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波澜壮阔,表面上没有一点异样,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们来拜我。团儿圆儿早早看见了来人,一边一个扯我的袖子。
我瞪着无辜的眼睛看她们。
薛殊走近了,停在我面前,好像在打量我。但我才不看他。他身后的道士们纷纷跪拜,我屈膝回礼,轻声道:“见过各位道长。”
团儿见给我暗示无效,终于亲身示范,跪道:“拜见太上皇。”
我这才惊愕状迅速瞧了他一眼,忙不迭地跪倒,惶恐道:“拜、拜见父皇。”
薛殊沉默了片刻,说:“起来。”
我答是,先抬手让圆儿扶住,才斯斯文文地站起,低着眼不看他。
道士们四散去作法了,只有他还站在我面前。
敌不动,我不动。
他说:“抬头看着我。”
“臣妾惶恐。”
“抬头。”
我依言缓缓把头抬起,怯怯地瞧他。
这眼神我也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了。
薛殊的眉头逐渐蹙起,他一挥手,团儿圆儿连忙退到远处。
他问:“林如珠,你在生我的气?”
我立马跪下:“父皇何出此言?”
“抬头。”
我抬起头看着他,继续扮演娇怯小姐,甚至发起了抖:“父皇,臣妾自上次落水后,便错失了许多时光。若臣妾曾冒犯过父皇,还请陛下开恩。”
被我一分钟内叫了三次爹的薛殊少见地沉不住气了,蹲身平视我道:“你说你想要决定自己的人生,我可以让你决定。”
又想套路我?
我配合他花容失色一下,哭腔道:“啊?决定什么?”
“林如珠,”他利诱不成,开始威逼,“朕知道你是装的。”
不得不说,薛殊逼视人的时候颇有几分威力,让我阵脚一慌,但我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卑微的倒影,就又鼓起士气来,做好表情,甚至挤出几滴眼泪:“父皇,臣妾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三舅舅家的长女叫什么?”
呵。随机抽查,这次我熟了。
“父皇是说婉璇吗?”
“我赐你的十四岁生辰礼是何物?”
这句我没有硬答,苦思冥想后哭丧着脸道:“臣、臣妾记不得了。”
“上次见我,是在何时?”
“是……是父皇亲征凯旋,亲送爹爹回府之时。那日父皇还问:‘那个尿湿我衣裳的小娃娃在何处?’,臣妾羞愧万分,未敢抬头看陛下,是而今日对面不识……臣妾有眼无珠,臣妾有罪。”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薛殊久久地望着我。他漆黑的长睫下,眼仁逐渐失了神采,就像我们在临淮的马车里时那样。
我不为所动,只是惶恐地看着他。
良久,他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第56章 复活
薛殊走后,团儿和圆儿两人惴惴不安,一整个下午都在对我欲言又止。
“你被附身的这段时间和你公公偷情了”这句话,的确是比较难说出口。
都怪我这张没把门的嘴,让我的两个小侍女经常在精神衰弱的边缘反复横跳。
我想安慰她们,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说点笑话逗逗小姑娘开心,免得她们压力过大。
好在,第二天,我爹复活的好消息就传到了宫里,让她们暂时放下了忧伤。
我知道,薛殊要开始大清扫了。
勋亲王和冯将军跑去冯家军驻守的滈关,是想等恭亲王的军队北上,顺势会合逼宫。问题来了,怂包恭亲王的军队从哪来呢?
薛殊:你猜?
我爹重整禁军,冯家军势必受到两面夹击,如果勋亲王他们有点眼色,在得到薛殊假死的消息时就该给自己想失败后的退路了。
后宫这边,良贵人照样来拜会我,想确定我是否真的忘了她给我下套的事。
这位卧底姐姐天真得很,就算我忘了,当天沈昭为何会出现在陈记给我解围,她心里没点数吗?
她努力地讨我欢心,想让我拉她一把,但我不会出手的。她被家人当棋子用,固然可怜,但是许美人又何辜呢?她也是花儿一样的少女,被送入深宫之中,却因为心里的秘密镇日郁郁寡欢如履薄冰,没有一点小女孩的朝气,最后还被逼得上吊,整个许家都成了炮灰。
作了恶,就要承受后果。人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吧。
小皇帝忙着处理前朝的事,暂时没空收拾她,也没空来看我。
我收到几封家书,是父亲写来报平安的。我娘也有写一封。她仍然罔顾我夫君没有发育完全的事实,希望我快点怀上龙子,好让她有理由进宫探望。我心想,那你可有的等了——虽然小皇帝已经过了十四岁生辰,但我怎么也要等到他十七再侍寝,不然我真的会留下终身心理阴影。
又过了一阵子,听说薛殊也正式复活了。
这个消息传开后,勋亲王和冯将军一党不战而降,被我爹亲自押送回京城。如今他们全家下狱,正在等待裁决。与此同时,良贵人串通宫女太监的铁证也浮出水面,被打入了冷宫了此残生。
水患已经平息,小皇帝又把户部贪腐案提上了日程,大约想清理勋亲王一党最后的余孽。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场风波过后,朝廷重新洗牌,小皇帝自己的近臣更新换代完成。
此事看起来比较圆满,但在我这里还是有疑点。
我不知道薛殊亲征的那两年中勋亲王到底干了些什么,能让薛殊这么记恨他。他跋扈没错,结党没错,但似乎也不至于到要造反的地步。如果他真有了造反的倾向,那薛殊回来之后大可找出证据。直接对他下手。可他没有,他又是不理朝政,又是退位,让众臣放松了警惕,给他扩大势力的野心和机会,直接促成了他的反叛。
勋亲王被抓大家倒没有过大的反应,但冯将军下狱之后,满朝哗然,民众也反响很大。不少人为他请愿。
覆灭北延,冯原功不可没,他在人们的心中是大功臣,落得这样的下场,不能不让人寒心。
薛殊为什么要退位禅让,故意引诱自己的左膀右臂起不臣之心,将其一网打尽?以他的能力,不至于驾驭不了他们。冯将军这样的功臣能臣,留着岂不更好?
薛殊的心,海底针。这事我想了很久,没得出个结果,索性抛诸脑后。
毕竟他做的另一件事让我更加在意。
他这种有记仇小本的人,竟然把差点杀了他的周太妃全须全尾地放回了后宫。
这女人被放出来的那天,我暗中气死一百次。
薛殊到底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他是绿帽发烧友吗?
一想到周太妃我整个人就酸成柠檬味,成天盼望她出书:《怎样让男人被绿并快乐着并且无底线地容忍我》,《为何我怎么作都不死》。到时候我一定朗读并背诵全文。
闲话休提。小皇帝终于忙得差不多了,良心发现过来看我。
他倒没有像他爹那样怀疑我是装的,因为薛殊这家伙上次试我一次还不死心,隔三岔五就派坤道来我宫里借作法的名义抽查,看我是不是会突然露馅。搞得我仿佛回到了成天被飞行药检的时代。
我准备充分,没有露出马脚。过了薛殊那一关,小皇帝当然也不对我起疑了。
从前我没看出来,薛令这臭小子竟然很吃温顺小绵羊这一套。
之前我跟他说不了几句话他就要嫌我烦嫌我吵,这次,我羞涩地朝他行礼,静静地跟他一起吃饭,时不时温柔似水地给他夹菜,他竟然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反而对我嘘寒问暖:“爱妃,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我内心:妈的,果然撒娇女人最好命。我刚受伤的时候你都还跑来骂我,现在我一变身,你倒会嘘寒问暖了?
我表面:“还是会好疼呢。”
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好像听见我这个人用这个语气说话,有点刺激。
不好意思,用力过猛了。
我咳了咳:“不过已经好多了,谢皇上挂怀。”
“二皇叔来京,过几日朕想办一场家宴,你可以操持吗?”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臣妾领命。”
“很好,”小皇帝见我这么乖顺,试探道,“朕听太医说你近日得了失魂之症,忘记许多事。你可还记得娴妃吗?”
“娴妃妹妹?自然记得,”我微笑,“这样活泼可爱的人儿,我又怎么会忘?”
娴妃自从上次被我用许美人吓过之后,就再也没敢来我这儿。说起来,我也应该去看看她了。
小皇帝听我口风还行,没有要跟他抱怨的意思,就得寸进尺:“娴妃年纪轻,性子好玩,她若冲撞了你,你要多多担待。朕知道,你向来是最懂事的,”说着,若无其事道,“对了,此次,她说想和朕同坐,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哦,我说他怎么突然来给我这么个任务,估计是娴妃跟他耍小性子撒娇,非要跟他一起坐在上首。
我和娴妃如今位份平齐,但论家世,我是刚立了功的林国公的嫡独女,她却是陆丞相家小妾生的庶女,论年龄风度,我也比她大得多端庄得多,比她更适合压场面。
可是,谁让人家是皇上青梅竹马的心尖宠呢?
小狐狸这是又想让美人如愿,又怕事情传出去不妥,所以想让我来操办宴会。这样,我把娴妃排在上首,就是我自己谦虚了。
我保持微笑:“臣妾当然不介意。”
“哦?”他见我这么爽快地一口应下,难免有些诧异。
“娴妃妹妹此举也只是想离皇上近一些,好取悦陛下。皇上开心,我又何必计较这些小事?”我夹起一块鱼脍给他,笑道,“娴妃她一片赤诚,总想让皇上开心,臣妾呢,却只想为皇上分忧,今日如此,日后皆然。”
小皇帝听懂了,便给口头给我点甜头:“爱妃很识大体,日后后宫交给你打理,朕想必可以放心。”
“皇上高抬臣妾了。”
我露出了贤后的笑容。
第57章 家宴
自从后宫开张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办家宴。虽然规模不大,但好歹也是正经皇家聚餐,我能当这种宴会的女主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有了这种恩典,谁还在乎要不要坐皇上身边?而且我辛苦操办,最后又谦逊地把上首的位置让给娴妃,这事迹显然会让我的风评更好。
这臭小子跟他爹有一拼,知道用利益驱使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娴妃真该多向他撒娇邀宠,只要他能给每次都给我权力来补偿,那他们爱怎么恩爱怎么恩爱,又关我什么事?
我尽心操办家宴。我在内务府查阅很多先例,任用老宫女老太监给我当老师,什么事情都从头学起,亲自过问,带着还没好透的伤兢兢业业地准备了半个月,终于把一切流程都捏平捋顺了,将一场华丽的筵席摆在了诸位皇室宗亲面前。
是夜,我作为女主人,自然是先在场上迎接来客。
薛殊当年杀了不少亲戚,给我减少很多工作量,不到一小时,我就已经寒暄完毕,把这些人安顿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各位公主王爷落座完毕,才是太妃和后宫众妃登场的时候。恭亲王和薛殊早就进了宫,在和小皇帝叙旧,他们会到最后才一起来。
座位安排是这样的:薛殊自己坐最上首,接下来是小皇帝和娴妃。此三人是面向门坐,我们其他人则面对面围成一圈。
我挽着玉贵人在小皇帝下首坐了。娴妃坐在了空空的上座,有点心虚地朝四下打量。
我朝她鼓励地笑了下。让她略略定了心,也勉强朝我一笑。
奇怪了,娴妃这个又没礼貌又没心眼的熊孩子,有时候竟然能莫名激起我的母爱,总让我想护她一护。
我是不是有受虐狂倾向?
我正思忖中间,薛殊、恭亲王和小皇帝到了。
恭亲王上次被薛殊提醒要上进,现在他的确上进了,战略性改拍侄儿马屁。他弓腰低就小皇帝的身高,做出恭敬之态。薛殊在旁边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我偷眼看薛殊。好久不见,我们太上皇还是这么英俊!就是有点憔悴,显得落落寡欢。
我们全体起身跪拜,薛殊淡淡地说:“无须拘礼。坐吧。”
大家重又落座,恭亲王也被请去了主宾位。薛殊和小皇帝向自己的位子走去。
看见娴妃在坐上,薛殊皱眉向小皇帝说了句什么。小皇帝一愕,随即脸上忽然涌起我没见过的万般委屈。
他抿着嘴,把头扭了过去,小孩子闹脾气似地不看他。
我认识小皇帝以来,还没有见过他脸上出现过孩子气的表情,不由感觉十分违和,恨不能把耳朵伸到他们中间听他们在说什么。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两父子落座之后,薛殊看了梗着脖子不理他的儿子一眼,忽道:“贤妃,你过来坐。”
过来,指的是他旁边的位子。
周太妃虽然保住一条命,但从此处于半禁足状态,赵霍两位太妃都不够格和他坐在一起,所以薛殊旁边是空的。
小皇帝惊了。我也惊了。大家都斜眼向这边看,只有恭亲王试图做好表情管理,身板挺直,努力不往我们这边看,努力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感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赶紧直起身道:“父皇,臣妾不敢。”
“来。”他不容我反抗。
薛殊有毛病吧???
我对小皇帝投以求助的目光。他根本不理我。薛殊却盯着我不放,我只得认命了,大方起身道:“谢父皇。”
然后坐到他旁边去。
理智上,我是应该考虑薛殊此举是不是会造成大家遐想,惹小皇帝不高兴,秋后找我算账。
感情上:坐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真的爽!我想当太后了!
此时,我请的乐队走了进来,冲散了一点略显尴尬的气氛。大家放松下来,开始推杯换盏。在我旁边的薛殊并不看我,自己接受大家敬酒,和他们叙旧。我则和公主王妃等女眷们不冷不热地说些客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