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两个孩子在车厢中午睡下之后,曹觅下了马车。
马车旁边,一匹血红色的神骏正跺着脚等待着她。
“烈焰。”曹觅上前,摸了摸它的鬃毛。
趁着没人能看到,她将额头抵在烈焰的脖子上,暗暗地舒了口气。
戚游不在,她身为北安王妃,是此处权力最大的人。
出事以来,她没理由,也没对象可以倾吐发泄。
见到离开了一夜的烈焰,曹觅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就这样搂着汗血马的脖子,埋着头无声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烈焰难得没有只顾着往她手掌心去搜寻甜甜的蔬果,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还用嘴巴碰了碰她的后背,状若安慰。
曹觅整理好表情之后,重又抬起头来,欲盖弥彰地将烈焰脖子上被沾湿的那一小块毛发揉乱,又拍了拍它的头。
烈焰长“吁”一声,直接跑了出去,追上了前头一队巡逻的亲兵。
这支队伍本来走得好好的,烈焰到了之后,看不上他们“慢悠悠”的速度,便跟在最末尾,时不时拱一拱跑在最后的那个兵卒。
兵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队伍只能配合着加快了速度。
曹觅把一切尽收眼底,叫过旁边一个一直保护在她们马车旁边的将领:“烈焰这样……会不会妨碍那些人了?”
将领摇了摇头:“回禀王妃,不会的。汗血马很聪明,没有给军中添过乱。”
曹觅便安了心:“那就好。”
回完话的将领看着烈焰昂扬的姿态,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听说这样的宝马都会认人,而且有奇特的记路寻物技巧,也许汗血马真能将二公子找回来呢,王妃切勿忧思过重,注意保重身体。”
曹觅点点头,淡淡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被将领给予高度评价的汗血马,跟着队伍拐进了一条巷道,兢兢业业地奔跑在城西的巷弄中。
它实在是太健硕优美了,即使根本没有放开力气奔跑,全身的肌肉线条也张扬着一种力量的美感。
戚游手下训练有素的亲兵,时不时会被它吸引,眼睛不自禁地往它那边瞟。
这就好像是刀客见到了一把绝世宝刃,好色者偶遇一位绝色佳人一般。
很快,队伍抵达被分配的区域,开始四散搜索起来。
这一次,他们搜寻得极为仔细,不仅挨家挨户查看过去,连旮旯角落里明明看着就藏不了人的地方,都要亲眼过去确认一下。
烈焰有些不耐烦他们这种速度,在领头的兵卒旁边不断地扬着蹄子催促。
领头兵对着它,像对着每夜梦中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情人:“汗,汗血马……我们这一次不能走太快了,你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烈焰恼怒地嚼着他的衣角,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回复。
领头兵扯了扯,将自己的衣角解救出来,抵抗着“诱惑”道:“真的不行!这是划分好的任务!”
烈焰朝他脸上喷了一个响鼻。
它等了等,见众人真的不打算加快速度,干脆甩了甩尾巴,自己朝前小跑着走了。
有人发现它离开,跟领头兵反应:“队,队长,汗血马朝前面去了。”
领头兵无奈道:“没事,它就是这样。”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汗血马很聪明,有事的话会自己回来或者求救的。我们还是按任务搜索,当然,注意一下前面汗血马的动静。”
那员兵卒点点头:“是!”
——
“我跟吴老狗的恩怨,您又不是不知道!”豹子满面通红,激烈地辩解道:“我为什么会对他赶尽杀绝,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戚安冷冷一笑:“所以你为什么要烧了那座破屋?你敢把你在破屋里面搜到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吗?”
“我搜出什么玩意来了我!”豹子怒极,直接就想朝戚安扑过去,被耗子一瞪,只能停在原地。
戚安丝毫不退让地看着他:“那为什么烧完破屋之后,你没有第一时间带人追上来?
“你如果不是忙着先清理掉附近的痕迹,会让我们直接逃到城西这边才被抓住?”
他的话中,永远含着七分真三分假,特别是难以对峙清楚的时间线和地点,通通与现实符合。
豹子分明知道自己没有拿走任何东西,此时都被他问得哑了一瞬。
戚安趁胜追击:“你找不到狗牙把另一件东西藏在哪里,这才意识到要追上来,对不对?
“找到我们之后,也是只盯着狗牙和五狗,这才让我们逃脱,跑到耗子这里的,是不是?”
在他连番询问之下,豹子面色越来越僵硬。
这些问题看似是问题,但真实情况只能用“巧合”和“本来就是这样”来解释。
但话到了嘴边,豹子自己也意识到这种解释有多么“无力”,于是自己先噎住了。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宅邸外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引得耗子猛地往外一看:“那些官兵又来了?”
戚安浑身一震,随即咬着牙死死忍住激动的心情。
守在院门处的一个大汉凝神听了一阵,笑着回答道:“不是,应该是骡子走路的声音?嗯……还是马?”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迷惑了:“这地方,怎么会是马呢?”
耗子很快也察觉到那声音的单调性,松了口气把心神又放到了戚安上。
即使豹子已经被问得哑口无言,但耗子其实没有直接相信戚安。
在他眼中,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聪明到让人不寒而栗。
他能安稳混到现在,知道面对着这样的大事,多谨慎都不为过。
于是耗子朝着戚安问道:“小孩,我很想知道,能让北安王府倾全府之力寻找的,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宝物?”
其实这也是耗子一直挂心着的问题。
他方才会让戚安和豹子进来,其实就是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
而王府失窃宝物的价值将决定——
他是把宝物交到周形手中邀功,或者自己去呈交给北安王府,甚至于……寻找其他更高等的门路,一举跃过龙门,成为比周形还厉害的人物。
“对!”豹子被这句话点醒,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乞丐,知道什么是宝物吗?你倒说说,那东西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戚安勾了勾嘴角。
他年龄小,身量低,说出这句话之后,似乎觉得这样说话没有底气。
于是他几步跑到院中的黄梨木椅上,顺着椅子又爬到桌子上。
院外的马蹄声愈发近了。
“那是一蓝一红两块玉佩。蓝佩蔚蓝如海,内里有波浪状白点,名曰洪流。”
戚安看着场中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红的明艳似火,像是能焚烧世间万物,它叫……”
“等等!”耗子皱着眉,陡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错误:“不对!你怎么会知道玉佩真正的名字?”
戚安已经不再看他,昂着头对着天空喊道:“烈焰!”
院中有反应快的仆役,身体比脑子还灵活,直接上来想要抓住他。
戚安灵活地跳下矮桌,钻进了黄梨椅子下面,同时口中不住喊道:“烈焰!烈焰!烈焰……”
“抓住他!捂住他的嘴!”耗子尖声吩咐!
混乱似乎就是在一瞬间爆发的,院中大部分成年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二狗一众乞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给戚安帮忙。
被拦下之后,二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瞪大了眼睛,难得聪明了一回,张着嘴学起戚安,一起高喊道:“烈焰!烈焰!”
越来越多的小乞儿迷迷糊糊地加入呐喊的行列,一时间,院中响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烈焰!烈焰……”
耗子忍着额头上的青筋,亲自出手,直接把离他最近的二狗整个下巴卸了下来!
回过神的仆役们很快控制住了场面,片刻后,院子内重归寂静。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一直徘徊在耗子宅邸外的马蹄声,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消失了。
戚安被一个大汉掐着脖子,死死捂住了口鼻,只有一双眼睛还酝酿着不屈愤怒的情绪。
耗子朝他走了过来:“你在耍我?”
他咬牙切齿道:“你要知道,这样只会使你死得更快!”
捂着戚安的大汉将手放下,让戚安能够回话。
北安王府二公子“呵”了一声,反问:“我骗你什么了?”
他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或许有机会,你该打听打听,北安王府有一件至宝,确实就叫‘烈焰’。”
耗子眯着眼:“‘烈焰’?它真在你们手上?”
戚安费力地点点头:“是啊。”
“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耗子阴恻恻地又靠近一步。
戚安喘着气,突然朝他背后一扬下巴:“呐,就在那里!”
耗子的耐心直接耗尽,他连头也不回,直接揪住了戚安的领子:“你真当我是傻子?”
戚安有气无力地扑腾了两下,喊道:“你回头看看!”
“我可不会为这种幼稚的玩笑迷惑。”虽然嘴上这么说,耗子还是拎着戚安,转过了头。
戚安看着大门:“看,就在那里。”
安静的院落内,不少人被他笃定的语气感染,一起盯着大门的方向。
三息后,一声划破天际的马鸣在大门处响起。伴随着大门砰然碎裂的声音,一匹全身如火焰般猩红的汗血宝马,扬着前蹄出现在门前。
所有人还沉浸在这变故的震撼中时,汗血马在大门处一腾一跃,直接将守在门内的两三个大汉逼退了好几步,甚至直接跌坐在地上。
耗子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抓住了一点点微末的警示,浑身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愣愣地看着汗血马,一动也不动。
他的手劲不自觉放松,戚安也找到了机会,从他手上挣脱,屁股着地掉到了地上。
恢复自由之后,他迅速跑到了二狗身边,将一众小乞儿护在了自己身后:“烈焰,快来!”
烈焰顺应着他的呼唤,左冲右突跑到了他面前。
它横着身子挡在一众孩子面前,蓦地又高高扬起前蹄,厉声嘶鸣起来。
这嘶鸣比前一声还要响亮,甚至传到了还在大路上的曹觅耳中。
她拉住东篱的手臂:“快!让车夫快点!烈焰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比她更快的,是之前还在附近搜索的几队亲兵。
耗子直接放弃了抵抗,遥遥与被汗血马保护在身后的戚安对视了一眼。
二狗等人也趁着这个时机,将还在豹子属下手中的五狗和狗牙拖了回来。那些人看着烈焰,似乎都被定住了,一有动作就会被汗血马扬着蹄子警告。
在几个混混被踹得人事不知之后,根本没有人敢继续动作了。
二狗张着嘴,仰头看着面前跃然似火的神骏,突然知道了“烈焰”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惊叹着问道:“原来你刚才不是在说谎啊,那,那个什么王府真丢了一件绝世宝物,就是这匹马是吗?它太厉害了!”
他兀自说完,又实在想不明白,转头看着戚安:“可是我们根本没捡到它啊,它,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听你的话?”
戚安抬头看他。
附近的王府亲兵已经赶到,他们顺着被烈焰踏破的门槛,井然有序地闯入耗子的宅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院中除汗血马身后的其他人全部制住。
一切尘埃落定后,几个职位较高的领头兵朝着汗血马的方向,屈膝跪下。
戚安轻呼了一口气,忍着身体重重的疲惫与不适,走到烈焰前头。
越过身边的二狗时,他轻声解释道:“烈焰从来没有丢失过。
“北安王府遗失的那件宝物……
“是我啊。”
二狗还未能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一辆外表看着平凡无奇的马车在门口处停下。
曹觅冲出车厢,看也不看身边等候着搀扶她的婢女,一跃直接跳到地面上。
站定的瞬间,她还有些迷惘。直到顺着破碎的木门,看到里面那个穿着乞丐装的矮小身影,她才蓦然一震。
愣了片刻,她咬着牙,按耐住内心复杂的情绪,一步一步朝院内走去。
越靠近,戚安那张沾满了污泥的小脸,就越清晰地印入她的眼眸。
明明只是失踪了一天,平日养尊处优,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北安王府二公子,就消瘦了些许,变成一个又脏又不体面的小乞丐。
曹觅再也止不住了,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直接奔跑了起来。
须臾,北安王妃狠狠地跌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将戚安拥入怀中。
这个时刻,她只顾着抽咽,只顾着庆幸,任何询问和责怪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戚安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也在同一时间决堤,他回抱着曹觅,把脸埋进母亲的脖颈间,轻轻地喊了一声:“娘亲……”
落在后头的戚六和长孙凌很快也赶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送了一口气。
戚六闭了闭眼睛,缓了缓隐隐的头痛:“王府至宝……终于找回来了……”
——
善后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戚安狠狠哭了一场之后,昏沉着睡了过去。曹觅带着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在亲兵的护卫下,直接返程赶回王府。
戚六带着人留在现场。
耗子和豹子等人已经被羁押起来,戚六冷冷地扫过去一眼,还未说任何话,这些人已经跪下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