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他加盖了一床被子,把他带着血污的衣服包在布包里。又把布包放到床边,等着哪天得了空为他洗出来。
今日打更人路过,梆子声响起的时候,他的热已经几近褪下去了。
谢天谢地,双杏长吁了一口气。在这寒冬,她的颈子上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好歹热度已经褪去不少,她也能回中宫去了。
抹掉脖颈上的汗珠,她一直为他擦身的手掖好他的被角。起身便要离开。
突然什么抓住了她的手。
是他的右手。
因着发热,和往日都不同,他的手握起来竟有些温暖。
双杏掌心一麻,慌忙侧头去看他的脸。他仍未醒来,静静地闭着眼,虽是身上消了热,脸上还残留红雾,那么静谧。
可就这么一瞬,还未等双杏反应,他的手又垂下了。呼吸还是轻轻地,在这废宫冷院里,敲在她心上。那么无辜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双杏知道,那是存在的。她看向掌心,那里还泛着红,残留一些不可言说的触感。
烛影轻晃,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这个男人。静默良久。
然后她脸上泛起一阵红霞,逃一样回了中宫。
到厢房时,时间比昨夜还晚。
安兰正在灯下看一本话本,那是太监宫女们私下传阅的书,其中倒也没什么禁忌内容,只是寂寥宫人为了找乐子写的罢了。双杏也识字,但她从不参与。
看见双杏进来,安兰连眼神也没有飘来。许是内心已给她下了定义,在她心中,双杏勇气和聪慧都缺乏,看她有时傻傻的模样,怎堪为竞争对手。
双杏也乐得她不理她。
洗漱后拆了发髻,才想起今天午膳后她便匆匆去了废宫,直到现在也粒米未进。她还能记得向御膳房索要一翁清粥试着喂段公公,却忘记了自己吃饭。
这对于双杏来说,真是怪事一桩。
她在段公公身边,已经全然忘记了很多自我的感受,现在离开他,也没有觉得腹中空空是多难受。她的身体里好似填满了另一种比饱腹感更吸引人的感受。
……是她的求而得之。
有个人能告诉她,她的挽救和努力都是珍贵的。她在偿还一份难以言说的情分,至于以后如何,谁也说不清。
月上中天,双杏披着寝衣,坐起。
她睡不着,心中思绪翻滚,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低语:“愿日日如此。”
即使有慌乱,有风波,也无事便好。
第四章
今日是宫里发俸禄的日子,对宫里的太监宫女来说,是不多的欢欣时候。早上从内务府领了月俸银子,却没想到皇后娘娘还另外有赏。
看着眉目间皆洋溢着喜色的宫人们,站在他们前面的双杏也跟着眯眼笑了笑。
竟已是滴水成冰的腊月了。
双杏替娘娘发完了银子,就候在中宫正殿外。她双手合拢,放于脸前,唇间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色的水雾四散,温暖了她被冻红的指尖,也氤氲了她粉嫩的小脸。
宫里才刚进腊月,就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虽说离新年还有将近一个月,但谁让这宫这么大、这么空,平素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期盼。
新年,是喜庆、欢乐的,连最苛刻的嬷嬷、最刻薄的公公,也要在新年这两个月笑脸迎人,免得伤了下一年的福运。
这对于小宫人来说,便更值得期盼了。
娘娘近日兴致也极高。因太子终于回中宫住下,共享母子天伦。
太子是独苗苗,自然不至于像其他的天家继承人般,与自家兄弟抢、争、费尽心血。且他有先天不足之症,如今已有七岁,却瘦小苍白,时常闹个风寒脑热。
太医自他降生起便嘱托,以后勿要过于劳累、用心过度。也因此,太子太傅与少傅在一入腊月就放了他长假,直至出了正月,才继续进学。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因着脚麻,向前晃了一下。
殿内正传出欢声笑语,皇后抬头时,看见了她半张严肃的小脸,忙叫人召她进殿。
“办好了差就快点进来,在外面站着干什么。”皇后的话乍听下冷冰冰得,但双杏明白,多少奴才想要主子一句关心都求不来。
且看娘娘这因心中快活而明媚的脸,双杏也没回话,抿唇笑着就站在皇后身后。
看见双杏进殿,着一件玄青色蟒袍的小太子道:“本王正为母后写字,双杏姑姑,我也赠你一幅。”
双杏仍旧是笑,笑着应了。太子在她进中宫后降生,她虽也是个黄毛丫头,却是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的。
皇后就靠在一把椅子上,看太子站在桌前认真挥毫。
平心而论,其实也不算多好的字。太子进学两载,虽然太傅少傅尽心尽力,但再好的老师也架不住学生三不五时的称病告假。
但在母亲心中,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字。
站在两位主子身后的宫人们也纷纷奉上笑,应和夸赞太子。
待太子写完两幅字,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皇后亲自送他出了正殿,回中宫为他留的寝殿休息。
目送着他出了殿门,娘娘侧过脸遣散其他宫人,唤双杏近身。
她高龄产子,亏空了身体。一双手虽然细嫩,却极瘦。
现在,这双手拢着一个荷包,塞给双杏,还在双杏的手上缓缓拍了几下。
“你总是本宫身边最贴心得力的。我视你,也与别人不同……”
双杏慌忙跪下磕头谢赏,主子可以不把你当奴婢,但你不能就真这么认为了。
皇后看她的模样,心下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了她起来。
双杏回了厢房,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荷包。
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高贵的身份、爱她的家人,而是更多的什么东西。
她隐隐和别的小宫女还是有什么不同。虽然过去的记忆不甚清晰了,但那些年的经历根植于她身体深处。她从一个肆意妄为、天天想着撒娇的娇气小姐,变得说跪就跪,说叩首,就叩首。
尊严和骨气,都还那么值钱吗?
她一直在压抑着、反抗着自己的本能,似乎心甘情愿地沉没进一个奴婢的身份。刚入宫时,她也曾扬起倔强的脸,盈着不屈的泪花,说:我不!
可也是在内务府的那一年,她被一寸一寸地,跪醒,打服。磨掉心气和尊严。
然后那个叫余杏娇的小姑娘丢掉了名字,只有一个被嬷嬷挑走时,随口乱绉的双杏。
甚至还要感激主子,未给她赐下新的名字,让她失去与过去的唯一联系。
……那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意外,以后就零点更新。谢谢在看文的朋友们,挨个亲一口!
第五章
哪个男子不渴望迎娶娇娘,传递香火,闯下一番事业,留待后人瞻仰。
在世人眼中,男人,进宫净身了,又还能算得上什么男人呢?宫女还有放出去的可能,而他们注定要在这深宫中蹉跎一辈子,忍着旁人的看不起和奚落。
即使因着侍奉主子,让别人不敢轻慢,也须知那份尊重,是给背后的、头顶的主子的,与他们的残缺之躯又有什么干系呢。
人只能靠自己。
哪怕只凭着一叶扁舟,也要纵横激流。
这样想,在这飘摇的时节,逆流而上的段公公,他的大胆、尖刻便有了答案。
哪怕现在他陨落云端,也是比她勇敢得多的。
想到段公公,双杏又有些焦虑了起来。
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但他仍是病情反复,没有醒来的迹象。且偶有发热,让她把小厨房和御膳房的酒都借了个遍,保不得中宫哪日就要传出“双杏姑姑成了酒鬼”的八卦消息。
日日倚在床边看黄昏迟暮,看皇城的太阳如烈火般,一点点没入窗边。
她都会趁着一天中那个冷院最温暖的时刻,打开窗子,把段公公向窗边方向挪一挪,让他也照到阳光,望着他被光熏成暖黄色的侧脸。
再在稍晚时,闫紧窗子,不让夜间冷风吹到段公公。
虽没学过,但听说昏迷的病人也要活动身体,她便在每日帮他按摩揉捏腿和胳膊,盼望着他哪天醒来时,这副身体能不拖累他。
她也抽空洗了那包衣服。
毕竟也不能让段公公日日不着寸缕,虽然想着为他多寻两套干净衣物,可她既还没有和太监侍卫熟到索求衣服的程度,也没有余布和时间亲自做一套。
若是在深宫的宫女房中,寻到男子衣物,几乎算得上是丑闻了。
便只有把一套完整衣服分成内外两套,补好外衣上的破烂处,轮流换给他穿。
冬天怕被人发现,都是她亲手打了小院井里的水去洗。然后晾干在屋子里。
在这寒冬腊月,衣物挂上后不多时就结了冰,在第二天早上甚至还要把冰敲碎。
起初几日她还敢偷偷拿到有火盆的厢房晾晒,但安兰眼尖,见她晾衣服时混进的几件,不阴不阳的刺了她几句。似乎更是在心中给她“不守规矩”下了定性。
虽然知道安兰脾性不好,但也不会说给别人她如何。但这给她提了个醒。她怕被发现,从此只能在废宫寻水来洗。
双杏为奴为婢,这些年对她来说,更多是自尊的陷落和骄傲的折磨。出了内务府来到中宫后,娘娘待她亲厚,还真没受过什么罪。(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现在她一双手被水冻得通红,每日穿梭废宫中宫间奔波。遇到早晚夹杂雪花的北风一吹,杏眼中立刻泛出盈盈泪花。
连她一向莹白有肉的圆圆小脸都清减得出了尖下颏,腰围直接短了一寸。惊得同寝的安兰想讨教她有什么纤体秘方。
可这些琐碎的事都不是真正能打击她的。
真正让她灰心丧气的是段公公的久久不醒。有时她坐在床边,从中午守到晚上,垂头丧气得,心中除了让床上人醒来以外她什么都不求了。
纵是如此,她也没生出过放弃的念头。抹掉失望和眼泪,她还是日日守着。
被抄家,入宫,她打碎磨烂了心底的骄傲往肚子里吞,也还有份不死不休的韧性在。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也都走过来了,难不成还能在现在放弃?
双杏想着,重整旗鼓,又轻车熟路地踏上通往废宫的羊肠小道。
在小院门口,她竟又看见了那日那个年轻细瘦的太监,他换了一件簇新的代表下等太监身份的灰袍,腰板挺得很直,一扫那日双杏看到的鬼祟。
那人应该是已经发现了段公公的所在之处,却没有进院去,而是站在小院门口、路的尽头。
像是……在等她一般。
接近了,双杏连紧张都褪去了些,好笑地发现那人堂堂正正大无畏的样子竟然一戳就破。
可等她粗粗扫过那个年轻太监微微颤抖的腿,视线停留在泛起汗珠的白面上时,她微微张开口,惊道:
“竟是你?”
第六章
那日匆匆一瞥,连带着紧张惊诧,双杏根本没看清那个身影。
又因着怕自己一个女子招架不住,连追都没追,心中一直埋着火|药一般,生怕何时它就点燃了、引爆现在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局面。
今天近距离看这个年轻太监,双杏心下大定,同时回忆不禁涌上心头。
她自是和这太监面熟的。
当年她被段公公安置到内务府后,过得是从未有过的难受日子。巨大的痛苦和悲哀笼罩着她,让她心中还想着他,想着过去现在的云泥之差。
稚嫩的心中跳跃着小小的火。这火苗却无关风月。
她将他视作恩人一般的存在,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段公公。
知晓段公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做。双杏只好忙里偷闲,白日在内务府学了规矩,夜里还偷偷借着月光做些什么。
当她还是余杏娇时,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人宠、有人爱。心中总想着,时间,时间还长着呢。也便什么都不会。
可时间不管凡人,它自顾自地,未曾怜惜凡人的自作多情。
好在嬷嬷教过她简单的女红,教习处虽严苛,也不会收走她们针头线脑的小物。她便绣了个香包。
月光有的日子明亮些,有的日子昏暗些。双杏的手上经常被扎出刺目的血点,那血点在第二日学规距时更要折磨她。
过去,母亲和嬷嬷教导她女红,只让她绣一个时辰,中间还要眺望下远处。那些日子,余府小院的瓦顶和这深宫的月亮融合在一处。她也便和无忧的过去短暂地交织在一起了。
在内务府过了一个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年后,她八岁了。那个技艺极差的香包终于大功告成。
她打听段公公的名字。那时段荣春还在干爹王显王公公手下当小总管。
被她缠上的宫女姐姐嗤笑一声:“不过也是在那阉狗手下的一条得力的狗罢了。为你好,我可劝诫你万万别和那人搭上关系。”她有内务府的好差事,更与段荣春他们不走一条道,自是心高气傲、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些。
但在大多宫人看来,王公公与黄公公都是宫中把太监做到顶的人。
当年前朝已经有了宦官干政的趋势,黄琅黄公公矮胖阴毒,笑如弥勒却口蜜腹剑,而王公公瘦得如同人干,以阴狠刻毒闻名。
在王公公麾下,哪怕做个小小太监管事,也自有万人愿意去贴就。
这个年轻太监便是段公公当时的收的徒弟。虽然别人总是认干儿干孙,他却除了一个干爹外,并无他人,对外也是称王公公为师父。
永宁十年正月,她打听过了段公公的行踪,便找这个叫小德子的太监递上香包。
当时小德子也是个小太监,好脾气好欺负,只不过有幸在段公公身边处理些杂事。
他比八岁的她高不了多少,被她拦下,举起她递过来的“香包”,诧异道:
“这位小姑奶奶,你确定你是来送礼的?”
阳光照射下,手里的香包的缺点更是暴露无遗。莫要说歪歪扭扭的刺绣,只看那走线比料子更粗糙的包身,他心中嘀咕,这真的是讨好,而不是在折辱我们公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