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若这也是梦,她真的不愿醒来。
骆思桓看她呆呆愣愣的模样,皱着眉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喃喃道:“莫不是吹了秋风受寒了?可这也没发烧啊……”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因常年习武而生出的薄茧触在她额头上,有一种粗粝的磨砂质感。这触感却是那般真实,令骆思存不由得指尖微颤。
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她霍然站起身,环顾了四周一圈。花园不大,但内里芙蓉簇簇,假山重叠,曲径通幽,正对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正是她的昭明宫未被改建时的模样。
而后她又惊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发髻,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竟然重生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她的家人,她所珍视的一切,都还在!
太好了!
骆思存内心涌起狂喜,猛地扑进骆思桓怀里,眼泪霎时喷薄而出:“哥哥!”
她这声含着无限惊喜却又沉重无比的呼唤让骆思桓有些不明所以,见她泣不成声,他只好用宽厚的手掌轻拍她的背,打趣道:“哟,我们的长鸾小公主这是怎么了?都是大姑娘了还这般哭鼻子,也不羞。”
虽是取笑的话,但他语气里满是关心宠溺,叫骆思存心中一暖,愈发哽咽着抱紧了他不愿撒手。
骆思桓对她孩子气的举动感到颇为无奈,只觉眼前的姑娘真是喜怒无常。要知道前些日子他刚回宫的时候,她可还一门心思挂在盛初寒那小子身上,都不怎么爱搭理他呢。
不过对着这个嫡亲的皇妹,他从来爱护有加,总是舍不得责骂一句的。
骆思桓轻叹口气,想起正事,于是声音放缓和了些说:“存儿,这事儿要不你还是得想清楚了再做决定?这可关乎你一生的幸福,而且盛初寒此人,有野心有手段,我真是怕你嫁过去之后会吃亏啊。”
嫁盛初寒?
骆思存在脑海里反复念着这个关键词,终于忆起骆思桓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说这些。
上辈子她及笄后不久,父皇和母后便开始着手为她考虑婚事。他们原本已定了平北王的世子,但拗不过她不惜名声受损也要嫁给盛初寒,只得遂了她去,决定择日为她和盛初寒完婚。
骆思桓知晓此事后,第一时间便来她的昭明宫想再劝劝她,不过最终她还是一意孤行地下嫁了。成婚后,盛初寒利用她的公主身份平步青云,渐渐手握重权,最后甚至反过来杀她骆氏王族,覆她骆氏王朝。
乾元二十二年,刚满二十五岁的骆思桓被已身居高位的盛初寒设计陷害,乾元帝——他们的父皇,却宁信奸臣,不信骨肉,毫不留情地将太子废黜流放。
骆思桓被废太子后,她跪在盛初寒面前,抱着他的腿一遍遍哀求他放她哥哥一条生路,可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踢开,眼含嗜血狠戾,一字一句对她说:“这是你们骆氏咎由自取,骆思桓只是开始,接下来你的父皇,你的母后,你们骆氏的江山,我都会一个一个,全部摧毁。”
再后来,她便听到了骆思桓于流放路上病逝的消息。
想到这儿,骆思存自嘲一笑,对骆思桓坚定地说:“哥哥,我不嫁他了,真的不嫁了。”
老天爷既然要她重活一世,那她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一辈子,她的家与国,哪怕拼了这条命,她也定要好好守护。
骆思桓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不再执着于盛初寒,是他乐于见到的,所以当下也未再多问,只高兴地对她说:“你能放下他,那我也就放心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为了你这婚事,父皇母后操碎了多少心。”
骆思存扬起笑脸,用她很久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眼神瞧他,“哥哥,我会慢慢懂事起来,再也不让你们担心。”
“但愿如此。”骆思桓摸了摸她的头,没当回事。
顿了顿,他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眸中一亮,又说:“存儿,先前我在漠北历练,结识了一位生死之交,这次他也与我一同回了京城。赫赫有名的平北王你知道吧?他就是平北王的世子,之前母后也与你提过,你与我说说,对他是什么印象?”
骆思桓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但他不知道的是,上辈子他与盛初寒成亲刚满一年,平北王景弘便被乾元帝以造反之名举兵拿下,景氏被满门抄斩。
想到平北王府的命运,骆思存揉了揉眉心,勉强对骆思桓笑道:“哥哥别开玩笑了,景世子我不过就见过几回,能有什么印象?既然不嫁盛初寒了,我还是先去将此事告知父皇得好。”
骆思桓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好再说,确定她当真对盛初寒死心了,这才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骆思存静静站在原地调整了下表情,理了理思路,将当前应做的事在脑海里都规划好了之后,又迟疑了下,这才试探着朗声喊了一句“拒霜”。
她刚喊完,一名身形窈窕的宫女便应声而来,“公主有何吩咐?”
骆思存抬起头,见到那双久违的灵动眼睛,一时之间又有些恍惚。
拒霜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贴身宫女之一,上辈子北蛮铁骑入京之时,大肆在皇宫里烧杀奸。淫,她当时带着拒霜进宫去找母后,却不慎落在了北蛮人手上,是拒霜拼死献身拖住时间,为她争取了逃跑的机会。
明知将死,拒霜仍然忍着眼泪笑盈盈地对她说:“公主,你快走,皇后娘娘更要紧。”
拒霜被北蛮人侮辱的画面,她光是想象都觉得剜心一般的痛,但在见到盛初寒之后,她更加深切地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到心如死灰。
她真的很想回去救拒霜,可是最后她谁也没能救得了,盛初寒将她关了起来,她甚至都不能为拒霜裹尸安葬。
“拒霜……”
骆思存看着眼前同她一般大的姑娘,片刻后,将眼泪逼了回去,顺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拒霜有些担忧地问道:“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要请太医吗?”
“不用,”骆思存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就是想叫叫你。”
拒霜弯唇笑了笑,只当她还在为盛初寒的事焦心,便说:“公主,您与盛大人的婚事可是皇上应允了的,应当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了。”
两人一起往殿内走,听到这话,骆思存神色淡了下去,抿了抿唇道:“这婚,结不成,本宫不想嫁他了。你先帮本宫更衣,一会儿随本宫去归元殿见父皇。”
拒霜惊讶地瞪大眼,正想说些什么,却迎面又碰上了一人。
“公主!”
来人同样身着宫女的装束,但较之温婉的拒霜,更显活泼好动一些,她向骆思存躬身行了一礼,而后满脸疑惑地问道:“公主对盛大人那般情深义重,为何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骆思存微眯起眼,嘴边勾起了一抹冷笑,“秋英,主子的事,你还是少过问的好。”
叫秋英的宫女被骆思存毫无预兆的变脸吓得心下一慌,连忙解释道:“奴婢……奴婢这也是关心公主嘛。”
骆思存看着她,慢慢道:“这叫打听,不叫关心。”
“奴婢不敢!”
秋英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她心思转了转,连忙咬着下唇,跪地磕头道:“是奴婢多嘴,请公主责罚。”
“那便罚你掌嘴一百,在这儿跪满五个时辰。”骆思存眼也不抬,拉着拒霜直接绕过她进了内殿。
秋英同拒霜一样,也是从小跟在骆思存身边的贴身宫女,但她同拒霜又不一样,她轻而易举便被盛初寒收买,不惜卖主求荣。
当初骆思存能一眼就看上盛初寒,少不了秋英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但她心知秋英于她还有大作用,暂时还动不得,但若什么都不做,她心中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只得借题发挥,小惩一番,以让她有所收敛。
秋英不可置信地看着骆思存头也不回的背影,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骆思存的生母乃当朝王皇后,王皇后为人温柔随和,骆思存在她的教导下待下人也极为宽容,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哪怕有下人偭规越矩,立马认错便能躲过责罚。而且骆思存表面娇蛮,实则单纯,心中有事定会与她和拒霜商量,是以她才会那般问。
她以为,这次也会如往常一样。
可骆思存冰冷的语气提醒着她,这位公主好似有些不一样了。
思及此,秋英右手握成拳,眼里闪过一丝怨毒,而后又慢慢张开,狠狠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听着外头的巴掌声和啜泣声,拒霜有些不忍,她为骆思存梳着发,又为她更了衣,但嗫嚅几次,还是将快到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骆思存将她可爱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方才因见着秋英的不快,霎时消散了几分,她抿唇笑了笑,问道:“你可是有话想说?”
拒霜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继续笑着问:“想帮秋英求情?”
“公主,”拒霜终究还是没忍住,皱着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跪下。身子道,“秋英一向嘴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公主何以今日才……”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骆思存心下了然,于是伸手拖起她,叹了口气道:“拒霜,若我说秋英不是好人,你信吗?若我接下来要你帮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你愿意吗?”
闻言,拒霜愣了愣,不过很快她又一脸坚定地点头道:“公主说的,奴婢都信,公主要奴婢做的,奴婢万死不辞。”
骆思存别开眼,因拒霜这句话,鼻头又是蓦地一酸,上辈子拒霜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这句话的分量。不过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蠢到让爱她护她的人为她牺牲了,她要将当年盛初寒夺走的东西统统都拿回来。
第3章
收拾好后,骆思存便带着拒霜去归元殿找乾元帝,她要尽快将不嫁盛初寒的决定予以乾元帝说明。
其实在她这个父皇还未被楚妍迷惑心智前,也是一位勤政为民的好皇帝,可后来他沉迷女色,听信谗言,将大梁江山拱手让人。她引狼入室固然罪孽深重,可乾元帝昏庸无道,残酷暴虐,所犯过错更是罄竹难书。
骆思存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她敬爱的父皇上辈子会变成那般模样。
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归元殿外,门口守着的內侍通传后立刻出来请她,她抬眸看了眼浑厚大气的匾额,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了进去。
乾元帝正坐在御案前处理政务,见到骆思存,他略微惊讶地问道:“长鸾今日怎来了?”
骆思存收起情绪,如同上辈子一般,挂起甜甜的笑,而后行礼道:“儿臣来给父皇请安。”
乾元帝知她定是有事所求,于是佯装严肃地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都这个时辰了请什么安,说说看吧,又想让父皇帮你办什么事儿?”
“知儿臣者,莫过于父皇也,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您。”
骆思存上前去帮乾元帝捏了捏肩,这才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儿臣今日来,是想告诉父皇不必再为儿臣和盛初寒的婚事为难了,儿臣不喜欢他了,也不想嫁给他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乾元帝面色不动。
骆思存退开一步,跪了下去,“这次绝不反悔。”
“荒唐!”
乾元帝突然拍案而起,大喝出声,威严的面容上带上了些恼怒,“不顾劝阻非嫁不可的是你,如今出尔反尔的也是你!天下人人皆知你爱慕盛初寒,朕为了遂你心意,许诺他三年内若能做出功绩便可破格入内阁,你现在说你不嫁了,让朕情何以堪?”
听到这话,骆思存微愣了一下。
上辈子她便好奇盛初寒明明面对她的追求不为所动,为何一朝又答应娶她了,原来是父皇暗地里许了他好处。三年内入内阁,为了这块肥肉,他还当真什么都豁得出去。
骆思存暗自冷笑一声,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说:“反正父皇也不想儿臣嫁给盛初寒,这不是正合父皇心意吗?”
乾元帝沉着脸道:“朕不想你嫁给他,是因为朕想将你许配给景无虞,可景无虞你不愿意嫁,如今盛初寒你也不想嫁了,那你说说,你到底想嫁给谁?”
骆思存沉默了一瞬,而后才平静开口道:“儿臣谁也不嫁,这辈子就想陪在父皇母后身边。”
若是太早嫁人,做起事来难免会束手束脚,更何况,经过盛初寒给她的惨痛教训,她怎敢再随随便便将自己终身托付?
若世上无人可爱,那终身不嫁也未尝不可。
“胡闹!你贵为公主,岂是想不嫁就不嫁的!”
乾元帝却被她这番言论气得脸色铁青,但下一瞬见着她倔强垂眸的可怜模样,心头的火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了,只得软了语气道:“长鸾,你看不上景无虞,又不喜盛初寒,这都没关系,京城里还有许多适龄青年任你挑选,父皇知你孝顺,但父皇母后护不了你一辈子,你得学会长大。”
“儿臣知道。”骆思存迎上他的目光,忽地慢慢笑开。
上辈子直到出嫁前,她都住在昭明宫,在父母的羽翼下不识人间疾苦,不懂世间险恶,乾元帝这话正好给了她顺势独立的理由。
于是她笑得愈发甜,“所以儿臣这次来,还想恳请父皇准许儿臣搬去公主府住。及笄后,父皇赐给儿臣的公主府,倒还未曾去看过一眼。”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乾元帝摇着头坐下,无奈道,“只要你母后同意,朕没意见。”
“不过,”思忖片刻,乾元帝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地扫,“盛初寒那边,还须得你亲自去赔礼道歉,务必给他一个交代,那朕才同意你和他的事作罢。”
“儿臣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骆思存知道乾元帝有培养盛初寒的意思,不愿因此出面给他难堪,所以才让她自己去,再加上有些事她的确要跟盛初寒清算清算,所以当即欣然接受,然后道,“儿臣就不叨扰父皇了,就此告退!”
“去吧。”乾元帝朝她摆摆手,重新埋首于奏折间。待骆思存出殿后,他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又转头问身旁的內侍方玉道,“景无虞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