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攻略手记——光合噪声
时间:2020-04-30 08:44:19

  两个太监看她身上淡蓝色大宫女服饰,以为是哪位娘娘在差人打听。
  一个嗤笑道:“身在后宫便莫要把手申得那么长,还要管前朝如何。”
  “不过阉人嘛……倒也算是后宫之人。”另一个接过玉环抬头看日光的透影,语带讽刺,似乎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太监。
  但看在到手的玉环的面子上,又担忧双杏是哪位正得意的娘娘的身旁宫女,他们还是草草地向她指了废宫的方向。
  “告诉你们娘娘,不要管这事了。这段公公如今还能不能喘气都要看造化。”
  忍着因薄怒羞红的脸,双杏心中久久荡着这一句。
  她以为那个人能一直立于云端,像她藏在心底期许祈祷的那样。即使路遇不顺,也能轻松化险为夷。
  可现如今,这些人如此随意地折辱他,把他踩在泥地里,告诉她,他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他的境况不知要有多糟,多糟……
  抬起手中宫灯,照亮眼前废宫的小院。
  破败,荒凉。
  皇城寸土寸金,纵是宫外的寻常家,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与其他大殿楼宇更是格格不入。
  双杏快走两步,钻过院门的空隙,再推开房间半阖的破旧木门。心下大恸。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被安置在这种地方。那些说要给他尽忠尽孝的徒子徒孙都死了吗?
  有一人头发散乱,半身血污,染透了深蓝色外袍,是这灰败房内唯一的刺目颜色。自昨晚,已有大半日过去了,她还能在踏进房门的第一瞬闻到血腥气。
  这个地方仿佛称得上是天下最冷的地方,阳光亦不曾怜悯光顾,院里和窗边都积了一层雪。
  那人蜷在地上,许是行刑后连料理都无人料理,就被随意地堆进了这废宫冷院中。连同他行差踏错前的威严和荣光,一文不值地被抛在这里。
  双杏随手将灯扔在地上,宫灯跌落,灯影晃了晃,扬起一层灰尘。
  她上前,试探般地伸手触碰那人的肩膀,是冰冷又僵硬的。连忙去抚他的鼻息,微弱,但还算均匀。一时之间,心下有苦,也有怔然。
  时隔八年,她终于又碰到了那个人。那个曾经挽救了她的人。
  那夜她失去了家,失去了无忧的时光,从此进宫为奴为婢,卑躬屈膝。她该恨,那道圣旨是由他执着的,但在她最恐惧不安地时候也只有他在身边。
  是仇吗?明明每个人都命若飘萍,抗拒不了潮水的涌动。
  还是她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折磨她于每个深夜的……恩?
  她垂首跪在段荣春身旁,用力咬着嘴唇,也没凝住眼中滚落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泪珠砸在他胸前衣襟,砸出了一串儿深色的痕迹。
  这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总归不是个办法。
  双杏想把人搬上不远处这破落正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站起身,两臂拢住段荣春的腰,身子艰难挪动。
  她不算细瘦的女子,在中宫养得身上是有些肉的,小脸圆圆,格外讨人喜欢。虽今年及笄,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那么一两岁。
  饶是如此,还是承担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双杏在心中暗暗唾自己,平日还发愁吃得多,真遇到出力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做不好。
  段荣春被她拖着,面色苍白,冷哼一声,似是弄痛了伤口,却不醒来。她在他的脸上恍惚能看见难得的脆弱的光。
  双杏有些脸红,一半是被重量所压。她轻轻跪倒在床边,尽量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
  等他被她妥帖地安置在了床上,她为他整理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行刑的人委实可恨,四十板子板板都朝着腿打。
  他腿后面的衣服,几乎都被打烂了,连同着血肉和骨头。
  双杏为他脱下长袍下的外裤,听见衣肉分离的声音,她后背发麻,那感觉引到胸口,使她战栗不已。
  她从怀中掏出伤药,颤抖着手撒遍他伤口。吃痛下,男人睫毛颤抖了下,但她光顾着检查血肉和衣物,没看清。
  这屋子又冷又暗,纵是个健康人多待着也要被冻出病来。
  她提起灯,在偏房翻找出一床许是前人用的被子,但也还算保暖。仔仔细细盖在他身上。又找了块干净垫子垫在他伤处,免得皮肉和衣物再结在一起。
  这时她发现房门竟是一直关不上的,又匆匆跑到后间杂物房找东西顶门。
  开了门,双杏被掉下来的尘埃呛得泪光盈盈。
  杂物房虽小,但东西繁杂,箱笼堆得七零八落。久未有人打扫,伸指一抹便是一层厚厚的灰。搜寻间,她急促的动作又带起一层灰,透过摇曳的灯影,能看到一粒粒尘土飞扬。
  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想,没有一件能用来顶门,但好歹让她看见了两方蜡台和仅剩的几根蜡烛。她灰头土脸得,费力借单手抱回它们,又用宫灯点亮两根蜡,摆在男人床头。
  在烛光和灯光的协作下,这屋子总算亮堂了起来。
  也不嫌脏冷了,她顾不得宫裙,直直跪坐在床边,连个软垫也不垫。
  她几乎有些痴地凝望段荣春,儿时和他相处过的两日,他也总是阴寒着一张脸,那日日夜夜刻在他脸上的神色掩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现在他昏睡过去,清隽的脸苍白如雪,眉头也是蹙着的。仿佛下一秒他又会睁开眼,从喉咙中发出略尖细的,引人发恨的话。
  她惊骇地发现他鬓间竟混有几丝华发。
  他在前朝势如破竹般登天梯,从连亲口念谕旨的机会都没有的小太监,熬到祸国弄权的两宦之一,只用了不到八年。但他其实只比她大十三岁,如今也未届三十。
  三十不到的年纪,万人敬仰的位置,却生了白发。
  她抿抿唇,他冲破桎梏用了八年,但毁掉这一切只需要一天、一晚上、一个时辰,甚至一句话。
  儿时抚慰她的那双手,也没能躲过倾轧。或许,他也是倾轧本身……
  此时远远处打更的宫人经过,悠远的梆子声震得她一惊。已是比该回去的时间还晚了。
  她熄了床头的烛,忍住乱觑的视线,再次检查了他的伤处,掖好被角。
  门合不上,她只好找了根木条从外闫上了门。
  “再会。我明日还会来的。”明知他听不见,双杏还是低低说了一句,像是真的做了约定。
  她绕过来时路的坑洼,在无人之处几乎像是跑的。怕撞上夜间巡视的侍卫,宫灯被她灭了一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丈内的物。
  雪又下了起来,但她没感到冷。她心中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情感。那绝对不是欢喜,也不是全然的悲伤,而是一种更玄妙、更奇特的怅然之感。
  顺着小道回到侧殿厢房,已是月上中天。
  整个侧殿都早已熄了灯。双杏打开罩子,将宫灯彻底吹灭,轻轻掀起帘子,怕吵醒同寝的安兰。
  “咔哒”一声,是瓷杯放下的声音。
  灯亮起。安兰的脸映着灯光,瞪视着她。
 
 
第三章 
  “说说罢,你这是去哪里了?”安兰尾调上扬,飘散在黑暗中,带了分呵责的意味。
  她声音是冷的,简直比双杏带进厢房来的凉气还冷。
  透过烛光,双杏能看见安兰侧着身子,眼神斜觑她,漂亮的眼中迸射出丝丝恼意。
  安兰也在黑暗中看她。
  双杏隐约面带迷幻之色,因着搬动和跑动,衣衫些许凌乱,面上浮现出一层红霞。适才在小院杂物房的尘土落在她头上,还混着几片落雪,她也没顾得扑弄,显得她有几分狼狈,和因这狼狈带来的可怜可爱。
  她一向乖顺,每日除了正殿服侍主子便是在厢房做女红。远不及那些心野的宫女,恨不得将这后宫跑个遍。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乖顺,让安兰在她过了入寝时间还久久未归时格外紧张。
  她心中一直有个不能说的念头……不做这不是冷宫但胜似冷宫的地界上一个小小宫女,她也想受宠,被人恭维着、奉在头顶上,想真真切切地沐浴君恩。皇上……
  像双杏幼时殿中的姐姐们那样。这是中宫到了年龄还未被放出去的宫女的归宿,也是皇上不慈不仁的体现。
  但她不管!虽至今也未有一人能坐到嫔位以上,可都是人下人了,难道还不能赌一场吗?
  今夜双杏迟迟未归,她怕她上了龙榻,一步登天,心中的暗涌翻腾。
  双杏动作僵住了,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安兰比她大两岁,一贯是挑挑拣拣嫌弃人的性子,不算怎么可亲。一张桃李般缱绻的脸,高兴时,眼角眉梢都艳光四射。眼下又冷又凶,花朵都成了钩子,让她胸膛下一颗心怦怦跳。
  双杏也不知怎么回答,嘴唇嗫嚅,挤出“没去哪里”四个字。
  安兰端着烛台,娉娉袅袅地走近两步。
  她的眼神黏在双杏身上,从头到尾逡巡了一番。看双杏眼神仍旧懵懂天真,宫裙也只是沾上了些尘土,像是没被皇上破身的样子,心下大定。
  安兰一瞬便重回了喜笑颜开,伸手轻轻抚上双杏肩膀。
  双杏为她孩子般的变脸惊疑不定。
  只见她又开口:“你虽没事,但身为皇后娘娘身前的大宫女,不能不守规矩,万万不能做出辱没娘娘的事……”言下之意,是在警告讽刺她不守规矩。
  双杏嘴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她懂得了她的暗示。这红唇中吐露出的刻薄字眼有些刺痛她。
  保不定安兰在心中是怎么想她的,她带了点委屈,稍斜过身子,避开安兰的抚摸。
  不过总归是安兰一个人想,怀疑她是和侍卫有情也好,呵斥她不司其位也罢,至少没暴露了段公公。
  看双杏郁郁的神色,避开自己,安兰也不恼,好像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去睡觉。
  被安兰吓得半身汗,她匆匆换了小衣。两个人一夜无话,却竟然无梦好眠。
  第二日依旧是在天光微亮时早起,乘着冷风去中宫正殿。
  她白日在皇后宫中,总是恍恍惚惚。回忆自己是不是闫好了门,免得冷风侵袭。回忆清闫好了门,又怕蜡烛未熄,被风吹得起火,又怕段公公被歹人欺负。
  歹人,宫中宫规森严,又有什么歹人呢。有也只是心怀叵测的坏人。而一个人的坏,随着他地位的降低,就是最大的坏了。
  曾经天神般的人掉落。有的人嫌欺负了他,都如同踩一块污泥,脏了鞋子。但也保不准会有人享受居高而上的□□。
  她心中藏了事情,半天便转瞬过去了。
  下午她不当值,中宫主子少宫人多。宫女们往常休息也多,但是她一贯牵挂娘娘,就算不是她当值,也每每特意顶了班。
  现在她有了更焦虑、更挂心的人。只能对不住娘娘。
  那条曲折的小路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她顶着寒风疾步走过。心里胡思乱想着,脚下却好似很熟悉,像回家一般。
  通往废宫的路,白天人也很少。这么走了一刻钟余,还未碰上人。大概举凡沾上“废”字,人人皆唯恐避之不及。无论是废宫,废后,还是……废人。
  她昨夜心乱如麻匆匆而至,只随手带了一种伤药。这次,她翻遍了自己的药箱,把可能用到的药都包了起来塞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团。
  顶着寒风凛冽,双杏不知怎得,竟然还在面上挂着一抹笑。
  来到废宫小院前,不远处有个年轻细瘦的太监,着下等太监灰袍,绕着院口,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想进,又不敢进。
  她面上的笑凝住,更匆忙地走过去。年轻太监看见有人来了,转身便走了。
  双杏没追,进院检查了门,倒没有什么破坏痕迹。
  屋里的人还是好好躺着,静谧下,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从偏房搬过来一个矮凳,虽不知能干什么,就打算侍疾一般守着他。
  掀开被子准备为他重上药时,双杏发现不对。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反而冒着热气般发烫。那从指尖触及到的温度打着旋,顺着她身体一圈一圈上升,直至灼伤她心脏。
  看脸色,更不对。他常年苍白的脸色带了一抹绯色,像纸上滴了滴红色墨水,泛着涟漪晕染开,意外地带着一丝妩媚。
  他的呼吸变成了一次次缓缓地吐气。
  纵是没醒来,他也如神志清明般微微□□着,理智、情感、病痛都与他地身体对抗。
  这是发烧了。
  她撩起他仅穿着的略长的袍,俯下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很惊人,昨夜她给他上了药,却只是在宫灯的照影下。如今在白天看得更清楚,她看见有的地方血肉模糊,甚至露出森然白骨。
  因为她昨夜的照料,伤口颜色还算正常,没变得更糟。
  虽然她不精通医术,但是也明白这没到最坏的结果,没有伤口感染。
  如何退烧……她想起儿时仅剩的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奶嬷嬷在她贪玩受凉发烧后用白酒擦拭她身体,酒气味刺鼻,却在奶嬷嬷的手下一次次带走了她身上的燥热。
  双杏计算着路途。虽然她从小厨房拿酒可以保证不被人发现,但中宫离此处太远了。
  而在这里,只要不到一刻的脚程,她就能走到御膳房。
  咬咬牙,她为段荣春盖上被子,再退出房内,仔细闫好门。
  到了御膳房,她找了平日要膳经常遇见的小太监。言语间含含糊糊,只说要烈些的酒,未说是谁差她来的。
  太监与她熟悉,知晓她是皇后身边的宫女。便也没问,就递了瓶烧刀子过去。
  她返回小院时,时间也只过去两刻钟。
  双杏强忍怯意,给段荣春脱下全部衣服。
  在看到他身体时,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本能的害羞罢了,而这害羞也被照料病人的决心顶去。她本就知道太监与正常男人不一样,但常人的她也没见过。
  费力地揭开酒盖,她被那刺鼻的味道熏得眼睛一痛。
  这个下午,她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身子。一开始还又羞又怯,后来她视若无物,只是一心盼着他快些退烧。
  日暮黄昏时,屋内暗了起来,只有窗口透进来一些暖黄色的光。双杏点上那两方烛台。
  差点忘记上药,她把怀中一大包药散乱扔在床尾,将有用的药都挑拣出来。怕混着用药反而对伤口有害,她只为他上了两种伤药。
  他身上的袍子委实碍事。双杏恶向胆边生,索性把段公公衣服全扒了。看样子他也不会醒来,用不着怕他乱动,踢翻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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