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恭敬答道:“回禀皇上,算算时间,这会儿应当快到了。”
乾元帝捋了一把胡子,微眯着眼睛道:“方玉,你说景无虞会留在京城吗?”问完,他又自己先否认道,“不,他没有选择,景无虞必须给朕留下来。”
*
从归元殿出来,骆思存刚转身走出几步,却听旁边一道细微的咳嗽声响起。
骆思存偏头去看,便见着一位十八。九岁的青年站在台阶下负手而立,他身材挺拔修长,样貌俊朗非凡,身着蓝色朝服,上头绣着云霞练雀,官帽被他搁在手腕上抬着,大概因着还未弱冠,他的头发只用简单的丝带束了起来。
如此年纪,正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让他拥有着独特的魅力,他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小麦色皮肤彰显着他自边境而来——京城中的公子大多皮肤白嫩,断不会如他这般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战场上的肃杀之气。
只见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后上前一步,对着她拱手行礼道:“臣景无虞参见公主。”
看着面前的青年,骆思存微微呆了一瞬,这还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
上辈子与盛初寒成亲前,她与景无虞不对付,看他一眼都觉心烦,成亲后,她也只远远见过他几面,远到看不清他的神色,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是传出他父亲平北王造反消息的前夕。
那次他在宫门口站着,也不知在等着谁,她坐在马车里匆匆一瞥,透过他的身影,只觉得他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阴影里,看起来那般悲伤而孤寂。
她没敢多看,正要放下车帘,却听他蓦地出声喊道:“长鸾公主。”
“世子怕是叫错了吧,”那时她不受盛初寒待见已现端倪,虽说她心知肚明,但仍是倔强地强调道,“还是叫本宫盛大夫人为好。”
“公主,”他坚持这般喊她,面上不带一丝波澜,但那双桃花眼里头却又似乎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问她,“嫁给盛初寒,你幸福吗?”
骆思存有些难堪地咬着下唇,片刻后,她违心答道:“当然。”
“那就好。”他笑了起来,声音沙哑了一瞬,而后又说,“我要走了。”
她眼皮一跳,见他神色坦然,便没问他身为质子怎可随意离京,只出声问道:“去哪儿?”
“回漠北。”
“何时走?”
“今晚。”
“还回京吗?”
“应该……回不来了。”
她捏了捏衣角,礼节性地开口:“保重。”
他却深深看她一眼,认真回道:“珍重。”
后来他的确没再回来,这一眼成了永别,景无虞死时刚满弱冠之年,而那晚她进宫赴了楚妍的鸿门宴,被京中许多有头有脸的贵妇贵女羞辱,从此在京城再也没抬起头过。
她收回思绪,瞧着如今景无虞眉目间还是一派朝气勃勃,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边境儿郎的果敢自信和英姿飒爽,偏偏最后随着平北王府落得那样的下场。
骆思存没敢再多想,微微福身,回了他一礼,“见过景世子。”
景无虞忽地轻皱起眉,探究地看着她道:“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他挑了挑眉道:“这可是公主第一次给臣好脸色瞧,倒是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不识好歹!”骆思存微昂着头,果真冷了脸,没好气地道,“世子来此,定是有要事与父皇商议吧,本宫就不打扰了,告辞。”
“别啊!我识!”
景无虞见她这便要走,连忙出声喊了一句,但又怕吵到归元殿里的人,又蓦地放轻放缓,重复着道:“我识的……”
骆思存听他情急之下连谦称都顾不上了,不由觉得好笑,于是神色缓和了些,回头睨着他道:“世子还有事?”
景无虞见她回头,稍微垂眸将眼中的高兴掩了掩,而后一本正经道:“臣的确还有句话想对公主说。”
“你说。”
他顿了一下,眉眼含笑,“盛初寒此人城府太深,于公主的确并非良人,公主弃了他,当真英明。”
“……”
骆思存本想问他怎会知道此事,但又想到骆思桓和他过命的交情,当即秀眉一蹙,转了话头问道:“世子何以见得?”
他眼尾往上翘了翘,自信吐出两个字:“直觉。”
说完,景无虞便在內侍的带领下,转身进了归元殿,留下骆思存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其实经景无虞这无意的提醒,骆思存才惊觉过来,自己现在应当是十五岁时天真无邪又任性率真的模样,而不是恪守礼仪、谨言慎行的模样。
她在心底琢磨着,十五岁的骆思存对待景无虞该是什么态度呢?
据她所知,景无虞从小在漠北长大,在他十四岁那年随平北王回过一次京,后来边关告急,平北王不得不携带家眷再次返回漠北。
回去之后,他便开始从军,到十六岁时已经能独领一支军队,以区区几百人歼灭北蛮数千人,乾元帝要封赏他,当时被平北王以年纪尚小为由婉拒。前不久他同骆思桓并肩作战再次立功回京后,被乾元帝封为武德将军,官拜五品。
时至今日,骆思存也不知景弘为何愿意让景无虞上京。
要知道他一旦入京,便等同为质,再想返回漠北便难了,这也是为何乾元帝想将她指给景无虞的原因,娶了公主,他便更有理由“留”在京城了。
那时景无虞在京中的风头其实是不输新科状元盛初寒的,只不过她一心痴恋盛初寒,对旁的男子完全不放在眼里,是以对他的态度一度十分恶劣。
前有如此战功,后有仕途无阻,景无虞自是该前途无量,然而后来他却忽然开始不思进取,终日与京城各纨绔混在一处,酗酒作乐,徒徒荒废了武德将军的威名。
从前骆思存不明白为何他前后变化如此之大,但是现在想来,她却不由得为他生出些心疼。
想必他也都知晓平北王功高盖主,所以故意做出扶不起的平庸之态来消除乾元帝的顾虑,但有些事情,一旦在帝王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又哪能如此轻易就被拔除呢?
眼看天色已晚,再加上想到景无虞的事,她已然没了心情,便与拒霜一起回了昭明宫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呢,先爱上的人会主动走向对方。
为啥都不留言的!
好凄惨啊,能不能让我知道有人在看...
第4章
骆思存躺在床上想了一夜,将自己能记住的一些事全部都记录了下来,直到天快亮了才浅浅睡去,但没睡一会儿她又忽地惊醒,感觉到自己心脏还在跳动,不禁松了一口气。
再睡已是睡不着了,她直接唤来拒霜为自己洗漱更衣,估摸了时间后,便去延宁宫给王娴音请安。
她的母后王娴音,是乾元帝的原配,两人恩爱二十年。因着王娴音,乾元帝爱屋及乌,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骆思桓为太子,甚至亲自教导,又对骆思存百般宠溺,有求必应。
王娴音的父亲王茂身为礼部尚书,为了大梁鞍前马后、兢兢业业。因王茂深知乾元帝生性多疑,为了避外戚专权之嫌,所以除了他自己之外,王家其余男丁都甚少在朝为官。
本就如此小心了,可这一切在楚妍来了之后还是变了,乾元帝独宠楚妍一人,将后宫三千抛诸脑后,对待王娴音的态度也变得不冷不热,这便罢了,最可恶的是,他还提拔楚氏一族,处处打压王茂,逼得王茂不得不告老还乡。
但好在,如今这些只是苗头初现,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思绪间,延宁宫便到了。
虽说天色尚早,但王娴音也已起身,她看到骆思存前来请安,笑着朝她招手,“长鸾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骆思存在王娴音面前定住脚步,眼前女子面容如同记忆里一般雍容端庄,温和大气,仿佛国之牡丹,哪怕年近四十,仍是风韵犹在,让她霎时又有些想哭。于是行了礼之后,她坐到王娴音身边,吸着鼻子撒着娇由衷道:“母后,见到您,可真好。”
王娴音捏了捏她的小脸,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
骆思存靠在她肩上,将上辈子所有的遗憾和疲惫都凝在喉间,而后轻轻出声:“就是太久没见您,想您了。”
王娴音只当她这是少女的多愁善感,便偏头睨了她一眼,“昨儿不是才过来请了安吗?还有,你这丫头真是任性妄为得很,听说你又跑你父皇那儿撒泼去了是吗?”
“那不叫撒泼!”骆思存抬起头来,委屈道,“儿臣就是不想嫁给盛初寒了而已。”
“可你当初为了那盛初寒,连父皇母后都敢忤逆,怎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王娴音说得一点不错,所以骆思存撇着嘴不说话了。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迷恋盛初寒。
从前她觉得这个标签代表着她敢爱敢恨,现在再听来,她只觉得讽刺无比,可是她也的确掏心掏肺地喜欢过盛初寒,即使她再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事实。
“长鸾啊,”王娴音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叹了口气道,“母后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婚姻大事做不得儿戏,这样的事,以后可不许再发生了。”
“嗯。”骆思存轻轻应声。
王娴音又道:“另外,盛初寒是你父皇想要提拔的人,你万万不可因此将他得罪了。”
“此事父皇已经叮嘱过儿臣了,这不想着过两日就出宫去给盛初寒登门道歉吗?”
“出宫?”王娴音闻言,眉头微微锁了起来,“哪须得你出宫去赔罪?本宫还不知道你的鬼点子,指不定又借着由头去外头胡作非为吧?你说说你上次偷溜出宫都干了些什么?这么个大姑娘居然女扮男装私自去找盛初寒,好在此事被本宫压下来了,若传到你父皇耳朵里,那可有你好受的。”
“……”
骆思存被她念得有些无奈,但这般听她絮叨,她自己内心也蓦地安定下来。
有母亲的感觉,久违而又美好。
她赖进王娴音怀里,神色为难地问道:“那母后您说说,又不让儿臣出宫,又要让儿臣去赔礼道歉,儿臣连盛初寒的面都见不着,这歉如何道,这礼如何赔?”
王娴音点了点她的鼻子,“早就为你安排好啦。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届时陛下要带领群臣以及宫里的诸位娘娘、皇子公主们去万寿山登高,你在路上寻个机会,便直接与他说了,不必你纡尊降贵专门走一趟,也正好让天下人知晓本宫的女儿也并不是非他盛初寒不可。”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骆思存这才笑了,“不过儿臣这回可不是私自出宫,昨日儿臣已向父皇请求择日迁入公主府,以后便得常住宫外了。”
王娴音闻言,不由得怔愣了下,随后道:“可定好日子了?”
“还没呢,正要请母后帮忙挑个吉利的日子。”骆思存握着她的手,红了眼眶道,“日后便不能常常来给母后请安了,母后在宫中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王娴音回过神来,脸上却是带着微笑和宽慰,“本宫的长鸾,似乎真的懂事了。既然你已禀明你父皇,那待过了重阳节后,母后好好为你寻些宫女仆从,让你风风光光地迁居。”
骆思存却皱起眉头,不满地嘟囔道:“母后怎的这般冷静,都不会舍不得长鸾吗?”
“当然舍不得了,”王娴音笑容淡了下去,微叹口气道,“只是这宫中,风云欲起,母后唯恐心力不足,再不能护你安然。”
王娴音虽说得隐晦,但骆思存却知晓这“风云”指的就是楚妍,她正欲询问清楚,却见外头的宫女进来通传道:“贵妃娘娘到!”
骆思存听到“贵妃”二字,神色一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楚妍是通过选秀进宫的,才短短两年,便由一个才人晋升到了贵妃之列,从后宫佳丽三千里脱颖而出,让其她妃子望尘莫及。
但起初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顺畅,是盛初寒高中状元后在乾元帝面前状似不轻易地问起她,说明自己和她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乾元帝才会从此对她高看一眼,从才人封为了婕妤。
至于沾的什么亲带的什么故,却是全凭这两人随意胡编乱造。
后来不知楚妍又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乾元帝愈发依赖她,她便也步步高升,成了今日的楚贵妃。
骆思存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不禁冷了声音问道:“她来干什么?”
王娴音心知骆思存一向不喜楚妍飞扬跋扈的模样,怕两人生出事端,便按了按骆思存的手,温声道:“一会儿她进来便知晓了,听母后的话,你先去帘后避一避,待她走了你再出来。”
说完,她便不由分说推了骆思存走,而后又对通传的宫女示意道,“请楚贵妃进来吧。”
骆思存躲在帘后,定定看着楚妍款步而来的身影,依旧是盛装艳抹,嘴角依旧擒着一抹得意的笑,与她上辈子最后见她那一次,一模一样。她看着楚妍,心中涌起的恨意让她有些控制不住地捏紧拳头。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楚妍微微福身行礼。
“起来吧。”王娴音对着她抬了抬手,又给她赐了座,这才说道,“本宫知晓皇上如今时常歇在妹妹宫中,所以妹妹不必一大早过来请安的。”
楚妍也不推托,拿着帕子掩嘴娇笑道:“看来皇上和姐姐真是心有灵犀呢,这番话今早皇上刚与臣妾说过。”
王娴音听到这话,微微一顿,而后扯起一抹微笑,看着楚妍问道:“那妹妹今日来,所为何事?”
虽然王娴音看起来不以为意,但骆思存却在一旁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失落看得清清楚楚。
认真算起来,乾元帝的确是很久没来过延宁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