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望去,谢景闭上殿门,缓步向他走来。
隔绝了阳光,殿内一片昏暗。
她神情晦暗不明,脚步却坚定有力。
随着她步步逼近,云舒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谢景心头苦涩,脚下却没有丝毫犹豫。
云舒被她逼得一路后退,终于到了“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来。
谢景这才停步,站在距离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沉声问道:“你害怕什么?”
云舒仰头望着她:“我……”对这个问题,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景没有曲折迂回地试探他是如何知道的,或者知道了多少。直接开门见山,用最坦诚的态度,将一切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相处日久,云舒早习惯了他的单刀直入,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更希望她能用和缓一点儿的方式。
看到云舒低头不语。
谢景叹了口气,突然单膝跪下。
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云舒想要起身,却被她按了回去。
谢景把手放在云舒膝盖上,仰头望着他,目光清透赤诚。
“你害怕我会伤害你吗?”
“我不是……”云舒咬着唇,他从来没想过她会伤害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山呼海啸涌上来的陌生感觉。
一个你一直亲密相处的人,实际上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任何人都会觉得油然而生的恐惧吧。
尤其那个人,是被自己占据了身体,夺走一切的人……
“你怎么能忍受的。跟我相处这么多日子?”云舒情不自禁问道。
云舒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谢景,看到另一个人霸占自己的皇位和事业,只怕会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怎么可能日日陪在身边,悉心教导,任劳任怨。
他是圣父吗?
不是!
看过原作的云舒很明白,谢景这个人不仅不圣父,而且生杀予夺,手段酷狠,从来不会放过对手。凡是让他吃亏的人,最后都会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
而自己这个坑得“他”最惨的人,竟然能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付出?
“是曾经挺生气的。”谢景低头笑了起来,“但是谁让你太可爱了。”
云舒恼羞成怒,“说正经的,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谢景握住云舒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
她望着他,目光诚恳又无奈:“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是带着敌意,想要试探。可是谁让你这个家伙,这么让人头疼,让人操心,忍不住就开始了操心费力的日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心中的敌意渐渐软化,彻底消失的呢?到现在,反而变成了自己心里头最温暖的存在。
是感受到他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依赖和信任开始的?还是因为那些恨铁不成钢的教导指点,亦或者两人争吵又甜蜜的日常生活里?
谢景知道,自己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她握紧了云舒的手,轻轻碰触在唇边,小心翼翼。
云舒却不习惯这样突兀的亲密,生硬地将手抽了出来。
谢景没有坚持,松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会违逆你的意思。这些天留在宫里好吗?当然,你若是想要出宫去看看,跟易玄英一起出去散散心也行。”
她眼神温柔,含着笑意。云舒却能从那双清透的眼眸里面读出期盼。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心里还是不希望他离开吧!
云舒咬牙,“我会留在宫里头。只是这件事……”
谢景心下一松,笑起来,她明白云舒的拘束。
就好像一只小猫,突然被迫离开自己长久居住的宅子,换到了一处崭新的宅子。肯定会陷入恐慌混乱。就算新宅子再华丽舒适也没用。
而且谢景明白,自己就是他最依赖,最信任的家,正是因为自己在他心目中这么重要,所以受到的冲击也更大。
她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慢慢适用。
“那好,这些天就先让李翼带着人服侍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就派人说一句话。”
“还有早朝的事情,你若是这两天不想上朝,就让史太医过来看诊一趟,歇息几日。要是不觉得累,明日就按照惯例进行……”
谢景温声交待着几桩要紧的事情,说完之后,立刻体贴地离开了大殿,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云舒自己。
静谧的房间里,云舒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别扭情绪。
记得上辈子看过的文章,有提到过人类的一种微妙心态。
比起帮助过自己的恩人来,绝大多数人,都更愿意跟自己帮助过的人相处亲近。或许是施恩者的身份,更能让人放松和亲切。
身为皇帝的他,对易素尘虽然算不上施恩者,但至少两人是和平的。除了易太傅的死,他并不亏欠她什么。而且易太傅的身亡也是原主的锅。所以相处起来,云舒从来没有心理压力。
如今却知道,自己亏欠她的太多了。
从这个身体,身份,还有他奋斗一生披肝沥胆血战沙场才换来的江山霸业。
自己最亲密的人,却是被自己亏欠最多的那个人。
想到谢景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在自己身边的,甚至明知道有那根龙骨,都迟迟没有动用。云舒就觉得亏欠的更多了。
云舒抱起沙发上的靠枕,满脸纠结。比起刚才小心翼翼照顾他情绪的模样,还不如强硬地要求两人换回来算了。反正自己也留恋着现代的生活,想想呗,冰激凌不甜吗?肥皂剧不好看吗?每天咸鱼一样躺在小窝里吃吃喝喝快快乐乐的日子多好啊。
除了有点儿舍不得她之外……
唉……
***
从大殿出来,谢景抬眼望去。
易玄英站在廊下,夏德胜在他对面。两个人都静默地站着,气氛沉静到了极点,落针可闻。
看到她出来,一潭死水才被扰动,两人齐齐望过来,神情紧张。
谢景抬手示意夏德胜退下。
然后自己站到了易玄英的对面。
冬末的风吹过廊下,寒冷中夹杂着一丝即将开春的暖意。
“她不是易素尘。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谢景平淡地开了口。
易玄英蹙起眉头,“自欺欺人很愉快吗?”
“那么做一个交易吧,你不要试图唤回他的记忆,我就不会换回身体。”谢景说出了早就思量好的决定。
易玄英身体一颤,震惊地望向他。
“你真的愿意放弃?”
“我愿意放弃,他干得很好。”谢景唇角扬起,笑容中带着自豪。这个问题私底下其实也纠结了很久,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易玄英突然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这个昔日的死对头。他不会怀疑谢景撒谎,两人针锋相对的日子,对彼此的性情都非常理解。他从来都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最艰难到时候都是。
他只是震惊,竟然愿意放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走到现在的地位,谢景付出了多少。
“怎么样,答应不答应。”半天没见他回音,谢景又问了一遍,语调很不客气。
易玄英露出明朗的笑容:“好妹妹,你我之间,用得着这么剑拔弩张吗?”
谢景:……
第96章 换回来
云舒翻看着奏折, 心不在焉。
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怅然是神。
距离两人那一场短暂的对话, 转眼过去两天了。这两天来, 明面上朝政没有任何问题,云舒如往常一般上朝议事, 下朝批折子。只是身边少了那个陪伴的身影。
她遵照承诺的, 这些天一直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
云舒觉得自己的状态像是窝在被窝里的猫,只要不探头,就不会察觉到四周天翻地覆的改变。
逃避可耻, 但有用……个p啊。
每天见不到她,非常难受好不好, 可是真的将人召来, 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唉, 特别烦躁,连喝到嘴里的奶茶都没有了滋味。
沈月霜小心翼翼看着他,
“陛下?”
云舒回过神来, 问道:“今天她怎么样了?”
“陛下是说易姐姐吗, 昨日上午在书房里看了一阵子书, 下午好像出门练武功了。”
沈月霜老老实实交待着谢景一天的行动。对于两人之间的诡异状态,她也满心惊诧。易姐姐这两天一直没有来乾元殿。以前除了生病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儿。而且就算生病,皇帝散了朝之后也一定会去探望的。整整两天一次没见过,简直不可思议。
昨天碰到易玄英入宫,她专门旁敲侧击问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 “没什么,两人有些小别扭,等过一阵子就好了。”易玄英态度依然温和,让她更加摸不着头脑。
听起来比自己要悠哉多了!云舒抿着唇。他还以为,她要比自己更加坐立不宁呢。
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比自己这个现代人还要淡定啊!
比如江图南,这家伙肯定从夏德胜那边得到消息了。今天早朝之后的奏对,态度平和自然,看不出分毫异状。云舒都要怀疑李翼那边消息的真伪了。
可能是他怀疑的目光被江图南察觉了,笑问:“臣脸上有什么吗?陛下看了好几次。”
云舒没好气地回道:“是发现爱卿今日格外丰神俊朗。”
“咳咳,臣受宠若惊,只是还请陛下饶了臣吧,宫中那位的醋意,臣可消受不起。”
竟然还能拿这件事来开玩笑!云舒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又突然想到,如果朝臣都是这么坦率的态度,将来就算不换过来,某人也可以女主临朝啊。
“陛下不要胡思乱想,朝中也只有臣和夏总管寥寥几人知晓此事而已。此等惊骇破天的机密,断不能外传的。”
“惊骇破天?我看你们都接受良好嘛。”云舒嗤笑一声。
“咳咳,习惯成自然嘛。”江图南笑道。
“至于陛下说的那个……女主临朝。以臣之浅见,往年历朝历代,都是帝王病弱早逝,才将朝政托付后宫,为将来皇子登基铺路。如今陛下德威隆重,并无女主临朝的基础。”
云舒盯着他,这话风中透出的意思,似乎跟夏德胜不太一样啊。他能看得出,夏德胜是非常迫切地希望谢景恢复身份的。
“那家伙以前被主上救过性命,虽然忠心,但为人太过偏执,便近乎愚忠了。”江图南毫无愧色地在背后说同僚的坏话。
“以臣的私心而论,其实这样也挺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图南还是压低了声音。
谁都希望有一个温和明理、体恤下情的主君啊。
看着他禀报完毕从容退走的模样,云舒无奈苦笑。
虽然江图南说得好听,但他也明白,若真是两人翻脸,江图南的选择绝不会偏向自己。
不过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很冷静,好像就自己一个人在纠结着啊。
***
实际上,谢景真的比云舒更加坐立不宁。
从演武场出来,谢景痛快洗了个澡,回了寝殿,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很快放下。
完全看不进去!这个时候,大概只有武道修炼,能短暂地平息这种焦躁的感情吧。
只要云舒一刻不作出回应,她心中的焦虑就越发增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倍增长。原本就是个没有多少耐心的人。
“易姐姐。”沈月霜回了住处,与她打了个招呼。
谢景嗯了一声,竭力保持冷静地问道,“陛下今日怎么样了?”
沈月霜无语,这两人一直问来问去干什么?不会面对面说吗?自己都变成传话筒了。
心里头吐槽着,还是老老实实交待起来。
明面上看,云舒的一天泛善可陈,都是如往常般的处理政务。
谢景嗯了一声,垂下视线。
没有自己,好像他也适应地很好嘛……心里头特别酸爽。
***
到底是去见面,还是不见面?云舒纠结了一天,终于熬到了晚上。
算了,等明天再说吧,将烦恼交给拖延症来解决,是最无用却安全的法子。
云舒回了寝殿,洗漱完毕,飞快地钻进了被窝里头。
刚要闭上眼睛,突然听见东头帷幕重重的阴影中传来熟悉的清丽声音。
“你回来了。”
云舒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跳起来,说话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去东书房找几本书,顺便过来看看。”谢景的音调里透着笑意,缓步从偏厅走了出来。
看着熟悉的身影,云舒再次紧张起来。
喂,说好的给我时间适应,这才过了不到四十八小时吧!云舒也知道自己的鸵鸟行为不太好,但某人也不能这么心急火燎地将人从沙子里拖出来吧?
谢景也是无奈,这家伙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软糯磨叽,自己要是不主动一点儿,可能很长时间都等不到他踏出第一步。她的耐心很有限。
云舒竭力让自己语调平静,问道:“找了什么书?”
谢景低笑了一声:“你有兴趣。”
“我……”云舒刚开口,就听到谢景走过来的声音,她脚步轻地猫儿一样,
一直走到床边都没有停下。
云舒:……现在说没兴趣,好走不送,是不是来不及了?
谢景直接在床边坐下,立刻感受到旁边云舒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俯下身,双手撑在他两侧,居高临下望着他。
“是想看书,还是想看我。”
云舒:!!!你别这么直接好不好。
谢景想了想,“要不一起看吧。”
说完,直接掀起被子,钻到了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