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抓了抓头发,有些赧:“唉您别问了,等上了大学我给您骗过来瞧瞧。”
那不就还几个月嘛,沈姥姥一听就笑了,连说了几个好。
炉子旁围了一大群人,电视机里主持人还是熟悉的面孔,灯火通明处,昭示了一个新年。
*
启才一中高三学生的寒假只放十六天,下星期一回去,过两天就能开学。而迟志强早在一周前就回国了,公司事情忙,他最近连律所也顾不上打理。
“妈妈。”迟三穗提着个垃圾袋下楼,准备出门丢垃圾,顺嘴说了一句,“我买了下星期一回国的机票。”
葛烟皱了皱眉:“你回去做什么?”
迟三穗边换鞋边说:“我回去把书念完啊。”
按道理说迟三穗不需要参加高考了,可以待到九月份大学开学再走的。但是迟三穗这明显是还挂念着国内的人,她想走完高三最后的一段路。
葛烟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喊着她说:“你去Costco买两瓶酱油回来吧。”
“哦,我去拿钱。”迟三穗不疑有他,又去楼上多穿了件衣服往外走。
屋子安静下来,葛烟犹豫地看了一眼楼上。迟三穗的房门没关,她走进去拉开了书桌的柜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她呼吸有些乱,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她控制不住。然而把行李箱都翻了一遍,她一无所获。
——咚咚。
门被敲了两声,迟三穗斜倚在门框边,扬起了手上的护照:“您在找这个吗?”
葛烟停下手,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眼神有些冷。
“厨房的酱油是上周我和爸爸到买过一次的。”迟三穗戳破她的谎言,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妈妈,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葛烟没说话,突然冲上前想抢过来。
迟三穗一个激灵往后躲,下意识反手箍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了床边。
葛烟声音尖锐地喊:“迟三穗,我花钱让你学防身术,就是让你用到妈妈身上来吗?
她手脚并用地挣扎,漂亮的脸有些扭曲。像是疯了一样胡乱拍打在迟三穗的身上,力道没一点控制,如同在发泄的野兽。
十几年来,葛烟从来没有管制过迟三穗的隐私,就连日记本摆在桌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她现在居然为了拿走她的护照而歇斯底里。
这样的葛烟,迟三穗感到陌生,她甚至有点害怕。
她死命按着葛烟的手脚,又怕弄疼她,提高了音量问:“妈!你想干嘛啊?”
“阿穗,不离开妈妈不行吗?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了。”葛烟手脚动弹不得,开始走怀柔政策,边掉着眼泪哽咽道,“你明明可以不走!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了?”
“我得回国啊!”迟三穗有些吃力地按着她,说,“我不能一辈子待您身边,我有喜欢的男生,我想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葛烟听了之后反应更大了,近乎狂躁地破口大骂:“你就是被那个男孩子迷了眼,你以为你是正常人吗?你有病啊,你现在能记起那个人的样子吗?你和妈妈一样,都是有病的人!别乱跑了,我们好好待在一起好不好?”
“......”
迟三穗很烦被说成异类,实在没办法理解,也没智商去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和反常举动,但她不傻。
……
两个小时后,葛烟的心理医生珍妮佛接到电话匆忙地赶了过来。
美国很注重心理健康,每隔两个月就会有一次心理健康测试。葛烟这几年一直在珍妮佛这治疗,迟三穗以前以为只是职场上的压力,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了解得太少。
珍妮佛踩着高跟鞋上楼时,把手上的镇定剂拿了出来,动作小心翼翼的。
迟三穗见状道:“别担心,我把她绑了。”
“eh?Jesus!”珍妮佛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迟三穗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又赞许地说,“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太多人因为发现情绪紊乱会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举动,身边人总会因为是家人的缘故,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迟三穗没这么多尊老爱幼的顾忌。
她们进门时,葛烟两只手和腿上都被绑着领带,正披头散发地侧躺在床上没一点动静,而周围一地混乱。
珍妮佛放心地拿出了手上的镇定剂往她手臂上缓缓推了进去,没忍住问:“你为什么把她嘴也塞上了?你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吗?”
“......”
迟三穗头疼地捂着脑袋:“我没办法,她一直在哭,我怕自己不忍心。”
而且一松开葛烟,她就开始疯狂砸屋子里的东西,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和人沟通,这是精神失常了吗?
迟三穗对这部分事情有点了解,就好比她刚来到美国因为校园暴力留下阴影的时候,就像得了躁郁症,不愿意和别人交流。
她现在才猛然回过头想,她是因为被同学排挤欺凌来到美国的,可葛烟呢?她居然一直没有关心过她。
珍妮佛长话短说地跟她解释了一遍这几年来葛烟承受的压力,但事关隐私,即使是她的亲人,珍妮佛也没有细致地讲太多。
只知道葛烟现在因为一场事故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就是很多人熟知的PTSD。发病期在一年前就开始了,但葛烟一直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现在转成了潜伏期。
珍妮佛问:“患者病发时会有弥散性焦虑和抑郁情绪,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说了我要回国了,我得去上学。”迟三穗无措地解释,她隐约感觉是自己刺激了葛烟。
珍妮佛点点头:“你母亲跟我说过,其实你是可以留美国的吧?”
迟三穗小心避开地毯上的台灯碎片,不解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要留这呢?”
像是察觉到她的敏感,珍妮佛安抚笑着说:“我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你在这里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对了,我需要你们家的成年人来办理住院手续。”
葛烟这样的情况是必须住院的,迟志强搭了当天晚上的飞机,第二天一下机场就来了医院。
他依旧穿着西装,像是刚从公司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迟三穗彼时正喊来护士喊吊瓶,葛烟精神越来越不对,醒来就控制不住般地大喊大叫。她和医生交流过几次,医生说这是hysteriac(癔病)的正常现象,不能刺激到患者,只能不停打镇定剂。
迟志强看了她的手一眼,那是被葛烟拿椅子砸破了皮的一处伤口,他去柜台前买了红药水给她消炎。
迟三穗低着头沉默好久,轻声问:“我初二那年到底还发生什么事了?”
第58章
两年前, 震惊全市的一场碎尸案,葛烟作为原告律师被犯罪团伙报复,失去了腹中三个月的孩子。
而她被绑架的最大原因是因为罪犯摸清了她的脸盲症, 利用了她认不清人的特征,把她心甘情愿骗了过去进行施以暴力。
其中有个人用木棍打到了她的肚子, 当场见了红。
迟志强艰涩地说:“你总怪奶奶在医院那次责骂了她, 但其实我和你奶奶都有劝她别接那个案子,她硬逞强。”
葛烟当时在事业上升期,本来已经在申请产假了。但她强出头,为了能接个大案子, 为了能申请检察官的时候有份漂亮的履历。
意外流产后, 又因为对迟志强和那个孩子的愧疚, 葛烟患了产妇抑郁症。她排斥很多东西,迟志强的靠近、医生的治疗、甚至于相貌相似的亚洲男性的靠近。
难怪迟三穗是在医院见到的葛烟,难怪她会说出那些话。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让迟三穗在外面待很久, 不让她去人多的地方……
大人欲盖弥彰之下的事实也是他们难以说出口的苦衷,那些真相倘若一直掩埋,或许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拼尽全力掩饰这难堪, 生怕被孩子发现那遮掩下的不堪入目,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后来又怀了一次, 是个男孩,你妈妈心理有压力,没保住。”迟志强下意识想摸烟, 迟三穗从口袋里拿了颗青柠糖给他。
迟志强剥开糖纸,笑了笑:“你以前不爱吃糖,现在还随身带着了。”
迟三穗低着头,嗓子干涩:“我同桌以为我喜欢,就把它变成喜欢的习惯了。”
“你妈妈不是因为你才受到刺激的,她前段时间就有发病的征兆了。”迟志强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说,“你别想太多,她只是现在离不开你,毕竟你是她唯一一个孩子。”
———“Family in the ward 101?”(101病室的家属?)护士推门出来喊了一声,看见迟志强把他带去了一旁的医生办公室里。
门没有关紧,迟三穗坐在走廊上能隐约听见“confidentiality ”、“informed consent”这些曾经离她无比遥远的词。
病房里的葛烟醒了,挣扎着要把掉手上的输液针,迟三穗连忙过去按着她:“妈妈,别乱动。病了咱就好好治,行吗?”
“穗宝,你的手是妈妈刚刚打的吗?”葛烟轻轻地碰了一下,眼眶湿润。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极端起来就难以用理智去思考问题。
迟三穗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给她倒了杯水:“没事,不疼。”
葛烟精神还有些恍惚,从昨天到今天没进食过,一直输着葡萄糖。她抿了口水,喃喃道:“你看吧,我们为什么有这种基因?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生活的。”
“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我谁都没留住,你也要走吗?”
“做个普通人都做不到,另类是没办法融入这世界共存的,我有的时候觉得活着都没意思。”
......
她絮絮叨叨地散发着负能量,仿佛只是找个突破口来解释她奇怪想法和行为的合理性。
迟三穗只觉得疲惫,她想让葛烟停下来,好好休息。像以前她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葛烟让她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情在第二天醒来都会变好。
但显然现在的葛烟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半个小时后,迟志强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进来了,要迟三穗跟他出去谈谈。
葛烟不让,拽着迟三穗的手:“你们有事得让我知道,别瞒着我。”
“好好好,烟烟,你先躺好。”迟志强拖过凳子示意迟三穗坐下,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那是她之前在美高的成绩和托福分数,附加了两份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学的申请材料。
迟志强说:“你的成绩我看了一下,这是你妈妈帮你报过名的两所大学。以Stanford uni 和Mit的招生简章来看,你都能有机会被录取,你想去哪个?”
“我都不想,我已经收到国内大学的通知书了。”迟三穗摇摇头,把文件扔回去。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葛烟这些天的平静不过是蓄谋已久。
葛烟拉着她的手:“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就这样,你应该分得清哪边重要的,穗宝,陪在妈妈身边不好吗?”
迟志强撇开头,似乎是想了想,条理分明地劝说着:“爸爸不去评判你和那个男生的感情,也不去对那个男生作评价。但是假设他知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他会拦着你吗?如果你不想和他分开,可以让他来美国一起陪你上学。他家经济条件不大好的话,家里可以帮他付钱。”
听听,律师和商人的结合体说起话来和谈生意似的,迟三穗没想到接触到父母的另一面会是用在她身上。
“您说不评价他,却还是在估量他的价值。凭什么要人家来这里上大学,您就知道他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了?我不会待在这里的,我要回去。”迟三穗有些执拗地站了起来,挣脱开了葛烟的手跑了出去。
身后是医生和护士呼叫的声音,也许是葛烟情绪又失控了,也许是哪间病室的患者情况又在恶化……
但她都不想听,也不愿意回头。
那些刺耳的、尖锐的叫声缠绕着她,要她倒退,要她妥协。
她捂紧了耳朵在布鲁克林桥下跑,想甩开葛烟的歇斯底里,迟志强的亲情枷锁,最后却因为沈妄喊了她一句而溃不成军。
接到沈妄电话时她一点也不意外,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联系过了。
国内还在早上七点,沈妄吃完了早餐,看见给她的信息没有回。他打了过去,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妄,沈妄。”迟三穗蹲在路灯下哽咽,纽约的雪还没停,下了一整天,好在已经有车能行驶了。
“嗯,我在。”她好像快哭了,沈妄皱着眉有点不淡定,打开了电脑开始查最近飞纽约的机票。
键盘敲字的声音传过来,像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迟三穗立刻清醒过来,喊住他:“我没事,你别担心。就是......就是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没、没带伞,风也很大。”
沈妄手顿住没再动了,她没说实话,她不想让自己知道。但他依旧配合地问:“风很大,你没回家吗?”
傍晚七点,曼哈顿下城区的治安比较乱。
迟三穗能清晰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这是 A线地铁从地下经过时发出的轰鸣震动。一股热浪从地面的通风口里涌了出来,纽约的地铁,一股垃圾的臭味。
她理智地提着腿往广场走,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只是出来买面包,纽约的风好大,我差点被吹走了,吓得我快哭了。”
沈妄手从键盘上移开,打开了小天台的门,冷风吹进来,让他冷静了点。
他声音沉沉冷冷的:“迟三穗,不开心的话就吃颗糖。”
一向拥挤的切尔西艺术区因为天气寒冷而显得寂寥许多,迟三穗心绪杂乱,一抬头看见了正向她走过来的迟志强。
“沈妄。”她轻声喊他,有些东西在胸腔里渐渐消亡,“你要好好学习,考上想考的大学啊,我接下来会有点忙。”
迟志强没想到迟三穗会对这件事有这么大反应。在他眼里,迟三穗还是那个偶尔闹闹小脾气,可大多时候都是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