。
她向他宣告,她并不害怕,并没有决意用背影试图逃避。
三两针结束,用剪子剪断收尾的线头。
其实段荣春这几日一直在看着她做这双鞋,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一问。
看她,也不敢看太久。
怕,怕他的眼神太过灼热,怕多看一瞬间,就能在他眼中被人窥得他不愿意泄露的缠绵情|意。
毕竟她还是陈皇后的宫女,或许是做给主子的。
这还算是预料中好的结果,他更怕那个不具名的影子横空出世,让他争不得抢不了就在她心中黯然退场。
可现在这一幕,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幻想中。
那双鞋被裹在一层布中,布被一双白皙的手摊开。
失望暂时回去,愤怒也躲起来。段荣春叹了一口气,问她。
“是给我的?”
一直以来的想象指向了另外一个答案,勿怪有情人不敢相信。
双杏点点头,心中却飞速流传。又是什么奇怪问题。就算掰着手指头细细去数,又还能有谁呢。
可这些还轮不上成为她现在要说的话。一方势弱,就必定会有另一方拾级而上。
双杏带着几分自得,微微扬起她的下颌,又将她的手亮给段荣春看。
那手上还有细微红痕,新旧交替,来自针剪无情。
言语中不是带着想要被怜惜怜悯的邀功求赏,只是想要和段荣春炫耀一样地说。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出一双鞋。在此之前她只能做一些香包,帮身边小宫女补补衣服绣绣花,但是因着她双手灵巧又心细如发,人人都以为她做得真的有多么好。
但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她也是试过看鞋样子,每每真到了缝出来、剪出来的阶段就羞恼地将东西丢到一边去了。——她连她要送的人的尺码都不知道,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段荣春就坐在那里听她讲。
说她刚进宫的时候,攒下一点点针线就有多么不易,没有布料,她就拆了衣服绣。
她能懂些什么呢。但是心中总是想着要做一些什么、要做一些什么,不然都不知道日升日落,人怎么走过来。一点点、一滴滴,才让她变成了现在的她。
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双杏所说的日子。——没有他参加的日子。却有隐隐约约的另一个影子不断隐现。曾经,那个让他痛恨的影子参与的曾经。
虽然心中还有为了双杏一路走来不容易的心疼,但是心中更多的是怒火。
是为了自己曾经没有出现在她身边的怒火,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放纵了另外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在她身边,也在她心里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
他报复了那么多曾经伤害到她的人。但是其实他心中已经快要无法掩藏住的最讨厌的人,还是那个他说不清楚的影子。
她改变了他。
那些曾经残忍的手段都变成了在宫中最无用的仁慈,如果是过去的他,那些人一个不落,只会被掩埋进尘土中。
但是他既希望她能够发现他一直掩藏着的一面,又生怕哪怕只是一点可能,她会逃走、会害怕。在下令的时候,段荣春又在那个瞬间更改了他的命令。
他没有让他的人将他们推向更残忍的境地。但对于宫中来说,这样已经是地狱了。
段荣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他心中愈发如同荒草一般野蛮生长。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怕。
怕、怕、怕,他也曾经怕,怕死,却偏偏不在乎独活。
但是还好,她虽然发现了他的另外一面,但是并没有他想象中最糟糕的离开或者恶言相向。她包容了这样的他,他这样邪恶凉薄的一部分本性,有了一点点,人心中就难免生出对全部都被接收的渴求。但是这样他更加恨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影子。
那个占据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位置那个影子。
他不是不想要报复,他只是不忍心伤害到双杏。
他曾经想过他要在未来很漫长的时间中,最终知道那个影子究竟是谁。
在他替代了那个影子在双杏的心中地位之后,他再去扫去那个影子留下的任何刺眼影踪。让双星即使知道那个影子不见了,也不会有那么痛。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些无法忍耐了,他和心中那个不断蛊惑他的声音对抗。
听不见的厮杀、看不见的抉择。
代表理智的那个他惜败。
双杏还面带期望和明亮的笑容看着他,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翻篇。
但唯独这不行,久久的纠结令他翻不过去这一页。
好像只是前两个字说出来,后面的话就能很畅通无阻了。
他还是那个立在一半的光和一半的暗影中的他,不动如山,光风霁月。
终于要问出来了。
“那时……我在病中,看见的那些香包,你究竟是送给了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1/3)
第三十九章
是, ——“是我心中恋慕的人,”顿一顿, “但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或者,——她粉唇轻启,吐露出一个具体的名字, 再用不解嫌恶的眼光看着他。
在等待的过程中,就已经过去四季更迭、天地漫长,种种悲剧戏码敲锣上映,鞠躬谢幕,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另一边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双杏心中, 段荣春早已经赫然占据了不同的一份空间。
他们之间非常难以估摸的恩情和恨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真相的显露变得更加难以言说。
双杏也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场景,譬如各自天涯, 譬如生死相隔, ......许多出现在荒诞不经的画本故事中的场景。我所做的事情永远也不要告诉你, 我心中的想法永远也不要暴露。大瓢又大瓢狗血,构造出她幻想中的献身、隐瞒和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