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会让户部拿出方案来,王爷也可派人一起参详。”
季寰笑了起来:“果然,陛下早就筹谋着削减北方兵马了。”
他笑容微带调侃,温和又纯粹,像是一杯清茶,让人不觉亲近。
云舒心里一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朕确实早就想过北部兵马的安置之事,为民生计,多余的兵马裁撤势在必行。北方诸郡这些年负担军费,民生艰难,等兵马裁撤之后,朕会减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没想到王爷如此深明大义,让朕惊喜。”
“深明大义不敢当,只是还有自知之明。北离王府长年接受北疆百姓供养,受之有愧,如今北地安康,更不该因一己私利,让平安的天下再起波澜。”季寰望着天边明月,沉声道。
云舒望着他清瘦俊秀的侧脸,北地的百姓确实很艰难,但北离王府也对得起这份供养。
几百年来,多少兵马战死沙场,北离季氏代代折损子弟过半,善终者凤毛麟角,到这一代只剩下季寰一个嫡系,还是个病秧子。
季寰触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怔。他跟谢景相处过不少次,从没见过这般纯粹的目光。
印象中的皇帝是个冷肃孤高的人,战场上锋芒毕露,日常中沉默冷清。
短短两年不见,心性变化竟然这般剧烈?
这样亮眼的目光,竟然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
记得有一回儿,他们去山寺玩耍,凑巧遇上暴雨,被困在凉亭中。
两人没有带雨具,只能等待下人来接,偏巧回去传讯的小厮又失足滑入沟渠,耽搁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带人来。
那一个多时辰两人干了什么?
好像就是这般相对而坐,一起看了一本游记,探讨了南方茶树移植北方之后是否香气依旧,还把一盒子百合酥吃了个精光。
百合酥又香又甜,是她一贯喜欢的点心。
外头的雨幕浓密,将那一方小世界勾勒地温馨甜美,就好像那又香又甜的百合酥。
那些压抑的日子里,除了身边的亲信,他只有在她面前能放下一切负担,展示真实的自我。
“在想什么?”云舒看他露出怀念之色,立刻问道。
“在想京城九曲坊的百合酥。”季寰脱口而出。
云舒:???
“好吃吗?”云舒问道。
“……挺好吃的。”季寰老实地回答。
“那朕……改天请你吃。”云舒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朕派人买来尝尝”给压了下去。
季寰:……“多谢陛下了。”话题是怎么变成这样了?
云舒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想不到季寰竟然也喜欢吃零食,能让他念念不忘的京城美食,一定非常好吃。
***
谢景站在树丛后头,看着两人相对而坐的画面,觉得无比扎眼。
不过纠结没有持续太久,云舒眼尖地发现了她的身影,立刻站起身来。
季寰也跟着起身,沉声道:“臣先回去了。”
云舒点点头,脚步不停,往下走去。
季寰看了两人一眼,压下心头的酸楚,转身离去。
等他彻底走远了,谢景状似不在意地问道:“说了什么?你高兴成这样。”
云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
“你猜一猜。”又卖关子道,“我知道你肯定猜不中。”
谢景:……很久没有想揍他的念头了。
“总不会是主动求着你削藩吧。”她哼了一声。
云舒震惊:“你好聪明,竟然猜中了!”
谢景:……
云舒满心喜悦,谁也料想不到,静夜之中,凉亭之内,两人三言两语间,就完成了这项原本以为要耗费无数心力才能完成的活儿。
谢景却没有他这么乐观,提醒道,“季寰此人是枭雄人物,当年武帝和满京城的人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朕知道了,会小心的。”远的不说,之前唆使盗墓者窃取龙骨的事情,北离王府还是最大嫌疑人呢。
“不过,朕觉得,他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云舒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季寰这个人,有种莫名的信赖感。
“他是个君子。”对欣赏的人,云舒从来不吝称赞。
谢景微带酸楚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专职发醋,每个人都很酸……
第81章 谣言
月上中天, 酒宴才告终。
出了温暖的大殿,外头寒风阵阵。
文武百官纷纷离去, 易玄英落在后头, 到了停放马匹的小广场。
几个亲兵迎上来,他正要上马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易兄。”
易玄英转头望去, 是慕荣佩站在身后不远处。
他披着宝石蓝的斗篷, 上头嵌着细碎的明珠,耀眼夺目。正目光灼灼望向这边。
易玄英望着他,露出犹豫的表情来。
“易兄怎么不说话了?”慕荣佩缓步走近, 笑问。
易玄英苦恼道:“只是在犹豫,是该直接动手揍你, 还是说两句话再揍。”
慕荣佩笑出声来, “易兄还是那么直率。不过你我在这里大打出手, 只怕不合规矩。易兄就不怕陛下责难?”
易玄英不紧不慢道:“我既然深得陛下‘宠爱’,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被责难呢?要责难也是世子受着的。”
慕荣佩笑容微僵, 想不到易玄英能这么坦荡地调侃什么“宠爱”。他不怕易玄英, 但不想在这里真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太难看了!
不等他开口, 易玄英又叹了口气。
“罢了, 不值得。毕竟你自小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小气性子。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会有长进呢。”
少年时候他也曾在易太傅主持的太学读过几年书,两人还曾经是同窗。
被这么直白地讽刺,慕荣佩脸上笑容也挂不住了。
“易兄不觉得失礼吗?”
“失礼?”易玄英盯着他:“比起之前世子在殿上的举动,这点儿失礼算的了什么?”
他嗤笑着:“被我说两句就笑不出来了,羞辱别人的时候就毫无顾忌。”
慕荣佩沉着脸半响, 旋即笑了出来:“没错,你说得对,我这个人是比较小气。不过,要说羞辱。”
他目光落在易玄英脸颊那抹黥纹上,一字一句说着,“比起陛下给予你们兄妹的羞辱,我这点儿算得了什么呢。”
“说起来,我这边有异邦灵药,据说能消去脸上的印痕,明日为易兄送去。”
“多谢,不必了,这黥纹陛下上次还夸赞挺好看的。”易玄英一本正经回道。
慕荣佩:……
调整心情,他继续问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辱妹之耻,我真的好奇,易兄也是当世人杰,就这么不声不响全部忍下了,心甘情愿奉仇人为主?”
对慕荣佩的质问,易玄英一派淡然,“大概就如传言说的,我珍惜陛下的宠爱吧。”
这回慕荣佩真的被噎住了,虽然当众拿这件事来羞辱他,但私心上并不认为两人有什么。没想到易玄英这么豁达,弄得他满腔话语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终于咬牙问道,“就算易兄认命,令妹那般傲气的性子,难道也就这么认命了?”
易玄英盯着他:“问这种话,难道世子想要造反?”
慕荣佩脸色微变,“无凭无据的事情,易兄别胡乱说。”
易玄英笑了笑,“那就是世子是真的想要找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荣佩终于确定自己不可能在易玄英这边捞到好了。干脆长笑一声,“易兄不打我一顿是没法安心了吗?算了,算我怕了,这就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易玄英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其实,当年舍妹拒了你的提亲,并非是不满你出身或者血统,只是嫌你太浪了。”
慕荣佩脚下一滑,险些踩空马镫。
他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骏马奔驰出去。几十个等候在远处的侍从连忙跟上。
易玄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凝重。
***
第二天散朝之后,云舒让易玄英留下来。
夏德胜表情严肃地传了旨意。
想到昨晚宫宴上东淮王世子的特殊礼物,有些朝臣目光微妙。
不是他们八卦,从易玄英归附以来,皇帝的恩宠确实非比寻常。想到两人之前水火不容的关系,实在让人意外。
易玄英满不在乎地入殿。原本以为,皇帝会问起他昨晚与慕荣佩交谈的事情,没想到云舒沉吟片刻,问道:“季寰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玄英心脏漏跳一拍,抬头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季寰。”
“昨晚朕跟他谈了片刻……”
易玄英一颗心提了起来。
“没想到他主动提起,愿意削减北疆的兵马……”云舒将昨晚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虽然之前两人谈得非常融洽,但云舒依然没有放松警惕,远的不说,之前盗墓贼试图窃取龙骨之事,就是一根横着的刺。
易玄英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仔细看着云舒的表情,找不出丝毫的特别,完全的公事公办。
心中有些酸楚,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人。
他振作起精神,回道:“季寰此人,聪慧儒雅,因为自幼中毒,体弱多病,性格却比别人更坚忍……”
季寰自幼中毒这件事,云舒早就在夏德胜提供的情报上看过。
季寰是北离王结发妻子所出的长子,可惜生他的时候难产身亡,之后北离王迎娶武帝的亲侄女英安郡主为续弦。
武帝他老人家发现强硬的削藩不成之后,对剩下两个王府,采取了拉拢和缓的政策,其中重要一招,就是赐婚。
这位郡主美艳绝伦,还是个宅斗人才,也不知道武帝是不是看出了侄女强悍的战斗力,才将人下嫁王府的。反正嫁入王府之后,收拾侍妾,整治庶出子女,挑拨离间,将北离王府折腾地够呛。
季寰从小身体渐弱,只以为是胎里带出的毛病,养到五岁的时候,经由神医诊断,才发现是中了慢性毒、药。
查不出下手的人,北离王大概也意识到长子继续住在府内,性命难保,干脆将他送到京城为质子。在武帝眼皮子底下谨言慎行,才保住了性命。
听完易玄英的话,云舒问道:“你觉得他主动削藩的请求是真心实意吗?”
云舒召见易玄英,就是想听听他的判断。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他不会只征询一家之言。
易玄英心情有点儿复杂,“陛下不相信他吗?”
“朕也听闻过季寰此人言必行、诺必践的美名。”云舒沉声道,“但此事关系重大,朕不能因为一人的信义而决定。”
这关系到他未来几年的施政方针,如果北离王府真的没有野心,他只需要安心用手段削弱东淮王府一家就好了。
易玄英斟酌着:“以臣对他的了解,应该是他真心实意的请求……”
两人说了片刻,易玄英抬头看向云舒,笑道,“季寰这个人从小就有项特殊能耐,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让人觉得特别真诚。陛下如此怀疑,是之前有过什么证据吗?”
真是敏锐的家伙。云舒也没有瞒他,将之前皇陵失窃太、祖皇帝龙骨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到线索指向北离王府,易玄英并不意外,反而道:“陛下容禀,此事虽然表面上指向北离王府,也不排除有人嫁祸,想要挑拨朝廷和北离王府关系,乱中取利的可能。”
云舒点点头:“朕明白。”而且,就算真是北离王府动了手脚,也未必是想要龙气。看季寰那个身体,还说不定真是想要谋取药材来着。
他顺口将龙骨有玄奇之能的事情也一起说了出来。
易玄英身躯一颤,急迫抬头问道,“等等,陛下所言,这龙骨能交接魂魄之事,可是真的?”
云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听到北离王府窃取龙气,都没这么震惊啊。
云舒道:“朕知道此事玄奇难以置信,不过国师所言,应该不会有错。你很意外?”
易玄英强压下难看的脸色,低头道:“臣未曾听闻这等离奇之事,一时失态,陛下见谅。”
云舒表示理解,自己刚听到的时候,也非常震惊来着。
易玄英又小心翼翼问道:“那请问陛下,此时龙骨何在?”
云舒回道:“找到阴谋之人后,朕已经明夏德胜将龙骨送回皇陵了。”
皇陵……易玄英垂下视线,“臣知道了。”
***
漆黑的夜幕之下,易玄英出了乾元殿。
正碰见夏德胜往殿内走,招呼道,“易将军,御前奏对这么久,实在辛苦。”
易玄英已经恢复了平静自如,温声道:“陛下只是好奇昔日臣与北离王交往的事情,多说了几句。”
夏德胜叹了一口气,“按理说,我一个奴才说这种话实在不妥当,只是将军是否听闻过,最近京城渐渐浮动的谣言。”
易玄英笑容不见了,“夏总管指的是我们兄妹秽、乱宫廷的谣言吗?”
夏德胜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有点儿尴尬,却立刻掩去,忧心忡忡道,“我是真切知道将军的人品,更明白陛下对将军的欣赏,只是流言蜚语防不胜防,将军为自己清誉着想,何不先请旨外放,也能一展宏图。”
易玄英突然觉得想笑:“我毕竟是叛臣归附,离京太远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