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跑回府上的傅辛夷轻喘着气,拿下了自己墙面上挂着的水仙画,覆上一层白纸后慢慢卷起。干花时间还未够,如今并没有到一碰即碎的地步,还能卷起。
她用绳子系好画,连盒子都来不及寻,又提起自己的裙子,穿着自己柔软鞋底的刺绣小红鞋,飞快朝着后门跑去。
到了后门,傅辛夷一看见桂晓晓,就跑到桂晓晓面前,将自己手里的画塞给她:“这是我做的。你要是喜欢,带着一起走。花是干的,时间久会变脆,你千万不要一直卷着。到了地方就展开来挂着。”
桂晓晓听了一个莫名其妙:“什么画是干的?”
傅辛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是花,花,我用花拼的画。”
花拼的画?
桂晓晓看了两眼傅辛夷,试探性展开了自己手上的画。画卷一露出里头的东西,便是一张隐隐透着后头内容的一张白纸。白纸后是还算柔软的水仙花瓣。
当画完全展开,取下白纸,一整簇水仙便跃然纸上。
是真的跃然纸上,因为是真的花。
桂晓晓闻着画上隐隐透出的香味,惊诧看着这幅画:“这能放几天?七天?”
傅辛夷笑出声音来,带着小小的得意:“只要你挂着,不随意碰它,能放到它褪色。褪色后也可以放很久。个把年不成问题。”
桂晓晓这回是真的震惊。
个把年?花?不是枯萎而是褪色!
她想起那些个晒干的药,有点能想象,又有点无法想象,只能胡乱点头,嘴里夸奖并承诺:“好厉害,我一定好好保存。”
傅辛夷用力点头:“这是水仙。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做桂花画。做一面墙的桂花画。我会努力了解一些天文,给你拼成夜晚天空星辰的样子。”
一面墙!夜晚天空星辰!
年少女子谁能不爱浪漫,对于傅辛夷而言,浪漫是用花制作出自己所能想象的所有。对于桂晓晓而言,浪漫是满天星辰,而面前才认识没几个月的女子却和她约定,归来时送她一个星空。
桂花味道的星空。
桂晓晓本来是很随性的,也没打算哭的。她这辈子都没这几天哭得多。结果听傅辛夷那么一说,她眼眶就红了,哽咽约定:“说好了的,你要给我做一面墙的桂花星空。”
傅辛夷继续用力点头,笑开:“嗯。”
第35章
傅辛夷见桂晓晓红了眼眶, 继续温和和她说着:“水仙花有团圆的意思, 也代表着爱自己,是很诚挚的爱意。你早些回来, 京城不能少一个桂家三小姐的。”
她稍稍将水仙花的花语变了形。华朝水仙花确实是团圆的意思, 在外却多有自恋的隐示。她希望桂晓晓可以在外护好自己安全,也祝福她可以早日回来和自己家人团聚,
桂晓晓点头点头,没能在傅辛夷面前憋住眼泪, 话都不好意思多说, 羞耻告别,带上水仙画走了。
回去的路上,桂晓晓和身边丫鬟吩咐:“找个木盒子,这东西既然不能卷着, 那就平铺着。我带着一起去蒙古。”
丫鬟当即应下:“是。”
桂晓晓吸了吸鼻子:“总算明白先生以前说过的话, 有的人真是相见恨晚。”
丫鬟在边上慢声细语劝了两句,总算让桂晓晓彻底冷静下来, 不再陷入与京城离别和与友人离别的感伤里。车路慢慢, 再见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
傅辛夷重回到书房, 怅惘过后发起了呆。
管事给她送来了桂圆羮, 她就吃着桂圆羮走神。
对于傅辛夷而言, 蒙古是个很远的地方。她眼睛不好,两世都没有出过远门。跑个隔壁城市对她而言都挺困难,更不要说远到异国他乡。
千年后车旅方便,如今这时候车旅却是不方便的。去一趟就是个把月时间, 回一趟又是个把月时间。
桂晓晓仓促离开,必然是家里要求。这样还真不知道回来时会是什么时候。
傅辛夷勺子碰触碗壁,发出了一声碰撞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吃完了桂圆羮。边上管事安分站在那儿,半点没有提点什么,静等傅辛夷吃东西。
“管事。”傅辛夷开口。
管事应声:“在,小姐。可要继续理府内事物?今年的账本还有几本没看完。”
傅辛夷瞬间头疼:“缓缓,缓缓。”
管事好笑应了:“是。”
傅辛夷缓了缓,趁着今个良珠在府里帮忙,不在书房里,问了一声管事:“女子可是必要婚嫁?”
人生太难,桂晓晓为了逃婚都跑蒙古去了。
管事听见这话,斟酌一下后开口:“小姐。我身为寻常一位下人,还是户部尚书傅大人府上的下人,认为女子是要婚嫁的。以国而言,婚嫁代表着有子嗣,有子嗣,我朝才有栋梁之才,可堪当今后大任。以家而言,女子擅长持家,更能妥帖掌管好府内一切。傅府这些年全靠顾姨娘才有今日府上安稳。”
道理十足,傅辛夷听着能理解,无奈将碗推开了一些:“确实。”
管事顿了顿,补上了话:“小姐,女子需要婚嫁,但也不是必要。我朝历来有自己养活一家人,自此不婚嫁的女子。虽罕见,但不是没有。”
傅辛夷看向管事,好奇:“谁啊?”
管事笑了笑:“十二皇妃的二姨肖先生肖雯,她父亲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之一的肖大人。肖先生擅长笔墨丹青,在京城有无数学者追捧,三十有六,至今未婚。”
肖雯能被尊称为先生,必然是位画画是有所成就的女子。
傅辛夷惊叹:“她身后学者无数,该是有很多人希望娶她为妻的。”
管事点头:“是。但肖先生志不在此。她说自己已一生献给画画,可谈风月不成婚。”
傅辛夷被这句话震住,脑中自然而然有了一个形象:女子一身气质明艳如玫瑰,抬手间书画即成,谈笑间眼眸中有星光闪烁。
这可不是什么找不到对象,而是找到了对象也不肯结婚。
傅辛夷佩服:“了不得,了不得。肖大人允许?”
管事尴尬:“肖大人说要让肖先生成婚,肖先生第一回 去花楼给肖大人买女子,第二回买了男子。一两回下来,肖大人就再也不管肖先生了。”
傅辛夷惊了:“……真买了?”
管事咳嗽:“后来听说是花钱请了花楼的人来演戏的,约定成真了就直接买下,没成就送回去。”
绝了,这女子真的绝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傅辛夷眨着眼睛感叹了两下,刚才和桂晓晓告别的惆怅全然消散,只觉得人不管是哪个朝代,都会有这天下拘不住的类型。
再多闲聊了两句,傅辛夷重又提起神,拍了拍自己脸,给自己鼓气:“好,我们继续。今年过年一定要办得比往年还好。”
管事见傅辛夷将小脸都拍红了,好笑着附和:“小姐可以的。”
傅辛夷再度看起账本,一天之内将过年这两天全家整个流程给理顺了。除夕夜全家在家吃饭,大年初一宫内午后开始宴请百官,晚间返回。顾姨娘一大早将回娘家走一趟,午后带着傅辛夷一并进宫。
这将是她眼睛好后第一回 进皇宫。
她的进度加快,当晚在餐桌上,管事便将傅辛夷一天成就汇报给了顾姨娘和傅尚书,夸奖自家小姐:“小姐一旦认真做事情,那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她。心思缜密,擅于揣度人心,处事时自有一杆秤。”
餐桌上总共就一家三口用餐。
傅尚书平时脾气好,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听管事夸奖女儿,听得直乐呵,拿筷子点了点傅辛夷:“做得不错。果然听先生讲课不如直接上手。今后你是家里长女,要做好表率。”
顾姨娘给傅辛夷舀了一碗汤:“慢慢来。老爷不操持家事,不知道事情有多少繁杂。家里的事以前我刚接手时,疏漏多是因为不熟悉。你心思缜密,多熟悉,必然做得比我好。”
傅辛夷在多重表扬下,脸轻微泛红,乖乖喝汤:“哦。”
她从未有过这种被亲人集体称赞的时候。
傅府的日子相当温馨,卢家却并不。
京城监狱。
卢旺申被差役带了进去。他今天穿得朴素了很多,整个人精神气也失了大半,眼神阴沉,看上去有种潦倒落魄感。曾经的贵公子,现在已平庸到不如寻常商贾之子。
他一路走来,能彻底感受到监狱的阴冷和寂寥。没人会给犯人送煤炭,这儿不许。这儿能有一床被子就很好,不可能要求更多。
被关在里头的人,一个个头发由于常年不洗澡,头皮发痒,将头发抓得一头乱。还有怕跳蚤缠身的,干脆会让差吏给自己剃光脑袋。身上多是泥泞,随便伸手抓一抓,指甲缝里都是黑色。
他们晒不着充足的阳光,脸上死白,看见卢旺申也当没看见,了无生趣往边上缩了缩身子。左右又不是来带他们出去的,没人在意卢旺申。
在外头要脸面,在这儿日子过久了,没人还需要那张脸。
马上要过年,京城里各地都已闹腾起来,红灯笼和炮仗都卖到脱销。往人堆里一扎,好似全喜气洋洋没有半点苦难。卢旺申此刻才明白,人与人的情感原来是不互通的。
他曾经居于高位多荒唐,现在对自己就有多愤恨。
恨自己不着调,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原来撇去父亲,就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他要是早年好好学习,亦或者跟随国子监学子多去六部,此刻早就能在官场上有名字。
现在呢?
都是假的。
唯有一场婚事还拖着,拖着被全天下的人看笑话。
他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前方是一片深邃黑暗,漆黑中带有隐隐血色,见不着外头月光星光,黯淡又带着一股诱惑,恍若要将他拉入深渊地狱。
“到了。一刻钟时间。”差吏没给卢旺申开门,“有话就这儿说。”
卢大人,不,现在已成为阶下囚的前翰林学士卢景龙,正坐在监狱正中央。他见到卢旺申,快速站起身,脸上的神情是相似的深沉与阴郁。
监狱不是常人可以长时间待的地方。他只是在这里待了没多少天,即使有家中打点,该狼狈依旧狼狈。虫蚁蛇鼠、夏蚊虫、冬跳蚤,监狱再常见不过。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卢景龙瞪眼呵斥自己儿子,“桂家找了么?你朋友处求了么?我学生处去了么!”
卢旺申在外受苦,在内迎头一顿叱问,眼内黑星直冒。他强行压住了喉咙里的恶心,勉为其难开口:“都去找了。三司合作彻查翰林院,六部都有几位被牵扯进去。爹,现在哪儿都求不到人了。”
谁都怕在这趟水里没了命。
卢景龙脸色难看,声音放低,不让旁边无趣玩着手指夹满脸不耐的差吏听见:“你听我说,任巡只是个引子。是洪侍读想要上位。科举在及,他只有得到这个位置,才可以往高处走。陛下绝对另有所图!”
卢旺申这辈子就没见过几次皇帝。他根本不清楚皇帝另有所图,是想要图谋点什么。他心头颤动:“爹,那怎么办?”
卢景龙问卢旺申:“翰林院现在最得重用的是谁?”
他问完之后,稍微一顿,立刻眯细起双眼,自己先一步回答:“詹达。”
詹达父亲就是翰林院出身,在外头做官。当年被称为詹翰林,带领翰林院从默默无闻的科举人才储备地,逐步超越国子监,称为官员储备地。
要知道,以前想要成为官员,大多都是国子监成员。他们大批量经过六部实习,能够最快适应官场,撑起朝中六部。他名垂翰林,以至于詹达进入翰林后,只能被成为小詹翰林。
卢景龙这几年刻意打压詹达,洪侍读想要反抗他,比如最会重用詹达。
“你过来,我和你细说。”卢景龙瞥了眼旁边打起哈欠的差役,到卢旺申耳边私语。
第36章
詹达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站在翰林院偏远一点的小殿内。
房门紧闭, 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人在。
他隐隐约约有听到外头有人声, 可他冲向了门口,不论怎么喊叫, 外头都没有任何人响应他的叫声。詹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冷, 冷意钻进了骨头,渗透入肌理。他一闭嘴, 牙齿便由于寒冷而咯咯作响。
对幽暗房间的恐惧根本无法克服。
他还记得这一幕。
那时候他才来翰林三个月,得洪侍读赏识, 略高傲对着同期友人说了一句:“凭我的才能, 三年后考核必然能夺得头筹,留守翰林。”
翰林院和科举一样,三年一次考核。考核过了就晋升,要么就直线晋升, 一步步走到高位。要么就侧线晋升, 去外头做官。在翰林院地位慢一点,但可以在六部谋职, 今后在帝王那儿得到重用, 甚至能成为丞相。
为臣者, 谁不想成为一代丞相?
然后这位同期友人压着他小声嘘了很久, 让他低调一些。两个月前任巡突然自缢, 给整个翰林蒙上了一层阴暗的灰。
再然后,他被一位四十来岁的庶吉士,以“卢大人找你”的借口,于休沐前一日关在翰林院中。一天一夜, 没人发现他在里头。
后来他饿晕在屋子里,出去后,事情却不了了之。
一个成年人的小疏忽而已,又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死亡。
詹达却在那一日起知道,官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不是人有天赋就可以肆无忌惮朝上爬,不是人有能力就可以轻易驭下。这世道,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梦中门打开的那瞬间,詹达却没有放轻松。
他恐惧地后退,只因为面前来了一批的人。
这是他的第一次被围攻。
无数的翰林院前辈站在一起,陆陆续续靠近他,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一句接着一句如刀刺向他。
“小詹翰林真不愧是二十来岁就进一甲的人,我等可比不上。”
“三年后就晋升了吧?我都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了。”
“哈哈哈,指不定是靠着这张脸晋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