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胜轻咳了一声,“易将军别开玩笑了,您的忠心,一年来朝野内外尽皆明白,若能戍守地方,再立功勋,也是一桩君臣相得的佳话。”
易玄英却摇头笑道:“夏总管此言差矣,身为臣子,皇恩在上,岂能因为一点儿愚昧之徒的流言蜚语而畏惧不前?越是这等时候,我越要留在陛下身边,以证清白。再说,外放就能平息流言了吗?万一好事之徒继续议论我失宠了怎么办?”
夏德胜:……
易玄英笑眯眯望着夏德胜:“我失宠无所谓,就怕好事之徒不肯放弃,继续编排。夏总管是陛下的心腹,若有一日传出您以色媚上的话语来,难道夏总管就要因此辞去东锦司一职,从此放归地方吗?”
夏德胜表情绷不住了。
易玄英大笑,“开个玩笑,夏总管不必担心,陛下清誉,岂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受连累。”
说罢,不等夏德胜再开口,转身离去。
第82章 来使
云舒批阅完一天的奏折,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夏德胜入内,禀报几桩要事, 之后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慕荣佩送来的歌舞团安置的事情。
云舒正喝着茶水, 听到这件事,不禁又想起酒宴上慕荣佩那句没头没脑的调侃, 立刻询问怎么回事儿。
夏德胜愁眉苦脸, 还是老老实实将前一段时间京城甚嚣尘上的流言说了出来。
云舒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半响,咬牙问道:“都是谁在背后传的?”
夏德胜回道:“臣之前已经命人查过了,皆是市井街坊的流言, 很难确定源头。”
“确定不了源头,那就是有人刻意散播了。”云舒冷笑。
在这个信息传递比较落后的时代, 谣言的源头都有迹可循。以东锦司的能力还查不出来, 肯定是造谣之人刻意掩盖身份, 在茶楼酒肆等地方传递了。
自己跟易玄英亲近,主要是他教导学武功的那几个月。皇帝带着武将长时间频繁消失, 确实会引来众人疑惑。
谣言必然是从宫中传出去的!只是不知道哪方势力在宫中的眼线。
云舒气愤了半天, 问道:“易玄英知道这件事吗?”他这般清正平和的人, 却被传成以色侍人的男宠之流, 打击一定很大。
夏德胜想起之前易玄英的回答,表情有点儿崩,赶紧低头道:“易将军知道,臣曾经劝他自请外放……”
他将两人之间的对话说了一遍。
云舒听到“失宠”二字的时候,噗嗤一声,嘴里的茶水直接喷出来。
要不是夏德胜一脸严肃, 他都以为是在说笑话了。
夏德胜无语,殿内没有当值的小太监,大总管只能认命地拿起抹布替云舒收拾残局。
云舒擦了擦嘴,不由慨叹:“易将军如此豁达,不惧流言蜚语,果然是真君子。朕之前小看他了。”
夏德胜:……
云舒想了想,又郑重叮嘱道:“这些话千万别让她知晓。”
夏德胜自然明白这个她是谁,心道,还用您指示吗?这事儿要是被那位知道了,就不是掀翻桌子能了结的事儿了。
***
第二天早朝之后,易玄英单独奏对的时候,云舒专门提起了这件事。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无愧于心,何惧这些小事。”易玄英比云舒预料的还要豁达,“人若是总活在外人的视线之中,也未免太累了。”
云舒彻底放下心来。
又想起前天慕荣佩当众送歌姬的事情,一阵恶心。
云舒深知群众的八卦之心,对这种桃色新闻是喜欢津津乐道。但暗地里议论是一件事,直接用送歌姬的方式来打脸,就太恶意了。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慕荣佩是想投其所好,就算真马屁拍到马腿上,也不会刻意选择在文武百官汇聚一堂的接风宴席上。
易玄英的话,很好地解释了他的疑惑。
“慕荣佩此人,曾经向舍妹提亲,却被拒绝,以他的性子,只怕是引为奇耻大辱。”
云舒恍然大悟,忍不住对慕荣佩又多了一份厌烦之心。
易玄英提醒道:“此人虽然自负,却也有真材实料,智谋武功皆是上乘,需要好生防备。”
云舒咬着牙,“朕明白。”他从来不会看低对手。
实际上对付这两大藩王,原本云舒就将东淮王府摆在第一位上。
易玄英看着他气鼓鼓的小模样,忍不住想要笑,赶紧憋住了。
云舒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道:“易家当初为什么拒绝了他呢?”问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儿八卦,但云舒还是压不住好奇心。从表面看,慕荣佩俊美倜傥,出身尊贵,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才对。
易玄英深深看了他一眼:“主要是舍妹不同意,嫌他轻薄浮浪。”
云舒笑出声来,慕荣佩确实风流名声在外,当然,在这个时代,身为尊贵的王府世子,也算不得什么缺点。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眼光就是好,云舒越发觉得自己形象高大。
易玄英望着他,突然低声问道:“陛下,近来觉得怎么样?”
见到云舒疑惑的目光投过来,他连忙补充道:“臣观陛下这些时日政务繁忙,都不得空闲歇息,其实陛下也不必一直这样绷着自己。”
身为帝王,并不总是忙碌朝政,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个人爱好。历朝历代,有的帝王喜欢醇酒美人,有的喜欢打猎游园,还有的喜欢听曲儿看歌舞,作为至高无上的权力者,他绝大部分需求都能满足。但云舒似乎没有任何私人爱好。让有些想要揣摩上意投其所好的朝臣,都无处下手了。
因为朕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练武功练字了啊!想到这问题,云舒想哭。
不过就算不用练武功练字,好像也没有什么喜欢的玩乐,毕竟这个时代的娱乐方式远不如后世发达。醇酒美人倒是很多,可他不想让自己堕落下去。
反而不如处理朝政,看着一个个难题在自己手中解决,百姓生活更加富足安乐,更让人有满足感。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易玄英凝望着他,“臣一定会为陛下守好这份快乐,扫清一切障碍。”
云舒愣了片刻,总觉得易玄英眼中,闪烁着某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未及多想,易玄英就告退了。
等他退下了,云舒坐在御座后头,开始想着怎么收拾慕荣佩这个讨厌的家伙。
他拿起桌案上几片圆圆的小东西。
这是他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的一件大事,命令工部锻造的新款钱币,取代如今的金银货币,和一些地方藩王的混乱货币。
如今金币、银币和铁币都锻造成功,不久就要在全天下大规模发行。
一枚圆圆的金币只有拇指盖儿大小,两面都带着精美的花纹,看上去金光灿灿,其实内部的含金量不足三成。而这样一枚金币,代表的价值却是一两二钱黄金,几乎是它实际价值的数十倍。
这种合金锻造的方式是工部新近研发成功的,云舒不怕有人伪造。推行这些钱币,不仅是为了畅通商道,方便结算,更是为了用金融的手段收纳天下的财货,收割羊毛。
后世美帝能独霸全球,就是因为他们只要印刷源源不断的美钞,就可以从全世界购买商品,来支撑国内的高额消费和富裕生活。
原本云舒也想过,通过改良的各色新鲜商品来扩张势力,蚕食商道。
但这样的速度太慢了。而且,很多商品的制作他并不准备保密,因为只有将新产品的制作方法推向市场,引发更多的工坊和商户改良摸索,才能推动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向前发展。
那么无法保持长久的产品优势,想要跟东淮王府的商道竞争,就需要剑出偏锋了。
云舒手指弹起,亮晶晶的金币飞上去转了几个圈,又落回到掌心。
不过就算用上这种金融手段,也还是太慢。
得先找个机会,让慕荣佩这家伙好看。云舒恨恨地想着。
***
幽暗的山间,峰峦起伏映照着天上冷月。
寒风呼啸而过,冻得人骨头都要结冰。这样的天气里,连最有责任心的士兵也急匆匆回了营房,烤火取暖。
大梁皇陵,空无一人的后山,突然地里簌簌作响,一个诡异的身影从坟茔中爬出来。配合着四周静谧阴森的场景,宛如地狱回归的恶鬼。
附近一只捕猎的狐狸警惕地跃起,盯着这个从地里爬出来的生物,发出低沉的叫声。
黑影抬手一粒石子,狐狸吓得哧溜一声飞窜出去。
到了地面上,易玄英先是跪在坟前三跪九叩,全了礼节,这才起身。
他摘下斗篷,抖落灰尘,望着天上明月,叹了一口气。
心情有点儿沉重。
冒险下坟墓一趟,只为了确定一件事。
属于太、祖皇帝的那块骨头,果然没有还回来。
那么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答案昭然若揭。
望着幽深的夜色,他暗暗下定决心。
***
暮色降临,王府之内。
季寰凝神翻看着近日的奏报。
正看得入神,季坤匆匆进来:“王爷,有密信送来,自称是奉了东王之命。”虽然室内没有第三个人,季坤还是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季寰头也没抬,直接吩咐道:“将使者斩杀,送回给慕荣佩。”
季坤愣住了,“王爷……”
“没有听清楚吗?”季寰抬头问了一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季坤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足勇气道:“王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来使是光明正大,传递消息,这些却是魑魅小人。”季寰冷声道。
季坤不敢再说,匆匆出去遵照执行了。
使者是个中年人,冒险来这里一趟,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待遇。
他又惊又怒,“我们世子素日说王爷是英雄人物,没想如此畏缩胆小……”
话没说完,就被两侧的侍卫塞住嘴巴,拖了下去。
季坤在后头看得眉梢直抽抽,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一下。这家伙也算是个隐匿行踪的高手了,潜入府内悄无声息。谁知道费了这么大劲儿换来的是一刀咔嚓呢。
侍卫将首级端了上来,季坤烦躁地摆摆手,“不必看了,按照王爷的吩咐,给东淮王府送回去吧。”
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无头尸上,几个侍卫正准备将其拖出去,因为动作粗暴,一个牛皮色的布袋从怀中掉落下来。
季坤目光一怔,突然道:“等一下。”
侍卫们停止动作,季坤上前将信封捡了起来。
旁边侍卫疑惑道:“少将军。”
季坤抬眸笑了笑,“王爷吩咐我将密信烧掉,以免泄露。”一边说着,他走到火炬前头,将密信用力撕成两半,然后往火上一送。
火舌卷上,信笺很快变成了一缕飞灰。
第83章 密谋
任务完成了, 季坤回房内向季寰禀报。
季寰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又看了一阵子书, 夜色已深, 他才合上书卷,揉了揉额头。
看到门边侍立着的季坤一脸患得患失, 他沉声问道:“在想什么?”
季坤回过神来, 低声道:“王爷,您就这样同意朝廷的要求,这样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些天, 季寰主动要求削减兵力的消息已经传开,兵部和户部的官员, 已经与北离王府的属官交接, 开始商讨削减安置的细节了。
“我早就说过, 无意那个位置,你们不必再劝。”季寰很明白属下的心思, 直接将事情揭开了谈。
“王爷, 就算您无竞逐天下之心, 也该有自保之力。王爷退避三舍, 只怕谢景那人习惯了独断专横……”
“叫陛下!”
季坤:……“陛下他,性子素来霸道,只怕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早年老王爷一开始也未曾想过谋逆武帝,却被他们前梁百般逼凌……”
季寰垂下视线,也难怪属下有这种心思, 实际上,北离王府是曾经有过谋逆准备的。或者说,是当年武帝的压力之下,迫不得已的自保。
在经历了西建王叛乱之后,朝廷国力大衰,武帝不敢公然挑衅藩王,双方明面上达成了一种平衡,私底下却阴损动作不断。
自己父亲仓促阵亡,还有几个兄弟为权势争斗残杀,内中都有皇城司秘谍的身影,还有最早的自己险些中毒身亡。
之后父亲孤注一掷,将自己这个世子送来了京城为质子,在武帝的眼皮子底下,反而没法动手了。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也过得很不愉快,要不是有她……
“你不必再说,我意已决。”季寰沉声道。
“陛下逆反前梁,也算是为父王他们报了仇,如今再叛,是恩将仇报。”
季坤不敢再说,失望地退了下去。
季寰站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院中。
目光带着苦涩,还记得当年收到父王身亡消息,自己连夜出奔京城的悲愤交加。那时候少年意气,也曾经想过,有朝一日打回京城,报仇雪耻,权倾朝野,甚至问鼎天下。
之后数年里,他整顿内政,收揽人心,建立足以服众的武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慢了,谁知道却横空杀出了一个谢景。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扫荡天下,问鼎大位。甚至连曾经倾慕的人,都顺理成章收入宫中。
既生瑜何生亮,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在宫中,似乎日子还不错。
***
季坤退出正殿,回到自己住处之后,迅速关上房门,摸向自己胸口。
一片黑暗中,他取出薄薄的信笺来。
就是之前慕荣佩使者送来的信笺,他打着焚烧的名义,却在密信触及火焰的前一瞬间,趁着无人看到,极快地将里头的薄纸抽了出来,只将空空的牛皮信封送到了火焰边上。
如今寂静的房间里,他将信笺展开,快速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