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凌拱手:“谢过两位姑娘。那我先下山了。”
说完就走,半点不在原地留恋。
读书人确实心怀家国天下,但儿女情长一样是会考虑的。某个说过从不骗傅辛夷的人,这辈子糊弄过不少人, 倒还真没有骗过一次傅辛夷。
对着她那样的人,可以瞒着一点事,却说不出谎言来。
封凌脚步顿了顿。
他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无聊。一旦太过空闲,竟满脑子只剩下傅辛夷。
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就顺着谢宁的说法,去和傅辛夷见一见。要是真达成了见多了面,就能够被想多,那也算是一个进步。理由……理由就用看猫吧。
封凌一路上多次正大光明否认自己是封会元,就这么徒步前往了傅府。
到了傅府门口,守门人语气非常惋惜:“封公子,傅小姐不在府上。猫现在在管事家里,您一时半会见不着。”
封凌:“……”
他艰辛万苦走过来,结果人反而不在?
守门人见过封凌,在心里头早对上了人。他是知道封凌和自家小姐一块儿寻着了一只猫,还交给管事的,所以对封公子态度相当好:“封公子要是不急,可以稍等等?小姐会在日落前回来。”
封凌问了一声:“可知道傅小姐是去了哪里?”
守门人摇头:“封公子不要为难我。小姐的行程是不可以说的。”
除非封公子入赘傅府,守门人心中如是暗想。
封凌思考要不要回去,但想想来都来了,见不了傅辛夷,那还是见一下傅尚书好了。不然回头傅尚书知道自己来了又不进门,显得失礼。
他朝着守门人点头:“我在门内等一下傅小姐,主要是想问问管事那只猫如何。要是傅尚书有空,我可否拜访一下傅尚书?”
各种理由都说了,守门人便将封凌引进门内:“封公子请。”
封凌进门。
傅府和封凌上一回来时差不多,只是花草香味更浓了一些。不是那种熏人的浓,而是走起路来,风铺面而来,会带来一股子的香气。
这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很难分辨是具体哪一种花。
进前厅中途能看见院子,院子里栽种花是按区域划分的,美感有,但分布并不像是一般院子那种高地错落有致。那种院子养花草是为了装饰院子,傅府养花草纯粹是为了养花草。
眼熟。
封凌略带怀念多看了几眼,踏进前厅。
他在前厅稍等片刻,管事就先一步过来和他聊猫。管事一家人很喜欢那只橘白参半的猫,和封凌说那只猫自从习惯了自己假肢后,整日会出门去捕鼠抓鸟。
老鼠和小鸟对于猫来说,是它能抓到最好东西。所以这猫会抓来自己吃,同时分享给管事一家人。管事一家人平日不吃这类,更不会贪猫这点东西,一次两次拒绝,总算让猫知道人类是不吃它东西的。
他说起猫时嘴角带笑,很是高兴。
封凌听着,好笑点头:“管事喜欢猫就好。它有福气,能到傅府来。”
管事连连应声。
管事主动和封凌聊天,还问了两声封凌近来如何。封凌一一告知,并未隐瞒。这位管事在傅府地位很高,仅次于傅府几位主子。他忠心耿耿,最忠心的人很意外,是傅辛夷。
封凌上辈子曾经问过管事,管事直说是因为云夫人当年对他有恩。
两人互相聊,愣是聊到傅尚书将自己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过来和封凌见面。
傅尚书早知道封凌考得好,但他的身份不可能主动去找封凌,便让自己学生去祝贺了一番。梁生碰见了人,送了点生活必需品给封凌,随后也没过多打扰封凌。
他们都清楚知道,雪中送炭能让人印象深刻,锦上添花万不能过多叨扰。
傅尚书一进门,封凌就起身朝他行礼:“见过傅大人。”
“嗯,封公子这回考得不错。”傅尚书朝他笑笑,“坐,不用太客气。府上茶水有换新的,你尝尝看。”
封凌恭敬坐下,乖乖品茶:“好茶。”
傅尚书笑了笑:“你爹和你先生教得好,你自己也争气。殿试到时候只要和寻常一样答题,那就稳过了。”
封凌跟着傅尚书笑起来:“嗯。要不是有我爹和我先生,我确实很难有今日成就。”他上辈子没考那么夸张,但也确实是多亏自己爹和先生,才得以一步步顺畅走完科举路。
“你先生是刘大人。他在后湖有功,要不是自己不肯出来,早就已官居四品。不至于现在就区区正七品。”傅尚书说起封凌的先生,语气里还有点叹惋,“好在他这个七品和寻常七品不一样。”
后湖七品官员,权力比寻常七品大的多。他能参与当地所有高层会议,且至少朝中上下,能够对他下命令的,只有当今圣上一人。
权力制约也有,户部是一方,守备太监是一方。三方权制,共同治理后湖,管理黄册。
正是因为考虑到封凌的先生是这样一位官员,大部分人才不会对封凌的答卷提出代考质疑。
“先生志向就是那儿,以前在国子监便是如此。”人各有志,封凌觉得他先生那样的人足够能赢得他人敬重,“有先生在,后湖百年不会走水。无人可擅动黄册。”
即便他身死,他都没听说过后湖走水。
傅尚书欣慰点头:“他做得确实不错。”
两人互相再聊了两句,话题内容逐渐变得正式。傅尚书知道封凌科考水平后,已不再将封凌当成单纯的后辈。对于很多事情,他也有心想要问问封凌的看法。
就黄册而言,由于统计关系到税赋,民间百姓很多不识字,难免会有算手偷改内容。这种事情要是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那就能更好治理百姓。
封凌对黄册管理这块太熟悉了。
他对地方做法更是熟悉,说了治本的方法:“还得百姓识字。只有百姓识字,差吏才能少哄骗一些人。不然百姓自己搞不清楚赋税,寻常差吏当然会在里面搅混水,取盈利。”
傅尚书失笑:“百姓识字未免也太难了。”
封凌点头:“是难。更难的却不仅仅是这些。黄册规定用纸,民间就会以此牟利。然纸有规定,却又没法当即确定纸张材质。送入后湖的黄册,总会有部分受虫蛀影响损坏得厉害。浆糊用米面,虫怎么可能不爱吃?”
傅尚书笑容淡了,眉头微皱起:“还有这种事?”
封凌点头。
论黄册的缺陷,他能说出百八十样不带重复的。很多事情是身居高位者看不到的,而他自民间来,更能直观感受体验基层的复杂。
人心复杂。
“在陛下治理下,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以后的黄册会越来越多,仅凭着国子监去处理,那是远远来不及。而疏漏在其中只会越来越多。”封凌很实在这般讲着。
这是他二十年官场,经历两次黄册统计,了解出来的结果。
傅尚书听后陷入沉思:“你下回给你先生寄信,加我一封信一块儿送去。我有点事想要问问他。”
封凌应声。
一直旁听着管事暗中评判着封凌:人确实不错。
第58章
傅尚书和封凌聊了一会儿, 对民间了解不少, 受益良多,便也向封凌说了一些官场注意事项。
封凌很熟悉傅尚书, 从他的言语中能听出来, 这位长辈是将他当朝廷今后担当重任的中流砥柱。两世接触,记忆不在, 人依旧。
傅尚书说多了话,不知不觉将一杯茶喝完。他恍然察觉到时间流逝:“啊, 都这个点了, 辛夷马上要回来。封会元可要一道用饭?”
傅辛夷出去了很久。
封凌含笑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管事听到这里,短暂离开,去告知厨房晚上再增加一人吃饭。
傅辛夷并不知道家里多了一个人。
她回绝了十二皇妃一道吃晚饭的邀请,和十二皇子、皇妃告别, 带着良珠和自己守卫准备离开。
十二皇妃身体不便, 十二皇子还在前厅烧纸。带傅辛夷来的小太监,再度亲自送傅辛夷到门口。
傅辛夷站在马车前, 望着府邸白布随风飘, 心头怅然。生命实在是脆弱。原来能侥幸健康活着, 平凡度日, 就是这么幸运的一件事了。
小太监在一旁躬身提醒:“傅小姐, 该上车了。太阳要落,夜间寒冷,不适赶路。”
傅辛夷应了一声,转身上马车。
车轮滚滚。
马车内, 良珠低声和傅辛夷感叹着,生怕抬高了声音会惊到什么一般。傅辛夷掀开帘子,望着外头街道。她看着马车边来往的人,有神色匆匆,有欢喜雀跃,有眉头紧皱,面上百态。
过年时挂出来的灯笼到处可见。新灯笼挂了两月,还未怎么褪色,望过去看着让人不由心升愉悦。撒欢的孩童裤子都没穿好,呼啦啦吵闹着从一边跑向另一边,再被周边大人训斥着路上危险。
“良珠,你觉得我能活多久?”傅辛夷随意问良珠。
良珠以为傅辛夷受到十二皇子丧子的影响,觉得自己活不久,小脸蛋刷白,忙开口说:“小姐一定是长命百岁的。太医都说了,小姐现在的身子和普通女子并没有任何差别。今后府上细养着,肯定是长命百岁的。”
“外头谁敢说我们家小姐身体不好,下回碰到,我帮小姐打他!”小丫头还呸呸了两声。
傅辛夷放下马车帘,弯眉眼笑了笑。
长命百岁是个很难的事情。
但她既然都多了一条命,总要争一争的:“你说的是。”
活得久,不是说不成婚能解决的。而是她从现在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定,每一口吃下的饭,都影响着她的寿命。早睡早起吃得饱,不过劳,不忧虑……
封凌能牵连她生死么?
如果能,她为什么不能牵连封凌生死?
这念头在她脑中出现了一瞬,随后便再也抹不去。人多自负,傅辛夷第一回 知道自己会有如此猖狂的念头,猖狂到妄图对抗历史。
良珠并不知道见自家小姐脑中的想法有多惊世骇俗。她见傅辛夷这么说,神色缓和下来,略带傲慢抬起自己小下巴:“哼,那是。我们家小姐那么好,当然长命百岁。”
傅辛夷重复着良珠强调的话:“对,长命百岁。”
马车将傅辛夷送到了傅府门口。
小太监送傅辛夷下马车,恭敬行礼:“傅小姐,我家主子有话,让您有空务必常来陪陪皇妃殿下。主子自小惦念的人不多,这等不情之请难以直言,只好让我来转述。”
傅辛夷颔首应声:“我知道了。劳烦回禀,我有空会常去。”
小太监露出一丝诚恳笑意,再度行礼:“傅小姐快回府吧,今日很晚了。”
傅辛夷转身回府。
她才踏进傅府,守门人就朝她行了礼:“小姐,封公子来了,这会儿该是还在前厅。他是想来拜访您和老爷,顺带问问猫的事情。之前管事去和他多聊了几句,后来老爷也去了前厅。现在还没走呢,看着是要留下用饭的。”
傅辛夷脚步顿了顿,又作没事人一样往前走:“我知道了。”
良珠偷偷看自家小姐的表情。
呀,毫无变化。没有女子对心上人的喜悦,也没有女子对京城红人的兴奋,但也没有女子对男子的不喜。实在是让人有点摸不清头脑。
良珠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家小姐,但又觉得自己很多时候真的不太了解自家小姐。
傅辛夷连脚步都没有加快。
她意外心跳没加快,脑中思路清晰,用非常理性的念头分析起封凌的想法。这个男人一定在想,自己已又往目标踏近了一步,所以过来一趟,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你看见了么?
你看见了么?我在一步步走功成名就的路。
当我达到顶峰之时,我想于你表达爱意。
你,可同意?
傅辛夷走到前厅门口,还觉得封凌是个彻头彻尾的感情骗子。他或许骗得认真,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傅府前厅门口守着一个下人,见着傅辛夷后行了礼。
傅辛夷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他便没有开口往里通知傅辛夷回来。
前厅里有声音传出来,是傅尚书在说关于傅辛夷小时候的事:“辛夷小的时候很聪明,比一般孩子都聪明。她背书很快,我多念两遍,她就能跟着我念出来。她最喜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老不肯被我们抱着,一定要自己下来去地上走走。”
“傅小姐现在也是如此。”封凌的声音依旧好听,和年前一样如泉水。
傅尚书喜欢别人夸奖傅辛夷:“是。她现在也聪明。种花做画都擅长。现在字也写得好了很多。多亏封会元的字帖!”
傅辛夷:“……”
多亏的分明是她自个上心,日日习字!和封凌的字帖有什么关系?
傅辛夷听不下去,轻咳一声,往里走进门,行礼:“爹,见过封会元。”
朝着封会元行礼是正常的。过了殿试,封凌当场就会有一官半职。往后就是朝廷命官。她虽是官家小姐身份,但按照礼仪,还是需要朝封凌行礼的。
封凌起身回礼:“傅小姐。”
恭恭敬敬,连半点风靡全京城的嚣张都没有。好像他刚拿下的春闱第一,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考试第一,半点不值得他自己骄傲。
不对。
傅辛夷换了个角度来想。
他是太过自傲,自傲到觉得春闱第一是个理所应当的事,所以才如此平静。
傅尚书在边上问了一声:“刚才去十二皇子那儿了?找你找得很仓促。”
封凌在边上睫毛轻颤,默默抬头注视着傅辛夷。原来她是去十二皇子那儿了。他记得梁大人说过,十二皇子和傅辛夷险些有过婚约。记得太过清楚,以至于当时梁大人的口吻和神情,他都记得清晰且彻底。
她和十二皇妃确实有往来,不过明明是和官员女眷一样的关系。
傅辛夷神色看不出一点异常,点头:“是,问我订了一幅画。我这些天做好了就送过去。”